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談判

許碧這句話說出來,屋子裏有片刻靜得落針可聞,陳氏臉頰肌肉抽動了一下,才道:“你說什麽?”

“大姐姐不是已經報了待選?”許碧仍舊微笑着。陳氏這一招的确是堵死了許良圃和許碧的後路,但也把她自己和許瑤的後路一并堵死了。

“誰告訴你的?”陳氏臉色陰沉,看起來似乎想抓點什麽東西把許碧的嘴堵上。

許碧卻只是笑了笑,反而岔開了話題:“母親方才說的都是為我好,我知道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有約在先,我自然會嫁過去。只是,沈家既然重視這樁婚事,下了如此重聘,若是我的嫁妝少了,實在是有些不成體統……”

陳氏雙手交握,沒有說話。許碧的意思她聽懂了,這丫頭說得好聽,其實根本就是在威脅她——倘若沒有與沈家聘禮相當的嫁妝,她就不嫁了,到時候鬧開來,許瑤也讨不了好處!

“碧姐兒可真是懂事了……”陳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這姑娘家,便是出了嫁,娘家也是靠山。娘家好了,在婆家才能挺得起腰來……”

許碧沖着她笑了笑,很明白陳氏同樣是在威脅她——若是為了嫁妝得罪了她,以後她在沈家過得不好,可就休想娘家人再為她撐腰。

“畢竟是死過一回,也該懂事了。”許碧長長地嘆了口氣,“鬼門關前頭走一遭,我原想着就這麽去了倒也幹淨,可若是這事情鬧出來,我自己死了也就罷了,可卻要連累了一家子。畢竟,這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

出嫁的女兒的确還是要靠着娘家的,但陳氏做的這件事卻是授人以柄,不用白不用。許二姑娘或者不敢威脅陳氏,許碧可沒這麽多忌諱。

陳氏冷冷地看着許碧,心裏再次後悔沒有早些籌劃此事,可誰知道新帝會如此忌憚沈家,那會兒她還覺得沈家這門親事再好沒有,根本沒想過讓許瑤去應選啊。如今可好,這把柄看來竟是要被這死丫頭握一輩子了!

“是啊,這可是一家子的事,你父親,你姐姐妹妹,你弟弟,還有家裏幾個姨娘……”陳氏從牙縫裏擠着聲音。

兩人都收斂了笑容,連陳氏都不再想去演什麽母慈女孝了,她現在只想給許碧兩巴掌,再把她綁起來送到江浙去。

然而這畢竟是不可能的。沈家如今還是大将軍,連新帝對他們都只能調離而不是奪官,許家至少現在得罪不起沈家。這會兒沈家急着沖喜,他們嫁個庶女過去,沈家勉強也就接受了,可若是這個庶女還不情不願的再鬧得不好看,那可就不成了。

許碧也冷冷地看着陳氏。老實說,什麽許良圃和他的兒女,許碧都根本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就是路姨娘。這個家裏,也只有路姨娘是真心關切許二姑娘的,她既然借了許二姑娘的身體重活一世,于情于理也該對路姨娘多照顧一些。

“說起姨娘們,我聽說路姨娘在屋裏跪經……”許碧微微蹙起眉,不很肯定自己有沒有演出關切憂心的感覺,畢竟演戲這事兒,她不怎麽擅長,“姨娘身子也不大好,她若是有什麽不好,我便是在千萬裏之外,心裏也是不安的,到時候會做出什麽,我也不好說……”

陳氏恨不得立時就甩許碧一個巴掌,卻也只能忍住,淡淡地道:“跪經确實是不必了,但你病着那會兒她許願此後吃長齋,這是在菩薩面前許下的,卻是破不得。好在她是個安分的,日後你在沈家過得好,她自然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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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對視了片刻,許碧忽然笑了一下:“我若體體面面地嫁過去,自然會過得好。”

說來說去,竟然又繞回到嫁妝上來了。陳氏只覺得自己的手都要管不住了。她狠狠攥了一下手裏的帕子,才算把這股子火氣壓下去。新帝如此忌憚沈家,沈家遲早有一天會敗落。若許瑤能選入宮中,到時候她還怕什麽?這死丫頭今日給她受的氣,早晚有一天她會全部還回去!

