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終)
又過了幾天,全城的戒嚴松散了一點,張若華帶着黃臉離開。
出城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
她們帶着滿身雨汽,被幾個男人一把拉住,領着她們在大雨傾盆裏冒雨進了一片樹林。。
黃臉吓呆了。張若華一邊跟緊那幾個男人,一邊低聲安慰她:“不要緊。這是我朋友。”
男人同女人,能交什麽朋友!只怕阿華遭了人騙!黃臉這樣想,悄聲問道:“阿華,你這是謀了什麽營生,交上這些朋友?”
雨聲很大,張若華抹了一把臉上亂流的雨水,笑道:“別怕。他們要是靠不住,我第一個擋你跟前。”
樹林裏一塊空地旁,坐着個穿蓑衣的男人,雨裏看不清樣貌,只能模糊看得是高高瘦瘦的一個人。
他看見張若華幾個人過來了,立刻站起來,把手裏的包裹拆開,露出裏面的幾件蓑衣,遞給幾個人。然而因為多出了一個預料之外的人,分到黃臉,蓑衣不夠了。
高個男人見是張若華領着來的人,問也不問一句,只是立即脫下自己的蓑衣給黃臉,言簡意赅地說:“雨天呆在這,非常危險,人到齊了,走!”
黃臉就稀裏糊塗跟着這幫人一起飛快地在茫茫雨霧中不知道向哪個目的地出發了。
走到一半,張若華傷勢未愈,力有不支,高個男人一言不發背起她,幾個人繼續在雨中狂奔。
過了幾片林子,幾段土坡,逐漸遠離了南細城。天色昏昏沉沉,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爛泥越來越滑。黃臉都跌好幾跤了。
前邊是個破城隍廟,一個麻臉漢子對高個說:“鹞子,我們進去?”
高個點點頭:“雨一時停不住。”
背着張若華進了破廟,他們清掃了一下蜘蛛網,撕下幾塊衣服邊角擦了擦灰。裏面還有些稻草,抖了一抖,扶張若華躺下。
張若華躺在稻草裏閉着眼,幾個男人在想法子升火。黃臉這看看,那看看,很有些惶恐不安,悄悄地坐到了張若華旁邊,附耳問道:“阿華,你還回不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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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華睜開眼,說:“我哪裏還有家。”
“那、那我……”黃臉搓了搓手。
張若華拍拍她的手:“我們到了峪州城,就送你回家去。”
她們的對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高個男人走過來了,他遞給張若華和黃臉一塊幹糧,:“這位是?”
黃臉在張若華示意下接過幹糧,她雖然從業煙花,然而對陌生男人還是有本能的恐懼。一時嗫濡着不說話。
張若華道:“首領,這位是我昔日的鄉裏姐妹,名喚三姐。這次我能逃過一劫,全虧她救命。”
首領?黃臉一時有些不好的聯想,臉色驟變。
高個男人見她如此,知道她恐怕有些不妙的猜測。他也不解釋,只是微微一笑,說:“若華的恩人,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絕沒有恩将仇報的意思。”
黃臉這才放了五六分的心思。她聽說某些團夥,往往最講恩義。何況看起來那個首領跟阿華關系匪淺。
她偷偷打量這高個男人:黃臉盤,高瘦個子,生得倒是五官清秀,有些書生氣,看着像斯文人。只是眉峰冷淡,目光銳利,很不像是安分的良民。
火生好了,空氣裏多了幾分暖意,張若華向黃臉介紹說:“這位姓趙。”
黃臉想了想,怯怯叫了一聲:“趙先生。”
趙先生沖她點點頭,說:“這位娘子,去烤烤火吧。”
此時另外三個大漢升起了兩堆火,他們圍坐一堆,另一堆空着。黃臉有些緊張地坐到了空着的那堆火旁邊。
看她走去烤火,趙先生坐下,低聲問張若華:“聽說你這次是躲在了蜈蚣蕩裏?既然躲在了那裏,為什麽不趁傷好一些再出來?”
張若華嘆了口氣。給他簡要地講了一遍崔眉這事的經過。
趙令游聽完,判斷說:“世道逼人。”
張若華想起從黃臉那聽說的崔眉的經歷,不由點點頭,嘆道:“無論是那個據說毒死楊老狗的羽生,還是現在的崔眉,世道絕了她們的望,她們找不到出路,也只有用自己的命向這個不公平的世道做最後一搏。”
趙令游忽然道:“等等,你說的那個羽生,是個什麽人?”
