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實在像是跟書有仇一般◎

這入學堂的事情一答應下來,賀府便就忙活了起來。

一來,按着賀思今原本的性子,是吃不得這早起的苦的,畢竟,吝國公府學堂嚴苛的聲名在外。

所以,直到得了女兒應聲,賀存高才張羅了往國公府遞帖子。

二來,陪讀的丫頭也要挑,單是一個阿錦,普氏不放心。

一切都确定好的時候,離開學也沒幾日了,這天普氏領着賀思今出府置辦學具。

筆墨紙硯什麽的,府裏頭倒不是沒有。

只是考慮到賀思今這是第一次進學堂,普氏決計要叫女兒自己來挑。

這一年夏季的雨水多,前陣子西街的明渠塌了一塊,這幾天正在趕修。

是以通往西街的巷口站了城防衛的人疏通着,遠遠就能聽着人聲。

賀府的馬車往前一陣卻是停了下來,而後,小厮隔着簾子報道:“夫人,前頭吝國公府的馬車應是調頭,我們得往後退一些。”

“吝國公府的?”普氏說着打了簾子去瞧。

賀思今跟着一并望出去,這一望,便瞧見一個少年的背影。

雖是少年長度,身形卻已是挺拔。

莫名熟悉。

心頭驀地就似是被撞了一下,轟咚震得手指不自覺收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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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扶着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上車,似有所覺,往這邊偏首看來。

冠玉般的容顏入目,賀思今猛地就縮回了腦袋。

耳邊是普氏的聲音:“阿明,退吧。”

“是!”小厮得令努嘴駕着馬匹撤到了來時的路旁等候。

不多時,有嘚嘚的馬蹄聲近前,伴着車轱辘軋過路面。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瞧見的人不少。

賀府的馬車重新行進的時候,賀思今耳尖,聽得外頭有人道:“方才那是七殿下吧?”

“應是了!他扶着的不就是吝國公夫人麽!”

吝國公夫人亓明月,當今皇後的親妹,七殿下宴朝的姨母。

尚未平歇下的心,在聽聞“七殿下”三個字後,又掙紮翻攪了一番。

賀思今垂了眉眼,壓住心思。

這些天來很多次,她都告訴自己。

一場夢罷了,不必介懷,更不要沉溺。

可方才那一眼,竟是與夢中的容顏一般無二。

夢裏,十歲被抄家之前,她從未見過那人。

現下,她更該是第一次見。

可怎麽會……

眼前一花,是被手指晃了晃。

“今兒不舒服?”普氏收手,勾頭看了看她面色,“這般緊張作甚?”

“我……我就是剛剛瞧見國公夫人,有點……有點害怕。”

“給你出息得!”普氏少有安慰人,一開口就跟落井下石般,“往後你入吝國公府學堂,怕是能見着的機會不少呢,可別給賀家丢人啊。”

青雀眼瞅着小姐愣住,在一旁險些笑出來。

這般對話也就是賀府能有了,誰家做娘的這般吓自家女兒。

小姐到底是孩子,聽得臉色都變了。

普氏瞧她:“這孩子,真不禁吓。”

“娘!”這回,賀思今終于嗔了一聲。

誰料普氏卻是笑了:“哎!這才對嘛!怪了,怎生落了一趟水,性子都不讨喜了?”

說着她揉了揉小屁孩繃得緊緊的小臉。

被這大力一捏,賀思今嘴都撅了起來,掙紮着開口:“娘……疼……疼疼疼!”

鬧了這一通,将将生出的一陣莫名膽寒才終于和暖過來。

然後,她被普氏領着進了如墨軒。

老板正忙着裁紙,瞧見人進來,人精般就有了主意:“夫人可是給小姐準備入學?這邊請,前日剛從南頭到了些新硯,最是适合公子小姐們了。”

“拿來瞧瞧。”

“哎!夫人小姐先坐。”

普氏揀了凳子坐下等,一面揮手與身邊人道:“今兒,你自去看看,若是有什麽喜歡的,一并跟娘說。”

對于親娘的闊氣做派,賀思今已是習慣,松快應了便就當真擡頭四下瞧了瞧。

如墨軒是這京中有名的鋪子,除去賣筆墨紙硯,還兼帶做着書肆的生意。

賀思今最先看見的,就是被珠簾隔開的那一排排書架。

此番得了普氏的話,她折身一層層望上去。

個子不高,能看的也就是最下頭的兩層,入眼多得是前幾年司書局編撰推行的《文選》。

因是收錄了開國以來的各類優秀篇章,是以這《文選》也算是學子必讀書目。

賀思今踮腳抽了一本出來。

“應知朔漠連京北,星月輝,春同在。萬裏草木,一日終看遍。”

扉頁上是半闕詞,似是不曾寫完。

賀思今讀着,又覺已然說盡。

腦海中忽而響起一個淺淡的聲音。

“有何可讀,稚子之言罷了。”

聲音的主人如出一轍的混不在意,立在窗前。

有微雨浸入雪青的衣袍,那人轉身。

正與今日巷口之姿嚴絲合縫地映上,又,不盡相同。

喔,是了,是眉眼。

窗邊人的眉眼,沉靜得可怕。

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聽見自己回道:“殿下的稚子之言,也是好的。否則,陛下也不會将這句題在大寧第一本舉國推行的書冊上。”

“是嗎……”窗邊的聲音漫不經心極了。

她卻答得謹慎:“亦足見陛下對殿下盛寵。”

許久,她像是聽着一聲呵。

涼透了。

記憶轉瞬即逝,賀思今卻是攥着這文選,驚出一身冷汗。

她不過八歲,單是無事的時候與父親書房裏蹭過點書墨,又哪裏識得這些字?!

