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路 ◇

◎終究,她敗下陣來◎

這兩日都沒有訾顏的消息, 不知道被訾老太太帶回去之後如何了,賀思今遞了兩次帖子進去,都被客客氣氣地回絕了。

訾老太太不喜歡她, 這似乎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顯露了。

直到後來黃婧與宴朝的婚事後, 訾顏說漏了嘴, 她才驚覺原來老太太是因為自己接近訾顏的心思不單純導致。

不過那會兒宴朝的婚事在即,便就是老太太誤會她喜歡宴朝,也都罷了。

如今——

幾年前的婚事不成, 黃婧如今也已然是謙王府的王妃, 一切都似乎是回到了原點。

男未婚女未嫁, 又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賀思今想着,眉眼不由一跳。

她伸手按了按眼邊穴位,只覺有什麽仿佛沒有抓住。

直到阿錦兜了一籮筐的東西進院子, 她才醒神:“這是什麽?”

“小公子差初閏送來的, 說是今年還沒有好好踏過青。”阿錦過來,勸了一句, “小姐,以奴婢看,小公子這回是知錯了,那爬牆的梯子,奴婢已經着人收好了,不會再犯的。”

“……”賀思今無語極了,這賀思楷,真的該好好請個先生了,還被她罰着呢, 竟然還想着玩, 她觑了一眼籮筐, “這些都是他這幾日罰抄的?”

“對!”

賀思今伸手去翻,倒确實是認真寫的,字麽,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

阿錦也跟着瞧:“小公子這回是真的知錯了,小姐你看這字,可不是比在岑州時候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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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差得遠呢,我可是練了好幾年,才敢說不錯。”說到這,她便又停下。

阿錦狐疑:“小姐怎麽了?”

賀思今放下紙頁,終于明白過來。

“阿錦,訾姐姐與我,本就差了些歲數,我們去岑州之前,她也該是準備議親了。”

阿錦不明白,只點頭:“是,不過,訾大小姐應該還不曾定下吧?”

對啊,又是幾年過去,她都已經要及笄議親了,訾顏的婚事,卻還未有歸屬。

如果有什麽,這幾年的信中,她定也是憋不住要說的。

所以,這次西戎使團入京,訾将軍帶上女兒,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與老夫人團聚,還為了訾顏的婚事。

可這京城中的男子,能與訾顏身世相配的,又有幾個呢?

怕是尋常人家,訾家也不會輕易看上。

但訾顏的年紀相比于其他姑娘,已經大了些,訾家就算是有心挑選,也不容易。

宴朝——

賀思今凝了凝神,是了,宴朝。

如果是往日的宴朝,以訾顏如今的情況,也許訾家不好意思直接提。

可是,如今的宴朝,已然沉寂了将近五年,就連百姓們都快要忘記了曾經這位政績赫赫的少年王爺。

此時訾家如若自行提起往日情分,确然是一樁美談。

這似乎也解釋了為什麽,訾老太太對賀家一直的不待見。

不,是對她的不待見。

她心向孫女,怎會一般看她。

兜兜轉轉,沒想到幾年之後,她與訾顏,又落到了這般境地。

善學書院、南書房、城門之變,仿佛已經過去了許久。

現下一提及那個人,竟第一個浮現在眼前的,便是那日水中瞧住她的眼。

她不知道當時他究竟為何跟着跳下水,可她卻瞧得見他眼中的意思憤怒。

他喚的是她的名姓,他說,賀思今你真的是膽子大!

那是她第一次,無比清晰地瞧見他情緒的波動。

也是第一次,她單純地求一個人。

殿下,救我。

“小姐?”

這一聲喚,将人陡然拉了回來。

怎麽會突然想起這些——

賀思今一把将那籮筐推開些,莫名心慌。

阿錦趕緊扶住她:“小姐小心!”

待站穩了,賀思今才定下心緒,不由得往後院那面牆瞧了一眼。

重新收回目光,她才輕輕問道:“阿楷在哪裏呢?”

“小公子還在自個兒院中呢,沒出來,就等着小姐說話。”

“罷了,你去叫上青雀,再多帶兩個府丁,我帶阿楷去一趟景華寺。”

“景華寺?!”阿錦問,“小姐是要去祈福?”

“爹爹去雲州幾日了,我心下不安,阿楷既然想出去玩兒,這景華寺倒是也是個好去處。”賀思今吩咐道,“你就留在府中,和孫嬸一起陪着我娘。”

阿錦點頭:“是。”

賀思楷已經好些天沒耍了,這會兒激動極了。

“阿姐,自打我們來了京城,我就還沒好好出來玩過呢!景華寺好玩嗎?”

“好玩,景華寺建在山上,山上有梨樹和桃樹,梨花白,桃花粉,相互映襯,很是美麗。”

“哇!還有嗎?”

“嗯,還有一些清冽的溪澗,運氣好的話,能瞧見一些小動物。”賀思今今日說得不少,賀思楷怔怔聽着。

“阿姐以前常來景華寺麽?”

“來過幾次,”賀思今想了想,“挺靈的。”

賀思楷唔了一聲:“那我也去拜拜!”

