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M市是座小城,雖然沒有大城市的錦繡繁華,卻有大城市沒有的恬淡安然。小城的大街小巷,年味是越來越濃了,賣糖果售對聯的,辦年貨置新衣的,灌香腸做臘肉的,挂燈籠拉彩花的,當然還有搓麻将鬥地主的,新年的氣息從各個角落裏冒出來,飄蕩在小城的上空。

唐詩覺得,自己現在就跟一地主婆沒什麽區別,整個一作威作福橫行鄉裏魚肉百姓。打從回家的第二天,就開始叔叔姑姑舅舅姨媽家輪番吃請。年根兒底下,長輩們、小的們,不是退了休就是放了假,從四面八方聚攏來,親戚朋友們逐個作東,一鬧騰就是一天。唐詩跟在老頭老太太身後,今日吃這家,明日玩那家,好不快活。

唯一煩心的是某人三不五時的電話騷擾。這騷擾不分時間段,基本處于早中晚無間隙密集型轟炸狀态。電話內容很單調,無非是“你在哪?”、“在做什麽?”等等,呈現出常規化單一化無聊化的大趨勢。唐詩開始還跟他說幾句:“在姑姑家吃飯”、“在和珊珊逛街”、“躺床上看書”,後來忍不住就問:“老板關心群衆是好事,可你能從10樓的員工挨個關心到15層的麽?老關心一個員工那不叫關心叫偏心。”

老板在那頭爽朗地笑:“你現在才知道我偏心?不止是偏,我整個心都在你那兒了。”

聲音有些大,吓得唐詩趕緊捂住手機,再左右觀察敵情。

再到後來,看到是他的來電,接起來便彙報地點人物幹什麽事,直接三個“W”,彙報完了再來一句:“有事說事,沒事挂機。”

他挺委屈,說我想你了,幾年沒見你也不知道你都長成什麽樣了。

她說啊,還真是,幾十年沒見了我頭發都快白了你怎麽像小孩一樣還這麽無聊。

他說那讓我看看你的頭發。

她說行啊,從電話裏伸頭過來,自己看吧。然後挂掉電話。

聯絡得太多難免露出馬腳,馬腳太多難免讓老太太看出痕跡。一日打完電話,老太太瞧着她問:“你最近總和誰打電話啊?”

“孟珊珊啊。”唐詩張嘴就來。

“你和珊珊還能這麽膩歪,誰信啊。”老太太撇嘴,緊接着猜測,“是小徐吧?你和他發展得怎麽樣了?”

“說了是普通朋友,我和普通朋友能這麽膩歪麽?”唐詩再次無力地辯解。

“那也不是珊珊,珊珊的聲音我還聽不出來麽,又清又脆的,這明顯是個男的。”

唐詩瞪大眼睛:“老媽你寶刀未老啊,這麽小的聲音你也能聽到?我得趕緊告訴我爸去,藏私房錢的時候動作要輕點,千萬防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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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作勢拍過來,唐詩已經跳起腳跑進房了。

徐子歌确實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中間還約出去喝過一次咖啡,看過一回電影。不過從聽了孟珊珊的八卦分析後,唐詩心裏也留了意,細細觀察他到底是拿她當雷鋒型朋友,還是想追求她。可男神實在是太高深莫測了,淡定的眼神淡定的聲音讓她這種道行淺薄的新丁實在是辨不出門道。想來想去還是不折騰了,多個朋友也好。

三十晚上,唐詩正歪沙發上看春節聯歡晚會,徐子歌電話打過來:“唐詩,家裏有望遠鏡麽?”

唐詩莫名其妙:“有啊,怎麽了?”

“拿了到你房間陽臺上來。”

唐詩越發奇怪:“做什麽?”

