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洞房

按說新娘出嫁,該由兄弟背上花轎,雙腳不得沾地。不過許碧人都跑到杭州來了,再講究這些也沒什麽意思,門外鞭炮鑼鼓之聲響起來,她便蓋上蓋頭,由喜娘牽着,小心翼翼地出了屋門。

要說花轎這東西坐起來其實并不怎麽舒服。許碧頭上頂着個花冠,坐在那晃晃悠悠兩邊還沒有扶手的轎子裏,沒一會兒就覺得累了。此時她不由得慶幸許夫人吝啬,倘若真給她備了個真材實料的花冠,那怕不得有好幾斤重,這會兒就更頭重腳輕難坐穩了吧?

“姑娘別慌,”轎子外頭傳來知雨的聲音,“奴婢和知晴姐姐都跟着轎子呢,姑娘有什麽事只管喚我們。”

“知道了。”兩輩子加起來許碧也是頭一次結婚,到了這個時候,任是她再自認成熟,心裏也有點呯呯亂跳,聽到知晴知雨都在轎子外頭緊跟着,心裏的确放松了一點。

這別院離沈府并不遠。既是沖喜,沈家也沒有興致讓花轎繞遠路熱鬧熱鬧,故而許碧倒省了事,在轎子裏沒颠多久,就聽見喜娘高呼一聲:“落轎。”花轎輕輕一晃,落在了地上。

這邊的風俗,新娘下轎要有迎轎小娘來請,連請三回,新娘才能出轎。之後就是跨馬鞍,跨過了,才能入堂成禮,拜天地高堂。

許碧頭上蓋着蓋頭,手裏又被塞了一條紅綢,只能看見自己眼前那三寸之地,只好由喜娘扶着,說往東就往東,說往西就往西,說立就立,說跪就跪,真是被鬧了個昏昏然。直到被送進洞房,坐在了婚床上,她才覺得頭腦清醒了一點兒。

“撒帳東,芙蓉帳暖度春風……”許碧才坐穩,就聽喜娘唱起了撒帳詞兒,頓時一把把的紅棗花生蓮子桂圓和銅錢就像下雨似的往婚床上扔來,當然她這個坐床的也跑不了,被撒了一身。

許碧在蓋頭底下咧了咧嘴,哭笑不得。剛才拜天地的時候,她一低頭,那沉甸甸的花冠就往下墜,墜得她頭皮都有點兒疼。現在更好了,幹果什麽的也就罷了,那銅錢似乎是特制的,份量頗足,扔在身上也是很疼的。而且有幾下特別重,許碧很懷疑是有人故意整她。

“揭蓋頭,揭蓋頭!”新房裏的人似乎不少,有人笑着開口,立刻引來了應和。

誰來揭她的蓋頭?難不成還是沈二少爺?

許碧剛這麽想着,蓋頭一動,一根小木棍兒似的東西探起來,好像不怎麽耐煩似的往上一挑,就把她的蓋頭甩了出去。

沒錯,就是甩了出去,直接甩飛了!蓋頭上的流蘇邊兒還挂住了花冠上的枝葉,帶得整個花冠都往旁邊一歪。幸好她的頭發結得緊,花冠戴得也穩,硬是沒挪動。但這麽一來,卻是狠狠揪了一下她的頭發。

你!們!妹!

許碧穩穩端坐,面帶微笑,心裏卻狠狠地罵了一句,這才慢慢擡起眼睛,往周圍掃了一眼。

屋子裏人的确不少,但都是女眷,只有自己面前不遠處站着個身穿喜袍的少年,手裏一杆喜秤甩來甩去,滿臉的不耐煩。只是這蓋頭掀起,那少年的目光落在許碧臉上,便忽然怔了一下,接着就粘在許碧臉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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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年自然就是沈家二少爺沈雲安了。許碧也打量了他一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她看來還只是個半大孩子呢,身形略顯單薄,似乎是只顧着抽條便忘記了長肉,看起來就是瘦瘦的。不過相貌生得倒是不錯,稱得上俊秀,就是眼神似乎太靈活,再加上臉上的表情,顯得有點兒跳脫,不夠沉穩。