張若華看他長睫毛一抖一抖,似乎在沉思着什麽,就仔細講了一遍從別人那聽來的羽生這個人的故事。
最後說:“別的人們都不清楚,只知當年犯下此案的婢妾羽生,說話是一口江南口音,很像是杭城人。”
趙令游聽得出了神,半晌,才說了一句話:“死的好。”
“誰死的好?”
趙令游冷冷道:“我死的好。我那個哥哥,也死得好。”
張若華聽他這麽來了一句,不由莫名其妙,摸不着頭腦。她現在倒是知道趙令游的一點身世。
據說他出身江南的書香世家,父母早亡,留下兄妹三人。他和妹妹從小由哥哥拉扯長大,和哥哥相依為命。後來妹妹早夭,他和哥哥雙雙考上舉人,為了方便會試,就舉家搬到京城去了。
然後在京城又和哥哥一起考中貢生。殿上賜進士出身。
一門兄弟雙進士,堪稱名噪一時。只是兩個人還來不及被賜什麽官職,就因為恩師柳謹行,莫名其妙卷進了什麽廢太子的案子裏去。
柳家被抄家,他們兩個先是被革除功名,接着哥哥被判秋後處斬,趙令游則被被流放千裏。
後來流放途中,趙令游大病一場,幾乎身死異鄉。幸而熬過來了,也剛好碰上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趙令游得以自由。只是自此後性情大變,竟然視功名富貴如浮雲,投身到了民間……變成了張若華知道的這個趙令游。
就在張若華摸不着頭腦的時候,趙令游又問道:“你知道那個羽生埋在哪嗎?”
張若華搖搖頭:“我也是道聽途說。哪裏知道這麽仔細。”
趙令游又問:“那個據說是昏迷時喃喃喊着羽生名字的崔眉呢?”
“崔眉埋在了離這裏不遠的亂葬崗。”
張若華是親眼看着他們給崔眉收屍的。
詹家不允許人收屍,放了幾條野狗,把崔眉的頭顱啃得東缺一口,西少一口,并揚言誰敢來收屍,就視作同犯。
崔眉也沒有什麽要好的人。就算有,也不敢在詹家的監視下冒這風險。
最後幾天過去,屍首在日曬雨淋下,腐爛得實在不成樣子。惡臭到附近的百姓都受不了,詹家這才允許清理街道的清道夫把屍體拉出城去。
屍體被拉走的時候,幾個有心人,包括黃臉和張若華,還有幾個敬佩崔眉的青樓姐妹,才敢悄悄給那個清道夫塞了一點錢,求他給屍首裹了一身草席,埋得深一點。以免輕易叫野狗刨出來。
趙令游道:“離這不遠?”
張若華想到崔眉的結局,還是忍不住沉重的心情:“亂葬崗離這裏大概只有三四裏。向東走一段路,就能看見一堆亂糟糟的墳殷。”
“埋她的地方有什麽标志?”
“衆姐妹湊了錢,在埋她的地方,偷偷摸摸豎了一個木牌,請識文斷字的人寫了:崔氏四娘。”
張若華說着,問他:“首領這是要?”
趙令游若有所思,看看天色,瞧瞧雨勢,算算時間,說:“雨一時半會停不了,天色不早,看來今晚是要在這修息一晚。你們等我一會,我去去就來。”
說完他拿了一件蓑衣,過去囑咐了另外幾個人幾句話,就轉身出了廟門,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趙令游前腳剛走,忽然外面又有人聲咋呼起來。一時之間,人聲蓋過了雨聲。幾個大漢都警覺起來,因破廟裏實在無處躲藏,他們立刻拉着黃臉,圍到了張若華身邊,警惕地看着門外。
門外首先進來幾個護衛打扮的壯漢,接着又魚貫而入七八個丫頭,瞬間顯得破廟擠了起來。
門外雨中還連綿停着不少轎子。
進來一個白白胖胖,留着長須的中年男人,好像是畫上了人臉的白面饅頭。
饅頭掃了一眼寺廟裏面的情景,撫須道:“這怎麽能住人呢?”
一個管家式的人物立刻吩咐仆人:“快清理室內,鋪上熊皮孺子,升起爐子,挂上簾幕,布置桌椅。”
他們立刻旁若無人地忙碌起來。
一個護衛對張若華他們說:“閑雜人等速速離去!”
幾個漢子臉色一變,他們都是不服世道的人,最看不慣這樣的人。麻臉說:“無主破廟,同是躲雨,憑什麽驅趕我們?”