“乘涼。”那邊的聲音帶着笑意。

徐子歌難得開玩笑,應該是心情很好。唐詩依言到書架前拿了望遠鏡,再摸進房間,推開門走上陽臺。

電話裏繼續指引:“看振華中學的方向。”

唐詩家所在的融輝小區和振華中學相隔不遠,從陽臺上往北望過去一百五十多米,就是振華的圍牆,以及圍牆後沉入黑色的校園。

“看好了啊。”徐子歌在裏面囑咐。話音剛落,操場一角的一盞大射燈便亮了起來。燈光正正打在二十米外圖書館一側灰白的牆壁上。

唐詩舉起望遠鏡看過去,周圍仍是一片漆黑,只是那面牆壁上很快出現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長長的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嘴邊似乎正快活地咀嚼着什麽。嚼了一會兒,那只兔子漸漸變化了,身子瘦起來,長起來,耳朵卻縮回去,成了一只張着大嘴的狼。狼的眼睛骨碌碌轉着,盯着前方,尾巴朝下夾在腿間,似乎在想着什麽鬼主意。看着看着,狼又變了,這回牆上出現了一只站在枝頭的小鳥,鳥兒頭沖下勾着,很警惕的樣子,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忽兒就撲撲翅膀飛起來,在空中靈活的轉來轉去。

唐詩忍不住問:“是你?”

“當然,這幾天在家學的,怎麽,像吧?”

唐詩笑起來:“很像。”嘴裏說着,腦子裏卻想像不出來,嚴肅認真的徐子歌蹲在射燈前表演手影,會是副什麽模樣。

“這盞燈的故事,你也知道吧?”手機裏徐子歌的聲音輕柔地傳過來,牆上的表演仍在繼續。

“嗯,當然知道。”

說起來,這盞燈在振華中學也算是名噪一時。當時有一位高三的男生,喜歡上了鄰班的一位女同學,為了向她表達愛意,一次晚自習熄燈後,不知怎麽打開了這盞射燈,在那面牆上映上了“XX,我喜歡你!”的字樣,經少數夜貓子的叫嚷,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很快沸騰起來,被枯燥的高中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同學們競相跑到宿舍樓走廊上,指指點點觀賞這一奇跡。事件的當事人當然是在學校保安追來時撒丫子逃跑,與起初拟定出這一天才構思并付諸實施的英雄氣概極不相稱,但這一浪漫的告白手法還是迅疾以燎原之勢席卷了每一顆蠢蠢欲動的心,接下來又相繼出現三起投影告白,一時在振華傳為佳話。校方迫不得已在此處加強了保安和教師巡夜,嚴防死守告白者再來擾亂軍心。

此時想起這一事件,唐詩心下卻突然泛出一絲不安,至于不安什麽,她一時卻說不上來。

牆壁上的表演漸漸近了尾聲,最後出現的一行字幕是:“happy new year!”

“你好好的怎麽演起這個來了?門衛沒抓你嗎?”唐詩問。此時,她有些怕,怕那縷安靜的呼吸,怕那點淺淺的暧昧,似乎只有拼命地找話說,才能緩解她的不安。

“我翻牆進來的,門衛大爺睡着了,咱們千萬別吵醒他。”

手機裏傳來笑鬧聲,徐子歌在那邊笑着呵斥:“好了好了不鬧了。”

然後說:“今年春節我兩個叔叔都從外地回來過年,幾個弟弟妹妹吵着要出去玩,這會兒哪裏有好玩的啊,我告訴他們有個地方不錯,且剛好只能晚上來,就帶他們過來了。”

唐詩松口氣,原來這樣啊。

“好了,表演結束了,你快進去吧,外面還真有些冷。”徐子歌囑咐。

“好。”唐詩乖乖應了。

才挂了電話,來電鈴聲馬上又響起來。唐詩按了通話鍵,問:“還有事嗎徐子歌?”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唐詩納悶,将手機拿到眼前看來電人,這一看立即冒出一層冷汗,感覺被人現場捉了奸似的。可再一想,好沒道理,他憑什麽捉奸,何況自己也沒□□。于是擡高了音量,說:“宋詞,說話。”

那邊的聲音有隐含的憤怒:“你的手機這麽久打不進來,就是在和他通話?”

“是啊,怎麽了?”

“還問我怎麽了,我不是告訴你不要跟他說話不要跟他聯系嗎?”

“宋詞!”唐詩也有些生氣了,“你憑什麽限制我交朋友的權利!”

“你交其他朋友我都贊成,就他不行!”

“為什麽!”唐詩叫。

“不為什麽。所有人可以,他不行!”

唐詩氣鼓鼓挂了電話。

手機馬上又響,她幹脆拔了電池,心想,這麽愛生氣,氣死你好了。

回到客廳,老頭老太太一齊望着她:“你剛才跟誰吵架呢?”

