第72章
老方接到這條信息的那一剎那,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其實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他只知道自己心裏想:“他就算跟我兒子現在弄得一副恩斷義絕的樣子,畢竟在我面前不好表現出來,礙于情面,還是得念一下舊情的。小傑拉不下臉去跟他說,我去跟他說!”
老方這個時候還是端出一副家長的口氣,說:“我有事要見你,有什麽見到面再說吧。”
小顧把地址發到了老方手機上面。
老方看了後,就找公交站去了。
搭了公交車, 坐到了老城區顧家花園外圍,下了公車,橫過馬路, 再走過一小條靜街,到達顧孝成他家門外。
他剛想按門鈴, 一想,又把手放了下來, 把衣服好好理了理,再伸手去按門鈴。——他不知道小顧家有多大,小顧由裏面出來一趟,都得好幾分鐘的時間,他其實完全可以先揿了門鈴, 再慢條斯理地理他的衣服。
他這邊理好了衣服,又揿完了鈴,就有些緊張地等着。哪知等了好久, 還不見有人來開門,他忽然心頭火起,簡直要怒發沖冠了,他覺得這小顧也太不是東西了,雖說現在跟他兒子鬧分居,可也不能這樣怠慢他一個一把年紀、腿又不好的人啊!
于是,他就一邊等着,臉一邊變形,眉攢到了一起,嘴歪眼吊鼻子斜的,滿臉的愠色。
然後,這門就開了。小顧怕他進門來找不着路,所以親自過來開門。
小顧的父母去他們事務所上班去了,家中獨留他一人。
他一上來,就殷勤地扶着老方的一側胳膊,特孝順特谄媚地攙着老方往裏走。
這老方就一邊走一邊引着脖子“三百六十度”地看——全方位無死角地看,一點都不想落下。完全就是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樣子——可能比劉姥姥還誇張,人劉姥姥起碼會做人,做小伏低,低聲下氣的,他可好,一邊像個鄉巴佬似地看,一邊那氣勢上還不肯輸人,完全是一副領導的派頭。或許是因為小顧一見到他,臉上表情過于谄媚,就給他造成了一種先入為主的概念,好像他自己今兒是領導上門來家訪來的,而不是來求人辦事的。
這是老方第一次來小顧家裏看看,心中十分驚嘆:“我的天啊……這家也太大了吧……怪不得小顧這孩子這麽半天才來開門呢,原來這地方大成這樣啊……乖乖……我要是個女人,我也一輩子巴着他啊……啊,不對,他也不喜歡女的……咦耶,不對,他現在跟我兒子鬧分居,是怎麽的?又看上別的男孩兒了?——我就說啊,這個有錢人都靠不住……唉,怎麽辦呢,這事兒求還是不求啊……”
他一邊心裏這樣想着,臉上神情十分端凝;一邊又左看右看,有時還指着一些地方問小顧。
“方叔叔,小心着點腳底下,石子路、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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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低頭一看,才意識到自己踩上了一條石子路:“哦、哦。好的、好的。”
經過了一道月洞門,又上了一條由滑澤的月白石板砌的石板路,由這裏放眼望去,工細樓臺,閣影重重,待開的梅枝也形态十分婀娜,一看就是那種家大業大的人家。
老方問:“啊呀,小顧啊,你家裏這麽大,也不請個看園子的?之前你不是說,就你家三口住着?這萬一有人要是潛進來可怎麽辦?”
“方叔叔,不怕的,我們這上面有紅外線穹頂,任何超過半人體積的物體掉進來,就會觸動警報,公安局就在附近。——我爸不愛有外人住進來,所以一直以來也沒請人。不過說不定以後請一個看園子的。”
“哦、哦……嗯,不錯……”
“方叔叔,你今天來找我,什麽事啊?”
“這個……小顧,我兒子生意失敗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
“你怎麽不說話?”
“我跟他分了!他的事,我不管!”
“什麽!”老方一聽,一氣,想着他從剛剛那會兒到現在的殷勤,原來都是假模假樣的,做樣子給他看的,一說到實質性的東西了,比方說要他幫點忙了,就馬上撇清幹系了,這還得了!
