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帝都風雲(九)
眼見各人還是七嘴八舌,說個不休,吳百慎知道這時候若是出頭,必收奇效。他暗中思量,這張守仁必定是瘋子,适才的做為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站将出來,大聲喀道:“都閉嘴!張将軍是全軍之首,就是做錯什麽,也自然會和上頭交待。你們這些人當面頂撞辱罵上官,不知道已經觸犯軍紀了麽?”
吳百慎到底早已接任,此時大聲斥責,各官竟然不敢頂撞。再想想自己适才的表現,确實是觸犯軍紀,若是張守仁一意治罪,現在就可将他們全數拿下。各人心中凜然生懼,當下不敢再吵,只一個個退下幾步,垂手而立。
唯有第一廂的指揮使仗着自己是帝室宗親,仍然冷笑一聲,說道:“咱們犯了軍紀不假,不過張将軍還是得大夥兒一個交待才成。”
張守仁終于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向他斥道:“我給你留了臉面,吳将軍又斥責過你們,現下還敢如此,大楚的軍人,什麽時候開始視軍紀為無物了?”
他目視吳百慎,向他道:“召軍法官前來!”
吳百慎身經百戰,已經看出他眼中的濃烈殺氣,吓了一跳,連忙勸道:“将軍,這石将軍也是一時情急,這才如此。不如将軍好生解說一下,盡釋誤會,自然就無事了。”
說罷,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絕對不可召軍法官前來。
張守仁原本确實有殺人立威的打算,此時被這吳百慎一勸,又想到京師與地方不同,一廂的指揮使,确實不是自己可以擅殺的。他在心中嘆一口氣,臉上卻微笑道:“我原也并不打算衆将的罪。”
收起這個話頭,他又轉臉向衆将笑道:“朝廷的法令規矩,我如何能不知道?适才不過是将皇帝陛下禦賜的金銀,轉賜全軍,命人去采買牛酒,大犒全軍。将士們感激陛下,這才歡呼萬歲,諸位将軍不明就裏,還以為守仁敢做什麽大逆之事不成?”
他的面容上終于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向諸将打了一個哈哈,大笑道:“就是守仁敢,禁軍将士們都是忠于陛下的忠勇之士,難道還能從逆?”
各人這才恍然,他們一時着急,不曾細想。禁軍将士長駐皇城,緊挨大內,如何不知避忌,怎麽可能向一軍主帥山呼萬歲。适才的舉動,不過是向皇帝表示感激。
吳百慎輕呼口氣,心道:“雖然如此,這張守仁初來乍到,就如此的邀買人心,當真厲害。衆軍表面上感謝的是皇帝,其實心裏敬的還不是是他!”
再看其餘衆将,一個個臉紅過耳,難堪之極。禁軍雖然軍饷豐厚,到底士兵不能和将軍相比,張守仁将得到的賞賜,一文不留,全數拿來犒勞全軍,與衆将平時的舉措,高下立判。
況且,适才他們當着士兵的面與主将争吵,當真是丢臉的很。
“好了,諸位将軍,這便随我入營,升帳!”