唐詩繼續窩回沙發上,眼睛看着電視:“沒啊,大過年的跟誰吵架啊。”

唐媽媽不信:“還騙我們,你站陽臺上都站多久了,一直見你舉着個手機,開始沒聲音,後來就光聽見你嚷了。”

“老太太,偷窺別人不是一個好習慣。”

“別跟我扯那些。”唐媽媽執着于隐私窺探,“是和男朋友吵架吧?到底是誰啊?是小徐嗎?”

“……”

“其實我和你爸接觸過一次,都覺得小徐還是不錯的,看起來很有教養的樣子,工作學歷家庭也都不錯,你可以考慮下。”

唐詩嘆口氣:“媽,安靜,看春節聯歡晚會,上小品了。”

大年初一,照例是拜完東家拜西家。一天下來,也沒幹什麽體力活,就是覺得累得慌。徐子歌和孟珊珊都觐見過唐爸爸唐媽媽了,唐詩也往孟珊珊家跑了一趟,想到徐子歌時,猶豫一下,最後決定還是算了。這會兒突然出現在他爸媽面前,兩位老人保不定跟自個兒爹娘一樣聯想一番,倒是給他添麻煩了。

略略有些奇怪的是,某人的電話騷擾停了。上午的時候看過一回手機,沒有未接來電。下午倒看過三回,還是沒有。心下有些不安起來:真氣着他了?轉頭又安慰自己,大男人這麽小氣,氣吧氣吧,氣死活該。到了晚上八點,一家人各自回房,都準備睡了。頭天守歲守到淩晨三點,第二天又清早起來拜年,這會兒個個的眼皮都在打架。唐詩最後再看一眼手機,确定是真把他得罪了。打開通訊錄翻到他的號碼,拇指在撥打鍵那裏旋過來、旋過去,再旋過去、旋過來,一咬牙按下去,剛進入撥號狀态,還沒有接通音,又慌不疊地挂掉,把手機遠遠扔向靠牆的椅子,強迫自己:算了不管了,睡覺!睡覺!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一陣鈴音給吵醒了。閉着眼睛伸了手在周圍摸索,沒有摸到。不得不痛苦地擰亮臺燈,睜開一只眼四下裏瞧,才發現睡覺前扔在椅子上的手機正歡快地唱着歌。只能艱難地爬起來,到椅子上拿了手機,用睜開的那只眼睛眯縫着看,屏幕上卻是等了一天的那個人的名字。

唐詩下意識地看向鬧鐘,八點四十。還好,這人還有點時間觀念,沒發瘋。

按下接聽,盡量讓語氣變得平和:“喂。”

“詩詩,我剛到M市,路上遇到車禍了。”

這話讓唐詩原本殘存的睡意馬上消逝無蹤,一顆心幾乎要飛出來,渾身篩糠般抖着:“你……你……怎麽樣了?”

“我在你們小區下,樓層門鎖了,進不……”

沒聽完,唐詩已經沖出了房間。正要開大門,唐媽媽睡眼惺忪地從對面房間走出來:“詩詩,剛聽到你手機一直響,出什麽事了?”

唐詩來不及跟她細說,也來不及細想他這麽晚怎麽會出現在自己家樓下,只是朝後擺擺手,一陣風地刮到電梯前,腦子裏全是那兩個可怕的字眼:車禍。

擰開樓道鐵門,不遠處的花壇邊停着一輛熟悉的銀灰色小車,一個人影站在那兒望向自己的方向。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将他全身上下瞧一遍,還好,腦袋胳膊腿都長在原位,沒什麽明顯的外傷。

難道是受了內傷?那不是更麻煩?唐詩的語氣中便有了掩不住的焦急:“傷哪了?趕緊去醫院。”

宋詞拉住她拽他的胳膊,笑起來:“好好的去什麽醫院啊!”

她再打量他:“不是車禍嗎?沒受傷?”

他依然是笑,沒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地說:“就知道你是關心我的,受了傷也甘願。”

她有些惱了:“到底怎麽回事!”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這才詳細說了今天的情況。原來,他是下午三點從家裏出發的。本來開車到M市,不過兩小時左右的車程,大年初一高速路上車少,更是應該早到。誰承想半途碰到一輛拉貨的卡車側翻在道上,卡車是重型大卡,往路上一橫,基本就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鐵牆,所以他除了幫忙打電話、救人,能做的也只是靜待吊車将其扶正,再待拖車将其拖走。這麽一折騰,到了M市,也就八點多了。

唐詩聽完,問他:“你不是遇上車禍了嗎?”