老方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對着小顧反手就是兩記頭皮,不過因為小顧太高,頭皮沒夠到,那反手兩巴掌就抽到臉頰上去了。
小顧捂着臉逃,老方拖着條腿追,一邊追一邊抽:“你瑪你不是個東西!欺騙我兒子的感情!白白玩弄了他四年多,到頭來這點小忙不幫他,還把小琪的廣告和戲約弄走了!你瑪!你瑪!我叫你小子沒良心的!”一邊狠抽着,“我叫你小子沒良心的!我叫你小子沒良心的!”
追着追着,追累了,漸漸不支,停下來,躬着身體,兩手扶膝,大喘了幾口氣,又擡起頭來,指着小顧說:“你個死小子別跑!你給我站住!”
小顧捂着頭停了下來,朝後怯怯地看了一眼——他已經被抽了幾十下了。
這時老方已經歇夠了,又拖着條腿,沖了上去,正手反手就是幾連抽,嘴裏還罵:“我叫你個沒良心的,他跟了你四年,你們好說歹說也是結過了婚的,現在我們家家運這麽不濟,你瑪你小子,竟然袖手旁觀,還有臉跟我說分手了,他的事你不管了?啊?啊?”又是正手反手幾連抽:“你小子交代,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為什麽事情分手?啊,要是正常小兩口吵吵架,賭個氣,我還能饒了你;要是讓我知道你小子有外遇!我可告訴你!我今天就在你家園子裏閹了你!”
說着,就是正手反手十幾連抽。
小顧又不能還手——說實話,他是真沒有料到連走路都費力的老方,竟然手臂上的戰鬥力如此兇犷,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小顧推測,這應該是老方長期搓麻将給搓出來的力量。
小顧完全沒料到今天會挨這麽一頓打,一時之間,給打懵了。老方見他竟然不說話,于是就将“正手反手十幾連抽”一下升級成了“正手反手幾十連抽”。
小顧被打得跪在了他跟前,一把抱住了老方的大腿,慘叫:“方叔叔,快別打了,我頭皮背脊都被你抽麻了!”
老方一個手掌捏着小顧的肩膀,一只手由上而下指着小顧訓話:“不打什麽不打!啊?你做了對不起我兒子的事,我打你還打錯了!啊?”
“不是不是,叔叔啊,你得聽我解釋啊!”
“你有什麽好解釋的!啊?”
“不是我不肯幫啊!他出了問題,我就馬上聯系他,說我要幫他啊,你知道嗎?他就是不肯,說跟我關系斷了,不要我幫他了,是我被他掃地出門了啊!方叔叔啊,是您兒子任性……也、也怪我,這麽多年以來慣得他這樣……但是,是他任性啊,你跑我門上來把我打一頓是幹什麽?我要幫他他又不肯,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現在這樣啊。”
老方之前打得太使勁,到現在還大口喘着氣,這會兒一聽,原來是這樣的原委,倒是心裏寬慰下來了,可嘴上還是喘着氣,咻咻的。
“哦,這樣……原來是這樣……我說的呢……以前我也跟你相處了那麽些時候了,你也不像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孩子……”
“我怎麽可能是無情無義的呢……方叔叔啊……額……爸……這個,你幫我去跟小傑說說好話,再放我進門吧……他老是拒不見我……我……唉,我也是真是……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啊,這些天急得我啊,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唉……”老方先是嘆了一口氣,再一看,小顧還在跟前跪着呢,就把捺在他肩上的手給松了開來,說,“先起來,先起來。”
小顧起來了,整了整剛剛在抽打掙紮中被弄得紛飛的一頭亂發,再繼續扶着老方往右手邊那間房子走去——小方第一次來帶着骨裂的他去看醫生時,見面的那間有大客廳的房子。
小顧将玻璃拉門拉開,關照:“爸,小心這個檻兒。”把人扶進去了後,又說:“爸,你坐着,我去倒杯茶來。”