“心誠則靈,你得自己爬上去。”

“一句話的事兒!”

聞言,賀思今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只有青雀低頭壓着笑意。

小兔崽子到了山腳下也是信誓旦旦的,倒是頗有男子漢的氣概。

不到半山腰的時候,人已經頹了。

又上了一段,開始手腳并用。

後來,幹脆就靠在山石上躺平。

“阿姐……”

“怎麽了男子漢?”

賀思楷要哭出聲來。

最後,賀思楷是趴在府丁的背上入的寺。

縱使如此,對于一個小娃娃來說,也确實是累到了。

她向沙彌遞了賀府的名帖,借了一間清淨的禪房,青雀将賀思楷抱了進去。

這日不是什麽月頭十五的,香客甚少,整個寺廟幽靜極了。

安排給她的禪師在後院中,門前一棵古樹,粗壯古樸地立在那兒,更顯禪意,叫人心都靜了許多。

賀思楷睡得沉,青雀關了門出來:“小姐要不也進去歇息一下?”

“我不累。”她如今年長了些,平日裏也有意識地活動活動,這一次的山路,倒是不覺得難走。

“小公子應該還要睡上一會,奴婢一會跟寺裏讨些齋飯,”青雀道,“恐怕這一路上來,都折騰餓了。”

賀思今點頭:“我去大殿裏替爹爹祈福,你在這兒陪着阿楷。”

“奴婢陪小姐過去吧,這兒還有府丁。”

“不用,又不是第一次來。”

前殿裏香火袅袅,将近正午,此時只賀思今一人。

點過香,她端身跪下。

佛祖在上,此番靜靜瞧着下邊的信女,悲憫衆生。

賀思今閉上眼。

所求不多,便就望爹爹能平安歸來。

至于其他,她抿唇半晌,終究是沒有再求。

起身出去的時候,似是瞧見一個有些面熟的身影。

她瞧了一眼,那身影也回過頭來,大約認出她來,那人擡手行了佛禮。

縱使聽不見,也知他定是打的一聲佛號。

賀思今跟着施禮,那無海方丈便就先行離開。

有不知名的飛鳥騰起又轉回,尋繞往後山去。

側面的僻靜小路掃得幹淨,賀思今仍舊心亂,說不清的郁結,便拾階而去。

林間自有溪水,清澈見底,許是運氣好,竟是見得成群的蝌蚪。

有的已經蹬出了後腿,帶跳帶甩地竄開來。

這溪水也不知源頭何處,賀思今亦是毫無目的,這一行去,不覺就已經走遠。

待回頭的時候,才發現之前的小路已經沒有了,她就這麽自己辟出了一條路來。

站得高,還能瞧得見廟堂頂部的琉璃瓦。

林間的松柏錯立,卻是叫人片刻安寧。

她就這麽瞧着那遠處的天際,耳聞風穿過松林沙沙,心情呼啦一下,就散開了。

這世間事,大多是不夠圓滿的。

走到哪一步似乎都不為過。

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終于對着這一片無人的松林,承認了那麽一點酸澀。

世人皆說草木無情,可它們又何嘗未曾眷戀過風?

只是風過無痕,不會屬于這一草一木。

賀思今想,那又如何呢?

草木見風長,足夠了。

以後,會看見更多的風景。

下山的時候,賀思今有些困惑,來時似乎只是一條道,這怎麽下去的時候,如何都找不見那條小路了。

本是散步,不曾想,竟然會在這兒迷了路。

頓時心下着急,尤其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怕是賀思楷和青雀擔心。

她一路往下,越走越是心焦。

小心扶着樹幹探路,耳邊似有人聲。

剛要出聲,卻覺不對。

這兒似是無人之境,有人在此談話,許是隐秘,她若是撞破,豈非不好。

想着,她往邊上挪了些,卻發現那邊立着的,乃是背對着自己的兩人。

而正正好,那二人就站在小路上。

就是她上來的那條!

難怪她找不到,原是走岔了。

可如今他們在那裏,她又無法過去。

好在這松林茂密,其間多有山石可擋。

賀思今蹲身在最近的一處山岩後,只等着那邊人離開。

只是林中靜谧,飄來了只言片語。

這聲音……

她驚詫地想要起身,卻覺身後有人襲來。

不及喊,嘴巴已經被捂上。

她驚恐地瞪大眼,身子也被按住。

一瞬間,如墜冰窟。

因為被制住,所以她整個人都在身後那人懷中,那人的呼吸亦在耳畔,叫她不得動彈。

手指不自覺攥住了衣料,賀思今努力冷靜下來。

片刻,身後人卻再無動作,心口處砰砰大震,賀思今終于确定,這人是與自己一樣,不想被那邊的二人發現的。

分析清楚處境,她終于是又動了動。

那人松開些力道,仍是單手覆着她的口。

賀思今伸出一只手,在面前的岩石上寫字。

“我,不,喊。”

身後頓了頓,終于,也伸出手來。

賀思今目光一閃,心下驟然漏了一拍。

然後,她親眼看着那只修長的手,一筆一劃地在岩石上寫就。

“朝。”

她沒動,身後人也沒再寫。

稍歇,唇上的手指終于挪開。

賀思今沒敢偏頭去看,只更加謹慎地蹲在原地。

餘光掃見邊上人的青色衣角,正單膝點地,與她一般矮着身姿。

離得近,她只覺惶惶。

直到那邊一陣笑,是女人的聲音。

不,準确來說,是亓明蕙的聲音。

“可笑,可笑我竟然信了你,呵——什麽一心向佛,什麽清心寡欲,祖心玥,你究竟想做什麽?!”