“我是遇上車禍了啊。”十分無辜的眼神,“是我遇上、別人、車禍了啊。”

唐詩被打敗,也是自己一時情急,沒有細問。雖然是虛驚,但到底他沒事,算是萬幸。

“怎麽,不是我車禍,你很不開心麽?那我現在去禍一次?”宋詞可憐巴巴。

唐詩氣得瞪他:“呸呸呸,童言無忌。”

再瞪一眼:“好了,你吃了飯沒有?趕緊找家酒店住下吧。”

“現在哪裏還有酒店營業的?”

“當然有了,走,我帶你去找。”

“我走不動了。這一路又驚又累的,實在沒力氣了,就在你家住下行了。”宋詞觀察着唐詩的表情,“再說了,我還得跟叔叔阿姨拜年呢。”

“那怎麽行!”唐詩嚷。

“那我……”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音:“詩詩,這位是?”

唐詩回頭,自家老頭裹了件大衣站在身後。

宋詞趕緊上前幾步,朝唐爸爸略略一鞠躬:“是叔叔吧?我是詩詩的朋友,剛從H市過來的,特地來給您和阿姨拜年。”

唐爸爸看那一臉燦爛的笑容,沒細想眼前這兩人之間怪異的氣氛,熱情好客的本性已然煥發出來:“好好,趕緊上樓坐坐。”

宋詞高興地應着,悄悄向唐詩比了個“V”型手式,再拎起地上的一個包,跟在唐爸爸身後大搖大擺上了樓。

沙發對面,二老并排而坐。老太太瞅瞅規規矩矩坐着的男生,再瞧瞧立在一旁神色極不自然的女兒,吩咐道:“詩詩,去給小夥子倒杯水啊。”

再笑眯眯地問:“小夥子,叫什麽啊?”

宋詞彬彬有禮地裝大尾巴狼:“阿姨,我叫宋詞。”

二老對視一眼,都樂了。唐爸爸說:“這名字有意思,倒跟我家詩詩很有緣分。”

“是啊,我們是挺有緣的……”

一杯水撲通放到了面前,唐詩說:“喝水。”那水字兒咬得挺重。

“小宋,剛才聽你說,是從H市過來的?”

“是的,想着一定要來給叔叔阿姨拜個年,路上出了點小意外,才耽誤到現在。”于是又将車禍現場繪聲繪色描述一遍。

二老一陣感慨:“大過年的,出門在外,也真是不容易。”

又問他:“小宋,M市這邊,有親戚朋友嗎?”

宋詞搖搖頭:“沒有。”

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包裏拿出兩個盒子:“對了,我給叔叔阿姨帶了點東西,這是我母親常用的一個牌子的護膚品,她說很适合她這個年齡段的阿姨用。這是一副玉石象棋,聽詩詩說過叔叔是象棋高手,很想跟您學習學習。”

唐詩不知怎的,想起了徐子歌那天拎着禮物上門的情景,一時汗如雨下。

唐爸爸一力推辭:“這怎麽行,這太貴重了。”

宋詞連忙解釋:“叔叔,這個是我有次出去旅行,在一個古貨市場淘到的,才幾百塊錢,很便宜。我象棋水平太臭,留在我這兒也是浪費了,放您這裏您多教教我,算是學生的學費。”

唐爸爸笑着問:“你也喜歡下棋?”

“當然喜歡,就是一直瞎走,沒好好學過。”

唐爸爸摩挲着圓潤的棋子,顯然愛不釋手,說:“那我們來一盤?”

唐媽媽搖頭嘆氣:“提到下棋你就來勁,小宋跑了這麽遠的路,你也不讓人家休息休息。”

唐爸爸憨厚一笑:“小宋,既然來了,就在這兒多玩兩天,家裏還有間客房,你就睡客房吧?”

“好呀。”宋詞正中下懷,趕緊地順竿子爬,一邊在茶幾上擺開棋局,一邊說,“剛好可以向叔叔讨教讨教。”

唐詩瞟他一眼,他目不斜視,但一張臉都快笑皺了,手在下面再次作出個“V”。唐詩于是張着嘴,眼睜睜地看着他就此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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