小顧沏了杯黃山毛峰過來,隔多遠的,那綠茶的茶香就鑽到老方鼻子尖底下去了。
老方把茶面吹了吹,先放了下來。環顧了四周,此時的老方整個的靈魂就是一個劉姥姥,但他努力地用一種端凝、沉穩的軀殼将那劉姥姥給包藏了起來,他還是想顯得自己在小顧面前是個有地位的家長的樣子——畢竟都被叫了幾聲爸了,那也得端出個爸的款兒來。
小顧畢恭畢敬地在老方斜對過坐了下來,說:“爸,您是不知道……我也是心裏苦啊……這些年慣得他,唉,脾氣一上來,十頭牛也拉不回頭啊……他那天把我掃地出門,掃到大街上時,他哪有念及一點舊情!說不回頭就不回頭,我求他,說你不能這樣啊,四年多快五年的感情了,你說散就散!”小顧越說,神情越悲壯。
老方越聽,越顯同情與悲憫,還時不時地點兩下頭,表示他也非常反對自己兒子的做法。
小顧接着說:“然後他生意出了問題了,我一打聽,事兒還挺大的,我說我聯系個律師,事情就搞定了,哪能讓那日本經銷商得逞啊,連一毛錢咱們也不賠給他!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他竟然跟我說,由得他自生自滅去,他就是把所有錢都賠光了,也不用我管!——你說說!你說說!我這一片心哪!唉,可憐我總想着他,他就這麽絕情!爸!你回去問問他,是不是這麽回事!是不是他不肯,我有一個字說假的!我就一輩子給他當牛做馬!你可以叫他來跟我對質,我有半個字冤枉他嗎!”
老方越聽,越覺得小顧這孩子一片癡心,真是可憐可憫;而自己的兒子,也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簡直是不得了了!人家送上門的個熱臉,他竟然還拿冷屁股對着人!不行,這孩子可得好好教訓教訓。
老方義憤填膺,說:“你放心!我回去說他去!我說個一字,他不敢說個二字,這死小孩的那些牛脾氣,我還降服不了?”
老方說着說着,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說:“诶?這不對啊……小顧,你這麽真心對他,怎麽又讓魏百川那個不是人的兩面三刀、千刀萬剮的,把小琪的廣告約和戲約都撤走了?還有把小鄭也調回去了?”
“什麽!有這種事!”
“是啊……就昨天下午,他人就走了。我跟魏百川打電話,他也一路含含糊糊的。”
“唉,這事我完全不知道啊。他們那種人,你知道的,見風使舵,估計收到了消息,說我跟小方散夥了,他們就私自決定把小琪的所有邀約都給撤了吧。——爸,你放心,我打電話去跟他們說!小琪的那些資源都不準動,放心!我現在就說!”
小顧說着,立馬掏出手機,在老方面前打了這個電話給魏百川,把魏百川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
挂了手機後,就對老方說:“爸,他說下午就把小鄭再派過來。這一層,您別擔心了。”
老方一聽這事兒解決了,也放下心來,肩微微往下一松,忽然又想起首要大事還沒解決,馬上摸出手機來,打電話給小方。
小方接了起來。
“你怎麽搞的!啊,我要是不上小顧這裏來一趟,還不知道是你小子的問題,你好端端地把小顧掃地出門是怎麽回事!”
“嘟——”的一聲,手機挂了。
小顧接着也打電話給小方,小方不接。
小顧很可憐地擡頭,對老方搖搖頭。
老方又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龇牙咧嘴,揎拳擄袖,說:“你等着,我現在去他小店找他,他還不得了了他!連我的電話都敢挂!你等着,我今天不抽到他低頭來給你認個錯,我就不姓方!”
“別別別!”小顧“撲”上去,止住了老方,說:“爸,別激動。他一向是被我慣懷了的,你這麽劈頭蓋臉地抽他,他不經抽啊。”
“哼!那是你,我可從來沒慣過他!——不行!我可得找他去!”
“別別別,別激動。——這樣,我送你過去。你倒是好好跟他說說,說不定他就能回心轉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