各将不敢再言其它,各自命親兵傳令,傳召全軍整隊,就在主帥的大營之外,列成一個個方陣,等待張守仁正式掌印接令。
禁軍第三軍負責大內東面的安全,全軍大半就駐守在這禦馬營內,少半駐守在鳳凰山與西湖邊上。這支軍隊戰功赫赫,軍號飛揚,是大楚軍中少有的純騎兵部隊,還是太祖當年勵志收複幽燕時所創。百餘年來,第三軍南征北讨,特別是在對南方土人的征讨戰中,立下不世奇鄖,武功之盛,京師十二軍中,第三軍當屬第一。
也正因如此,守護皇帝大內的,除了禦林軍外,就屬第三軍挨的最近,駐地與大內宮牆緊緊相聯,拱衛着帝室安危,這樣的殊榮,也成為第三軍全國上下津津樂道的驕傲。
第三軍如此重要,歷次主官接印的儀式也是極盡奢華,大事鋪張。象張守仁這樣,只是單人匹馬,直趨入營,然後直接入節堂,由吳百慎代表第三軍上下,奉上一個小小的黃樘木匣子,內裏放着小小的一方銅印,就象征着張守仁正式成為第三軍的第二十一任主将。
“衆将免禮。”
眼看着大大小小過百名的将軍在節堂內向自己躬身行禮,張守仁心中似悲似喜,卻不知道是何滋味。
可惜,父母是沒有機會,看到自己這麽風光的一天了。
就是在一年前,帶着百餘人在襄城腳下巡邏時,自己的夢想也不過是能成為校尉,在城內得到街坊鄰居的誇贊,那便足以光宗耀祖了。
他長噓口氣,沉聲令道:“吳将軍,請你到大營将臺,開讀诏命,全軍上下,鹹使知之。”
主将接印後,到大營正中的點将臺上開讀,這也是各軍的傳統。吳百慎應諾一聲,立刻恭恭敬敬的接過诏書,雙手捧高,以小跑的姿态,親自到外面的将臺上宣讀。
頃刻之間,山崩海嘯間的萬歲聲又立時響起。仿佛在向剛剛斥責張守仁的衆将示威一般,這一次的萬歲聲比剛才更加響亮,良久方止。
見衆将臉上陰晴不定,有臉色鐵青者,有面紅過耳者,張守仁潇灑一笑,向着匆忙趕回的吳百慎及衆将道:“全軍歡喜,今晚在帳外升起篝火,大犒全軍,行摔角、比射,我要看看禁軍将士的武勇,也願與衆将軍把酒言歡,不醉不休!”
見衆将默不作聲,他收斂笑容,滿臉誠摯,向各人道:“守仁年少,僥幸得了大功,得陛下賞識,授以兵馬使一職。僥幸之人,不敢言其它。唯願與諸将軍共治三軍,決不自專。然而若是軍中有人冒犯軍法,守仁也不敢不治其罪。再有,也請諸位将軍不嫌守仁粗鄙,凡有條陳建議,一定要直言相告,守仁決不以言罪人。守仁是愛交朋友的,諸位将軍日後與守仁多多親近,自然就知道了。”
他這一番話,又含有親近之意,又語帶警告,連消帶打,語鋒銳利直接,顯示着這個年輕的主将,有着與其年紀并不相配的機敏和果決。
雖然如此,帳中的各級軍将,都是油鍋裏打過滾的老油條,張守仁表現的再好,在沒有相對的實力背影與其相配前,無人願意對他俯首稱臣。
唯有吳百慎與韓文通兩人鞠躬行禮,帶着幾十個小軍官一起答道:“是,末将等謹遵大人将令。”
張守仁輕輕一笑,步下下帥座,向吳百慎笑道:“我初來乍到,竟不認識諸位将軍,還請吳将軍為我介紹。”
适才衆将到他居住的驿館迎他時,明明已經介紹過一次,此時他卻說并不相識,顯是因為适才衆将對他無禮,太過尴尬,不若裝做并不相識,重新介紹,既又保了他身為主帥的面子,又使得衆将心中感愧。
吳百慎一面心中暗贊,一面笑道:“是,末将遵令。”
然後擡手相指,将參贊使、轉運使、練兵使、中軍護軍、廂指揮使、副使,一一介紹。至于更下一級軍官,連他也叫不出名字,只得令那些軍軍自報名諱,讓張守仁知道。
“很好,大家日後就是同事,今晚就請大家全數留下,好好親近親近。”
張守仁身形較常人高大的多,在背崽軍中尚且顯示不出,此時立身在這大堂之內,到有大半的軍官個子比他矮小。他滿臉微笑,與衆軍官握手致意,拍肩寒暄,待衆人全數報了名諱後,他便又再次邀留,讓衆軍官全數留下飲宴。
吳百慎帶着笑道:“将軍初來上任,原本該咱們出錢擺酒,給将軍接風。此地粗陋,将軍已經出錢讓全軍飲宴,全軍上下均感念将軍德意。以末将看,将軍也不必在此處喝酒了,咱們大夥兒請将軍到城中最好的酒樓去痛飲一場,如何?”