護衛震了震手裏的□□,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咳,幾位哥哥,”張若華勉強撐起身子,趙令游不在,就屬她說得上話。
她趁他們沒有注意,抓起一把稻草下的濕泥,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接着才撐起身子,笑道:“哥哥,既然是這位老爺說的話,我們兄妹五個當知貴賤之分,不要驚擾貴人。”
說着,拉了一拉麻臉,使了個眼色。麻臉忍着氣,向侍衛拱拱手:“容我們收拾一下,我們兄妹這就離開。”
侍衛頗為滿意,和氣起來,說:“你們今日走了大運,能看聖裔一眼。快些走罷,看多了傷你們這些貧民的福氣。”
幾個人只好拎着蓑衣,提起包裹,張若華低聲說:“不要惹事,我們往亂葬崗去找‘大哥’。他應該在那。”
他們剛走到瞄門口,忽然後面有人喊道:“等等!”一個矮個護衛跑過來,拿着一副畫像:“那兩個女子,轉過身來。”
黃臉不明所以,幾個漢子渾身僵硬戒備,和張若華一起看向來人。
那個矮個護衛手裏拿的,是一張通緝畫像。
張若華看了看那畫像,微微笑道:“這位大哥有何吩咐?”
那矮個護衛瞅瞅瘦弱的她和黃臉,接着對了對那個兇神惡煞膀大腰圓的女子畫像,有些沮喪地揮揮手:“你們走罷。”
先前趕他們的那個護衛走過來,拍拍矮個護衛的肩膀:“你呀,想要賞銀想要的鬼迷心竅了,見了個陌生的女人都想瞧瞧。小心王管家責備你擅離職守!”
矮個護衛沮喪地把畫像丢在地上,踩了兩腳,唾一口:“奶奶的熊,費老子半個月功夫!”
張若華低頭看了一下那張通緝畫像,上面寫着:通緝犯岑氏大娘。
她微笑着踏過了那張寫着自己化名(夫家名字)的畫像。
眼看要順利離開的時候,然而這番動靜還是叫人注意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饅頭老爺,忽然開了金口:“把那個高個女子(張若華)帶過來,我瞅瞅。”
張若華壓住心裏的驚怒,安撫黃臉他們,跟着幾個護衛走了過去。饅頭老爺看了一眼,慢條斯理地開口:“打盆水來,擦幹淨了臉。”
立刻有丫頭過去照辦。張若華只得任由他們擦幹淨了臉。
等臉一擦幹淨,饅頭老爺眼前一亮,立刻站了起來,圍着張若華轉了幾圈,贊道:“江南煙雨作容貌,清山奇水鑄骨骼。”
張若華開口道:“這位貴人,我剛死了夫婿。”
饅頭老爺好像沒有聽見,只轉身對幾個漢子說:“這個女子我買下了。”
麻臉冷聲道:“我們不賣姊妹。”
一圈護衛立刻将他們圍起來,王管事吩咐:“打死這幾個,帶走老爺贊頌的那個。”
饅頭老爺撫撫胡須,嘆道:“你們呀你們呀,小人殘忍,祖先所說不假。”
然而卻扭過身去,慢慢地自去取一位婢女手裏的書讀。任由管事說話。
而今世道。有權有勢的人,打死幾個莊稼漢,根本不是事。
張若華看了黃臉他們一眼,笑道:“哥哥,我才不願意再嫁給莊稼漢受苦。”
說着沖饅頭老爺道:“貴人,我的哥哥姐姐本來就是來接我回家,打算給我再找個人嫁了。大人如若不嫌棄我是再嫁之身,奴當場就跟大人走。只是還請大人賜我哥哥一些盤纏還鄉,讓我跟哥哥們說幾句話。”
饅頭老爺允許了。
張若華走過去,低聲道:“去附近的亂葬崗找首領。三姐知道路!告訴首領,我被孔家的人帶走了。”
麻臉漢子問道:“孔家?”
“對,我有個當孔家佃戶的姊妹,她告訴我普天下可自稱聖人後裔的,就只有孔家。而前兩天剛聽說什麽衍聖公家的大人物來了南細城。恐怕就是這位。”
張若華最後低聲囑咐:“這位是我恩人并姊妹,煩請送她回家。她家就在南細城隔壁峪州城外的張家村。”
說着推了他們一把,故意大聲道:“我才不跟你們走!”
“說好了沒有!”護衛開始催了,張若華靜靜地走了過去,最後看了一眼他們,走向了饅頭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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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風透過紗窗刮進來,張若華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她點起一盞燈,嘆了口氣,喃喃道:“過幾天就要跟着孔羅氏去衛家了。”
好不容易通過百般隐忍得了離府的機會,希望他們能得到信。她一定要把握住機會,離開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