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間路〔九〕

傍晚時分,黃昏暗落,南細城這座被那些來自鄉野的“鄉下流民”驚破膽的城市,不過幾個月就擺脫了惶恐,街頭巷尾轉瞬又繁華起來了。

雖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這紙禁令,在各地繁華富貴的大城市是形同虛設的。大凡是權貴雲集、 商賈蜂擁、百工彙聚、人馬紛擾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經是通宵達旦,歌飲不息。

雖然一離開這些繁華地界的城門,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局促冷清的縣城、破敗的村落兩兩坐落,其中布滿饑餓與渾身黝黑灰仆仆的人們。但是那些土黃與糞臭的顏色氣息,遠遠越不過那座城門,到達不了這些漿聲燈影、绮羅香塵裏。

黃昏的紅雲慢慢消散,幾聲鑼鼓之後,燈一盞盞點起來,街上反而更熱鬧。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雜糅,混成市井。

湯餅、燒酒、脂粉、綢緞,衣料摩擦,團作夜景。

南細城裏,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個行得行不得的行當,各路正經不正經的魑魅魍魉,都悄然潛行,傾城出動。

城東有條河叫潮河。潮河邊的野地叫做潮關。過潮關此地,綿延大約半裏,窩着九條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條,但是周旋轉折間,在這巷子前後左右的卻有通道百條,活似百節蜈蚣。

巷口狹窄而像腸子一樣彎曲,寸寸節節,有精致的低房與秘密的陋室,這些房屋外面的圍牆,往往是布滿了黑紅的胭脂污跡,煙熏火燎一樣。

這個地方,人稱蜈蚣蕩。裏面的住戶,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員雜錯,有像大家閨秀一樣每天琴棋書畫,妝容閑雅隐居深院,并有丫頭伺候着、假母護持着,非向導引薦,尋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塗抹着劣質口脂香膏,皮膚粗糙,經常早出晚歸,領着不同人進進出出院子的。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黃昏臨至,別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靜若死的蜈蚣蕩,必然是管弦歌舞、燈影通明,笑罵聲交雜。裏面的女人傾巢而出。

其中這些身上散發着劣質香粉味、濃妝豔抹的女人,數量遠遠超過隐秘不出的“大家閨秀”,大約有五六百之數。

她們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塗抹香膏,穿着暴露地成群離開巷口,像一支浩浩蕩蕩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顧右盼,靠在牆上、來回走動或者盤踞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

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

茶館檐下昏暗的角落裏,蛾子繞着紗燈百無聊賴地飛來飛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質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膩的頭油粘住,被一雙指甲塗得豔紅的手揪下來,一聲嘟罵後彈在地上,轉瞬生命消逝。

偶爾有人喊了一聲,就從這片昏沉的黑暗裏忽然地浮現出來一張張女人的臉,都是白慘慘臉,紅通通唇,直直盯着發出喊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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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臉在燈光掩映下互閃互滅間,若隐若現。如果喊的是個男人,并且這個男人指住了一張臉,那麽這個女人就像是得以脫離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帶解脫地舒一口氣,掀開竹簾,裸出腳丫子,從黑暗的角落裏走出來。

燈前月下,人無正色,一白能遮百醜,都是白白的臉。管她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摟定的腰是柔軟的女人的腰,這些渾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滿足了,嗅着刺鼻的劣質香粉,被這女人疲倦麻木地領着向蜈蚣蕩的方向去罷。

到了蜈蚣蕩的巷口處,就能聽見遙遙地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

巷子裏面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聲、罵聲、應聲,好像脂粉的驚雷,火燎即出。

慢慢地,夜越來越暗,越來越寒冷。那些在燈火掩映間,一閃而過的慘白女人臉,一一糾纏着不同男人離去了。好像一個個的幽魂得以超脫。

剩下的不過二三十張臉,仍舊在夜晚的凄冷江風裏,無聊地徘徊在逐漸冷清的茶館酒肆紗燈畔,眼望着飛蛾。

沉沉二漏,燈燭将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這些人,惟作呵欠。

而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無所收獲的了,只是仍舊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籌錢。

臉上的劣質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裏的銅板銀錢一枚枚地湊,用蔻紅的指甲遞上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

黑魆無人的茶館裏悄無聲息,外邊隐隐有管弦聲,但是她們圍坐在燭光旁,一個個都垂着頭。

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怒道:“喪氣甚麽,一個個的,難為人家瞧得上!”說話間,她的慘白臉上的香粉還簌簌地落,露出一點又一點皮膚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驢蛋。

另一個年紀小一點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黃稀少的發鬓,粘了一手髒呼呼的地攤頭油,慘笑叫了一聲:“楊姐……”

她們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時無言。

終于有一個年紀最小的,還是強笑着,說:“許有遲客。”說着為鼓勵,竟自嬌聲唱起《劈破玉》等小詞: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

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時分不得我,

我要離時離不得你;

就死在黃泉也,

做不得分離鬼。”

歌聲伴着凄冷的江風飄出茶館,一縷縷,若隐若現,時斷時續。

有了這個最小的帶頭,其他人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熱鬧,以捱過光陰。

然而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

直至突然有數人喝罵:“夜深了,哪個鬼嚎,扯她去見官!”