賀思今一驚,祖心玥,那不是景妃的名字?

與她說話的人,是景妃嗎?!

那個總是撚着珠串的女人?

不過似乎是不想回答亓明蕙,祖心玥只是輕嘆一聲:“自己犯下的錯,總歸要承擔的。”

“我已經剃發為尼,往後餘生,青燈古佛罷了,”亓明蕙已經有些崩潰,“你要如何才會放過我的雅琪?!”

“說笑了,我沒有對雅琪做什麽,相反,我待她很好。”祖心玥的聲音,“畢竟,惡業是你造的,又與她何幹?只是啊,每次這般想的時候,我又會問自己,當年容妃姐姐又何錯之有呢?她不無辜嗎?都是無辜的人,憑什麽,有人去死,有人卻還能好好活着?”

“祖心玥,不要打啞謎。只要你說,我可以答應你。”

“不急,我有些想容妃姐姐了。我在想,當年如果喝下那杯酒的人是我,那麽如今死的人,該也是我了吧?”

“是,那杯酒本就是要給你的,只可惜,你太聰明,沒有喝成,這麽算起來,該是你害的容妃,又何必來與我讨賬?!”

祖心玥聲音仍是淡淡的:“是,确實怪我,若不是我心念着未能嫁的清哥,也不會叫你抓了把柄,害了他們二人。那杯酒,那場所謂茍合,該是我與清哥,不該是容妃姐姐。哦,對了,還應該怪容妃姐姐自己,她太傻了,竟然去愛那個人,愛到甘願以死謝罪。”

說着,她莞爾:“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第二個傻子。亓明蕙,你竟然會愛那個皇帝,愛到替他擔下罪責。你以為,當年的事情,你不說,便就無人知曉了?”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祖心玥笑,“你忘了?我是酒家女,但凡是酒水,我總是能聞出來的。當年你故技重施,給吝祎也喝了那藥酒,然後安排陛下過去,我都看見了。”

亓明蕙目光都在震顫,她似乎是想起什麽:“你究竟想做什麽?”

“不想做什麽,只是覺得無聊透了,想與你敘敘舊。”

“……”

“賀家這一輩,怕是當真什麽都不知道了,畢竟當年把賀老太醫留在宮中的時候,你就沒有打算讓他活着。不過,我卻是聽見的,吝祎入宮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身孕,正因如此,你才敢孤擲一注地做下那腌臜事,為的,就是将她肚中的孩子據為己有。”

賀思今手指一抖,卻見身邊人全無反應。

唯有那壓在山岩上的指尖青白。

亓明蕙這次也笑了,聲音有些淩厲:“我明白了,你想要給容妃複仇?殺了我就是。”

“不,殺了你做什麽?”祖心玥道,“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好好活着,為了你女兒,你也得好好活着。我要你親眼看着,他是怎麽一步一步為自己的荒謬付出代價。”

“……”

“五年的時間該到了,你可知道,朝王已經被賜婚了?聖旨昨日進的朝王府,賜給訾家。”祖心玥頓了頓,“你說,倘若朝王知道這些,會不會如他爹一般,舉兵城下?”

“又與你何幹?”

“現在沒有關系,但是總有一天,會有的。”

“你回來!”亓明蕙吼道,“我不允許你傷害雅琪!”

“那得看你,聽不聽話了。”

許久,一陣狂笑。

祖心玥已去,是亓明蕙笑出了哭聲。

又是半晌,林間重歸沉寂。

賀思今扒着山石看過去,只看見小路遠處的身影。

她回過頭,男人抵在山岩上的手指收緊,面上卻是全無表情。

本能地,她伸手覆上。

宴朝一震,只覺握住自己的手滾燙。

他有些茫然地看去,忘了反應。

掌下的拳頭冰涼,賀思今一觸即撤,忙慌解釋:“你……你是不是受涼了,好冷。我們先下去吧?”

良久,男人終于嗯了一聲。

她仰頭看他起身,這才也扶着山石起來,不想,一動,人就懵了。

宴朝低頭:“怎麽?”

“麻……麻了……”她一直是蹲着的,可不是麻得厲害。

賀思今輕咳一聲,她不知道他現在會是什麽心情,總歸應該是想一個人靜靜的。

想着,她便支吾開口:“殿下先行吧,我一會跟上。”

回答她的,卻是胳膊上的力道。

下意識扶住了他衣襟才得站好,接着,力道撤下,眼前遞來手腕。

“扶着。”他說。

“……”她未動,他也未動。

終究,她敗下陣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作者有話說:

大家元宵節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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