他左顧右盼,等着衆人應和。卻聽中軍護軍道:“末将年老,不勝酒力,張将軍的好意心領,請恕竟不能奉陪。”
說罷,拱手向張守仁行了禮,幹笑幾聲,竟然擡腳便走。
他是軍中最老資格的軍官,須發皆白,便是樞使在前,也未必鎮的住他。此時他一帶頭,其餘各高級軍官亦是借口百出,紛紛告辭。
張守仁默然而 立,皺着眉頭看看各軍官亂紛紛辭出,其餘的中下級軍官不敢如此,卻也都是面露難色,呆立堂中。
待韓文通上前,緊盯着張守仁雙眼,向他笑道:“今日敘話不便,來日末将必定請張将軍到末将府中,痛飲幾杯。”
張守仁點頭道:“好,一定叨擾。”
待他離去,張守仁揮手令道:“各官各自回本隊,帶着兄弟們吃喝,不必陪我了。”
各将如蒙大赦,立刻辭出。
吳百慎見他意興闌珊,不禁怒道:“這樣也太無禮。別說将軍是主官,便是末将來時,他們還設宴款待,怎麽今日竟然如此!”
此時堂內再無別人,張守仁打量吳百慎兩眼,見他滿臉怒色,白?清秀的臉孔上盡是怒色,兩眼圓睜,仿似要噴出火來。
他心中一動,知道眼前這個副手,确實是真心相待。
“吳将軍,你今年多大了?”
張守仁也不回将位,只在大堂左側選了一張椅子坐下。他掩不住滿臉的疲憊,不過這短短半天的功夫,簡直累過在百萬軍中沖殺。
吳百慎一愣,皺眉答道:“末将今年三十四歲。”
張守仁點頭道:“我在十六歲從軍時,将軍曾經率三百親兵,沖入南蠻萬人陣中,攪的敵陣大亂,當即潰敗。後來,将軍又曾至淩牙城,擊敗當地土兵,剿匪平逆,立下赫赫戰功。論起資歷來,将軍比我要厲害的多了。南方軍中都稱将軍為淩牙飛虎,将軍成名時,末将還只是個小小隊正。”
吳百慎不知道他話中用意,只得幹笑道:“哪裏,末将的小小微功,比張将軍你差的老遠。”
張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不管功勞大小,你我的情形總之大大不同。以将軍的戰功,就是在南方任一個統制官,也足抵的過了。可惜,這麽多年過來,你才當了一個兵馬副使,本朝軍中,沒有背影的将軍想要升遷,委實太難。”
他見吳百慎默然不語,顯是贊同自己的意思,便又道:“我今年不過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就是世家子弟,最多也只能做到校尉,或是副指揮使,辎重官,而我,襄城的貧家子弟,卻做到了禁軍兵馬使。”
話到這裏,其實已經明了。吳百慎資歷遠比張守仁深厚,卻不過是他的副手,以張守仁這樣的資歷年紀,縱是有天大戰功,那些将軍們,又如何能夠心服。
吳百慎見張守仁滿臉憂色,不禁嘆道:“其實,将軍到地方為官,可能會更輕松些吧。”
張守仁苦笑一聲,心道:“你以為我想留在京中不成。若是不應了石嘉,不知道什麽樣的禍事臨頭。當真怪了,不知道這石嘉為何一意要提拔我做這個主将。”
這些話,卻是萬萬不能同吳百慎講說。他腦中略一轉念,便向吳百慎笑問道:“吳将軍,聽說你在南方做戰時,勇猛之極,脾氣很是暴烈,和你的模樣大大不同。今日一見,到覺得你心思缜密,行事小心,傳言與眼見,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