一群的笑語頓時戛然而止。這群濃妝豔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斷的鹌鹑,怕被人再驅趕,只得一起沉默下來。

夜半時分,她們不得不離去,悄然似一縷随風飄散的亡魂。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個,在夜風裏縮了縮,畏懼道:“諸位姊姊,不如我們湊錢給媽媽,以免受苦挨打。”

其他人一時沒有回她。半天,一個高個的女人說:“哪來的大錢。姐妹湊一湊,怕也只夠那假母寬赦一個人的。”

老鸨兇惡,她們拉不到客,受餓、受笞,俱不可知。

出了茶館,離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還不時地流連,盼望能有人問一句、看一眼,她們就好蛇纏老鼠似地纏上去。街邊偶有行人,也多知道她們的身份,匆匆地躲避瘟疫一樣避開。

至于跑,更不敢想。到處是人販子,跑了,也沒有出路。何況這些女子沿街觑着,那些街巷的暗處,都不時有人的影子――那是“保護”她們的人。

此時,月光清清地照下來,

她們滿身疲憊,滿臉凄惶,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

一路默默無語地行至蜈蚣蕩口,眼見得蜈蚣蕩燈火通明,她們越發惆悵,這二三十人裏有人已經開始一邊哽咽一邊罵罵咧咧。

忽然,最小的那一個,年紀大約有十六、七歲,白粉下的臉蠟黃蠟黃,方臉、厚嘴唇、瘦幹幹身子,只有一雙眼睛生的好看妩媚一些,人家都叫她“黃臉”。

黃臉低低喊道:“有人!”她指着蜈蚣蕩一片最冷清的屋舍,那裏燈火黯淡,一片漆黑,是她們這衆姊妹的居處。隐隐綽綽,好像看見有一個人影癱倒在牆角的隐蔽處。

女人們面面相觑,黃臉視力最清楚,說:“好像……好像是個女人。”

一群人裏面有幾個最大膽的決定去看看。

包括黃臉在內的五六個人,就走近一看,果然是個衣衫褴褛的女人,瘦骨嶙峋,跟花子似地。頭發髒成一縷一縷,皮膚黑而有繭,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在黑乎乎的夜裏,根本看不清長相。她昏昏沉沉、嘴裏胡亂嘟囔,人事不知。

看清這女人的虛弱,其中一個比較謹慎的大姐蹲下去,在這個女人身上掏了掏,說:“反正不是良民。沒有路引和別的證明,一枚銅板也摸不到。八成不是個逃奴,就是乞丐、流民。”她望了望姐妹們才凄涼地慢慢說:“也可能是個不中用了的‘鄰居’。"

蜈蚣蕩裏的女人,多半是沒有正經身份了的,出去了,也找不到什麽活路。經常就有“不中用了”的女人被鸨母命人丢到巷子外邊,任其死生。

她說話的時候,屋舍裏面大概是聽到了一些動靜,忽然響起一聲高亢的怒罵,假母似乎因為沒有客人,氣得厲害。這群濃妝豔抹的女人,摸摸自己手臂或者腿上的鞭痕,又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看到自己将來的命運,不由一個個低頭垂淚。

一個不知來路的人,或許就放置不管罷。說不定明天清晨,她就消失不見了。在蜈蚣蕩裏,就這樣消失了的女人不計其數。

活着消失,或許是被人牙子帶走了,估量姿色,典到黑市。或許是被拍花子的乞丐拐走,去給團頭做牛馬。

也或許……反正沒有好的結果。

死,也并不稀奇。這樣因為病餓而橫死街頭的乞兒流民多的是,很快就會有巡夜者把這些屍首集中到城外的義莊去,胡亂埋在亂葬崗裏。

和她們這些人的命運,何其相似。

黃臉蹲下來,聽到這個昏昏沉沉的女人嘴裏無意識地喃喃:“姆媽給你吃的……撐着……撐着……姆媽給你吃的。”口音似乎是南細城北邊的祈山人。祈山旱得最厲害,前幾個月幾波流民,都是祈山的難民。

黃臉霎時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大忪道:“衆姊妹……俺……俺”她回頭哀求地看着姊妹們。

姊妹們知道黃臉的身世,她也是因為祈山大旱,被爹媽所賣,才流落于此。

她們聽到這話,也紛紛想到自家的身世,也半是哀憐半是自傷,不由都動了恻隐之心。年紀大一點的楊姐走上來,一語定乾坤:“我們雖然賤得很,但也都是人。見死不救,不是人幹的事。”

“這娘子似乎是燒着,黃臉,你院子裏有空餘,幹淨一點,媽媽也去的少。姐妹們給你打掩護,避開那些‘眼睛’,叫這娘子暫且住在你房間後邊的那小屋子裏面。”

黃臉微微高興地唉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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