“嫁妝自然是要體面的,你父親早就說過,至少給你備下四十八擡——”嫁妝這東西,置辦起來講究可多了,如何只花三千兩就置辦出五千兩的模樣,只要多花點心思……

陳氏話還未說完,許碧就笑嘻嘻地說:“何必那麽麻煩,夫人還是直接把銀子給我便是了。”

“什麽?”陳氏幾乎要站起來,一句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改了,“哪有只帶着銀子嫁過去的,成何體統!”嫁妝能以次充好,銀票可不能,總不能給假銀票吧!

許碧攤了攤手:“沈家大少爺如今這樣,想必是立刻就要辦喜事的,哪裏有時間再置辦嫁妝呢?何況從京城到江浙,千裏迢迢的,便是輕裝上路也要走些日子,若是再帶上一堆嫁妝,豈不更慢了。”

她随手把聘禮單子抖了抖:“何況看這單子,該準備的沈家都備下了,又何必再勞煩母親再準備一份,既費力氣,又多此一舉。”

這會兒倒叫起母親來了!陳氏只覺得自己牙根都要咬疼了。然而許碧說得半點不錯,不但沈家這聘禮單子上寫了好些東西,沈家來的人也說過,只要快些成親,新房那邊都布置好了,只缺一個新娘罷了。

事實上,若不是許碧上了吊,沈家人巴不得前幾日就能起程,若是還要置辦嫁妝,那就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去了。

“那也不能什麽都不帶……”陳氏忍着氣道,“你先過去,嫁妝在這邊置辦好了,随後送去便是。”

“何必費這些力氣呢。帶了銀子,到了江浙那邊缺什麽再置辦便是,還省得這遠遠的送過來,費好些力氣。”許碧又不是沒常識,以次充好這種事,哪個時代都有,這就跟裝修似的,自己盯着還可能出問題呢,更何況全交給陳氏,誰知道到時候送來的是些什麽東西,還是拿着銀子的好。

陳氏狠狠地盯着許碧,終于還是咬了咬牙:“好,既然你這般有主意,就依你。只是剛過了年,家裏急切間也拿不出許多銀子來,只好先給你四千五百兩,等今年莊子鋪子上的進項送來,再給你補一些。”

“那就多謝夫人了。”許碧微微一笑。後頭補的那肯定是不可能有了,但四千五百兩——據原主的記憶,已經算是一筆極大的數目了。許碧回憶了一下原主少得可憐的幾次購買經歷,确定四千五百兩已經足夠她過一輩子——假如精打細算,并且不出什麽變故的話。

當然,以後的人生沒人知道會怎麽樣——就比如許碧自己,也沒想到會在三十四歲就因為車禍英年早逝呢,她原來還計劃——扯遠了,總之至少目前她已經得到了一筆可以自己支配的、看起來數目還不小的錢,這就不錯了,至于以後的事,那走一步看一步吧。

陳氏簡直連一刻都不想再多呆了,只可惜還有幾句話要交待:“銀票一會兒就叫人給你送來。既然你也不用家裏再置辦什麽,就把東西收拾收拾,後日啓程,沈家人自會安排行程。你屋裏的丫頭,哪個願意跟你走就帶着。嫁衣和蓋頭,晚上會跟銀票一起送過來。”

“等等——”許碧眼看陳氏起身就要走,趕緊喊了一句,“我想去看看路姨娘。”

陳氏腳步不停地走了,雖沒理睬,可也沒說不行。既然這樣,許碧就當她答應了:“知雨,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麽素點心和湯粥要一份。”路姨娘肯定是挨罰了。許家的習慣,一挨罰就只有兩頓飯,點心什麽的就更不必說了。這次路姨娘惹惱了陳氏,恐怕會罰得更重。

“姑娘——”知晴已經完全聽呆了,“姑娘怎麽能……怎麽能這樣惹夫人生氣……”方才跟夫人說話的那是姑娘嗎?什麽時候姑娘敢這樣跟夫人頂嘴了?方才夫人臉色一黑,她都吓得不行,怎麽姑娘還笑眯眯的,甚至是滔滔不絕,竟然堵得夫人說不出話來?