可方才她讀着,卻那般流暢。

好似她原本,便就認識。

顫着手往後又猛地翻了一頁,又一頁,翻到最後她頹然往後退去。

胳膊被人扶住,一道身影傾身覆在頭頂撐住了書架。

賀思今慌亂擡首,于是,便撞進了一雙少年的眸。

“啊!”她驚得一掙,本就節制有禮的攙扶輕易被甩開。

宴朝不察,叫這小姑娘到底還是創上了後排的書架。

伴着嘩啦啦的倒塌聲,賀思今摔在了書架上,腳踝鈍痛。

“今兒!”

“天哪!”

普氏和老板的聲音一并傳來。

賀思今疼得眼都紅了,卻咬牙沒叫一聲,只死死扣着那卷書。

恍惚間,自己被人扶起,關切的問話句句在耳。

她卻覺恍如隔世。

眼前的人是七皇子!

是曾朝夕相處的朝王殿下!

是宴朝!

那不是夢!!

那竟是,實實在在的——六年!

再沒有自欺欺人的道理。

不是南柯一夢,不是輕描淡寫的一朝夢醒。

是一輩子啊。

是活生生摸爬滾打茍活的六年啊。

所以,從來旱鴨子的她會了游水。

所以,只知戲耍玩鬧的她認了字。

所以,從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她,連放肆的笑都再也做不出。

…………

眼中蒙着水霧,賀思今終于凝神。

所以,是重生。

是老天垂憐,叫她重來一趟。

她突然想恸哭一場,可是一動,便就疼得抽了口氣。

“抱歉。”耳邊是少年清貴的聲音,“方才是我吓到了她。”

賀思今不可置信地轉眸。

宴朝覺得,這小姑娘的眼中載了些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他看不明白,甚至于,若不是她方才見着自己的那聲驚呼,他懷疑她還是個啞巴。

要不,就是個傻的。

不然,怎麽會光盯着人看不說話呢?

連她娘那麽大聲的問詢她都混不在意。

她忽然又盯着自己。

宴朝想,雖說他只是折回鋪子裏取書時,看見她快要撞上書架好心幫忙。

但到底是辦了壞事。

道歉就道歉吧,他畢竟是大寧的七皇子,不能跟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

“七殿下!”老板先反應過來,看着一地狼藉,“這是怎麽……”

宴朝大概說了下經過,沒提小姑娘自己望呆的事兒,單是講了自己出現得突然。

普氏哪裏能當真怪罪七皇子,只疊聲道了無妨将人扶着。

罷了,她對老板道:“這亂了髒了的多少,我們賠。”

“我來。”宴朝攔住,而後目光在小姑娘身上一點挪開,只對普氏道,“夫人莫推辭,快些帶她先去瞧瞧大夫。”

他說得幹脆,加之普氏确實也擔心女兒的腳,一時間有些沒主意。

還是老板人精,伸手引了路:“那七殿下這邊請。”

直到出了門,賀思今才找回了魂一般。

抹了一把臉,一時間,慶幸有,蒼涼亦有。

最後,只剩感念。

活着,重新活着。

一切,還不遲。

青雀在前頭蹲了:“小姐快趴上來,奴婢背你。”

“沒事,我自己可以。”賀思今抿唇,即便如今只有八歲,可這點疼,與前世比,實在不及萬一。

宴朝等在賬臺,正見得桌上擺着一本文選。

方才那小姑娘手裏死死捏着的,就是它。

只是那個翻法,實在像是跟書有仇一般。

他信手拈來,瞧見扉頁上自己的那半闕詞。

彼時他九歲,大皇兄恒王大破北狄,後者稱臣,正逢文選編撰完成,司書局監制官請父皇題字,父皇大喜,便問正在承安殿習字的他,可有所想。

是以有了這幾句。

剛剛他與那夫人說是自己突然出現的錯,倒是不假。

他确實是聽得有人小聲讀了才下意識往那邊走的。

“殿下,一共二兩銀子。”老板适時開口,算盤被抖了抖擱下,“本就髒不了幾本書,架子修修便是。”

“加上這本吧。”手裏的文選被一并按在案上。

宴朝走出去的時候,原本停在門口的馬車将将過去。

他略一擡眼,正見那馬車上挂的“賀”字。

原來,那就是賀家的姑娘。

作者有話說:

詞的版權是男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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