許碧瞥了她一眼:“去收拾東西吧。”雖然穿過來沒幾天,但知晴這個丫頭是個什麽德性她已經看明白了,從前的許二姑娘太懦弱,以至于把丫鬟養得不知所以——許碧倒不是這麽快就适應了封建社會,而是知晴即使做為一個下屬都很不合格,如果還有別的人選,許碧真不想把她帶到沈家去。

“姑娘——”知晴可完全沒有要下崗的危機意識,站在原地還跺了下腳,“您今兒是怎麽了?這麽惹惱了夫人,以後可怎麽辦?雖說姑娘嫁到沈家就是沈家人,可若是遇了什麽事,還得老爺和大少爺給姑娘撐腰不是?姑娘如今要嫁妝要得痛快,可得罪了夫人,日後有什麽事,可還怎麽指望娘家……”

許碧被她聒噪得心煩:“也是,要這些東西是多了點,不如我少要幾個陪嫁的人,你就留在許家吧,不必跟我過去了。”

“姑娘——”知晴目瞪口呆。怎麽能不帶她過去?

“我,我本就是貼身伺候姑娘的——”像她們這種大丫鬟,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跟着許碧嫁過去,卻讓她去做什麽?別的主子身邊都有貼身人,她擠不進去,難道要降去做二等丫鬟不成?

“原來你還記得是伺候我的?”許碧眉毛一揚,“我聽你開口夫人閉口夫人,還當你是要留下來伺候夫人呢。”

“奴婢都是為了姑娘好。”知晴猶自不覺,還在強辯,“奴婢的幹娘說——”

許碧打斷她:“這麽舍不得你幹娘,就留下來跟你幹娘過吧。”

這次知晴腦袋總算清楚了點兒,聽出了許碧的不悅:“姑娘——”她看着許碧的冷臉,後知後覺地好像明白了什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自小就伺候姑娘,姑娘去哪,我就去哪兒!”

許碧被她跪得不大舒服,但想想還是應該抓住這次機會,于是也不開口讓她起來,只是板着臉道:“我倒沒看出來你如此忠心,這幾日我病着,你可也沒少往你那幹娘處跑,想來是舍不得你幹娘的。”

知晴恨不得把腦袋搖下來:“不是,奴婢不是……”但她又無話可說。這幾日她确實沒少往幹娘那兒跑,只不過都是想去聽幹娘說說沈家的富貴,想一想陪嫁過去的好日子。

“奴婢是,奴婢是想去打聽打聽沈家的消息,免得姑娘嫁過去什麽都不知道……”知晴靈機一動,連忙為自己辯解,待看到許碧眼神一冷,連忙改了口,“是免得奴婢不知道規矩,過去之後給姑娘惹禍……”

借口倒是想得很快,有幾分小聰明,可惜都用在撒謊上了。許碧面無表情地想,追問了一句:“那你打聽到什麽消息了?”

“沈家,沈老爺是從二品的大将軍,沈大少爺也是五品的副将……”說起沈家,知晴就不覺有些眉飛色舞起來,連忙把自己從幹娘那兒聽來的消息一股腦倒了出來,“姑娘別信路姨娘的話,沈家是富貴人家,姑娘嫁過去定是享福的!”

“就這些?”許碧頗為失望,這說來說去連點重要的都沒有,“沈家都有些什麽人?”

知晴連忙想了想:“沈大将軍有兩子兩女,大少爺是前頭元配夫人生的,正經的嫡長子;二少爺是繼室夫人生的,出身可就不如大少爺了。”

許碧一下坐直了,這還有繼母?這麽重要的信息,知晴居然啰嗦了半天都不知道說!這丫頭那腦子大概只有核桃仁那麽大,左腦裝個享,右腦裝個福,除此之外就裝不下別的了。

自古就說後娘難當,又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這足以證明一個非原裝家庭的複雜。特別是對許碧這樣的外來者,家裏那位婆婆是親的還是後的,是很重要的問題。

“姑娘放心。”知晴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一個繼室罷了,再怎麽也比不得原配夫人。就是将來要分家,她生的二少爺也比不得大少爺,那家業——”

“行了!”許碧厭煩地一擺手,“你收拾東西去吧!”真是蠢得無可救藥,沒時間再跟她廢話了。

知晴一臉委屈,還想說什麽,卻聽外頭知雨脆生生地道:“流蘇姐姐請進。”只得閉了嘴,自己起來去收拾東西。

流蘇捧着個小匣子,後頭還有兩個婆子擡了個大箱子,滿面笑容進來給許碧行禮:“夫人忙着安排路上的事,吩咐奴婢先給姑娘送過來。”

小匣子裏自然是銀票了。許碧還是頭一次看見這古代的銀票,成人巴掌大的一張紙,上頭印的圖案十分複雜,中間寫明金額,四邊用朱紅小印,左下角還有日期。許碧仔細看了一下,辨認出是“平慶十四年”,頓時就覺得腦袋嗡了一下——很好,據她所知歷史上沒這年號,所以她到底是穿到了個什麽地方?

不過這問題現在想太多也沒什麽意義,許碧收回思緒,先數銀票。

兩張一千兩,四張五百兩,還有一百兩和十兩的數張。許碧不客氣地仔細點了一下,四千五百兩無誤。

流蘇看着許碧點銀票,臉上笑容一點兒不變,等許碧點完了收好匣子,便笑着指兩個婆子擡來的箱子:“那是姑娘的喜服。”

知晴說是在收拾東西,眼睛卻總忍不住溜過來看那銀票,這會兒又聽見流蘇的話,忍不住就過去打開了箱子,随便就是一臉癡迷模樣:“天哪,好生精致!”

“姑娘穿上試試,若哪裏不合适,立時就叫人去改。”流蘇笑盈盈地過來,親手取出裏頭的大紅嫁衣,替許碧穿戴起來。

這嫁衣從裏到外的好幾層,裏頭的不去說它,最外頭這一件大紅絲綢上以彩線繡着大朵的牡丹團花,花蕊處還用了金線,日光下稍稍一動,就泛起點點金光,果然精致鮮亮。蓋頭上更是繡着一對栩栩如生的五色鴛鴦,游于蓮葉之間,相倚相偎,十分親熱。

“因日子緊,夫人怕姑娘自己繡不及,就從外頭尋了繡娘……”流蘇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了一下許碧的神色。

其實這嫁衣也不是尋了繡娘來做的。從沈家突然派人商議親事到現在,也不過十幾天,便是快手的繡娘又哪裏來得及?這是從外頭買來的成衣,比着二姑娘的身材又改了改罷了。

自然,因是要嫁給沈家,這面子上的事總要做足,所以陳氏也是去了京城頗有名氣的五時坊選的,這一件繡衣也要值得幾十兩銀子。只是嫁衣原該出嫁的姑娘自己繡,若不然挑好了花樣請繡娘來繡也使得,可買成衣就難免有些不合意的地方,更不用說兆頭也不如單做的。別的時候倒也罷了,偏這會兒沈家大少爺傷重,更該讨個好兆頭才是……

許碧倒是沒在意。原本的許二姑娘針線做得很不錯,可她終究不是許二姑娘,這樣的嫁衣讓她自己繡,她也繡不出來不是?

“姑娘看這花冠!真是,真是精致!”知晴早忘記自己是該去收拾東西的了,圍着許碧轉了一圈,又去看着那頂花冠驚嘆了。只可惜她言辭匮乏,翻來覆去也就只會說個精致了。

說到花冠,流蘇就垂下眼睛不吭聲了。這花冠的确做得精致,老字號多寶齋去年新請的南邊師傅的手藝,金銀拉成細絲,做出來的花葉簡直栩栩如生,裏頭再鑲上幾顆小粒的紅藍寶石或翡翠,再用幾顆大珠壓壓場面,看着就很過得去了,但其實金銀都用得不多,寶石就更省了——夫人在多寶齋挑了一個時辰,才挑了這一副呢。也就是二姑娘這裏的丫頭沒見過世面,才像看什麽稀世寶貝似的,若是換了沈家那邊的人,怕是馬上就能看出來了。

不過,這個流蘇當然不會說。夫人已經被二姑娘挖去了四千五百兩,惱得不行,若是說破了,讓二姑娘再逼着夫人去買更好的花冠,她豈不是自找麻煩嗎?橫豎沈家那邊也是沖喜,這上頭也不會怎麽挑剔。

流蘇正想着怎麽趕緊找個借口告退,就見許碧拿着那花冠随意翻看兩眼就放下了,反而轉頭問她:“流蘇姐姐,這有幾件事我不大清楚,不知道姐姐能不能給我解解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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