小叔子而已,許碧打量兩眼就失去了興趣,轉而去看其他人,便沒注意沈雲安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新郎不出場,沈雲安能替他迎親,替他拜堂,可不好替他跟許碧合卺結發,于是這些程序就都省了,蓋頭揭開,流程就算走完,喜娘便笑着道:“外頭喜宴要開始了。”

揭了蓋頭,新郎就該去喜宴上給賓客們敬酒。喜娘這般說,便是提醒沈雲安該出去了。誰知她說了一句,沈雲安卻還站着不動,還是沈夫人開口笑道:“安兒,該出去給客人敬酒了。你雖年紀輕不好多吃酒,但既是替你哥哥,少不得也要盡個禮數,只不要吃醉了就好。”

屋裏一衆女眷,頓時就紛紛稱贊沈夫人慈愛,沈雲安知禮雲雲,倒把許碧給忽略了。

許碧微微擡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沈夫人。

沈夫人年紀該是三十出頭,生得甚是秀麗,只是大約在西北生活多年的緣故,肌膚微黑,瞧着略有風霜之色,并不似時下那些貴婦們,個個保養得比實際年紀年輕不少。

不過她頗會打扮,身材亦保持得不錯,一件紫色長襖,繡着五色的蝙蝠花樣,便襯得人白淨了些。頭上首飾亦并不繁多,可發髻正中那一件赤金鑲百寶的牡丹分心就足夠奪人眼目,兩邊再配上白玉掩鬓,又雅致又不失雍容。手臂偶然擡起,露出的一對玉镯式樣雖簡單,卻白得溫潤如脂,可見價值不菲。

沈夫人身邊,左右各立了一個女孩兒,穿着一模一樣的衣裳。許碧猜,肯定就是她的兩個小姑,沈雲婷和沈雲嬌了。

沈雲婷年紀比許碧還大一歲,身材已經有些長開,雖然是一樣的衣裳,但她就穿出了腰身,頗有些青春洋溢的意思。就是小姑娘表情嚴肅,挺秀麗的一張臉跟門板似的,叫人覺得撞上去就會頭破血流。

旁邊的沈雲嬌比庶姐生得更俏麗一些。雖說衣裳是一樣的,小姑娘家也不好插戴得像個珠寶架子,但看她戴的耳墜和絹花都比沈雲婷講究些,隐隐地還是劃出了一條界線。她跟許碧一般大,同樣是剛開始抽條兒的單薄模樣,就是膚色比許碧要深些。

許碧打量沈家人的時候,沈夫人也在看着她,含笑道:“好了。大郎媳婦遠道而來,又折騰了這大半天,想也累了。咱們都去廳裏,吃幾盅酒,也叫大郎媳婦歇一歇。”

便有人笑道:“夫人這是心疼新媳婦了,怕被咱們看壞了呢。”

一陣哄笑,沈夫人笑着嗔了那少婦一眼:“偏你捉狹。早知道,當初你成親那日,就該多看你兩眼。”

那少婦便紅了臉笑着不依:“夫人心疼兒媳婦,倒拿我取笑……”

沈夫人笑道:“我自然心疼大郎媳婦,你要人心疼,可得找你婆母去。”

頓時新房裏笑得更大聲了,一衆女眷紛紛起身,說笑着退了出去,新房裏這才安靜下來。

知晴和知雨都在許碧身邊立着,這會兒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這沖喜的親事本來就有些尴尬,連新郎都不見,若是這些夫人奶奶們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來,許碧一個新娘子不好回嘴,便幹等着吃虧。如今總算是順順溜溜地完了事,就謝天謝地了。

“姑娘把這冠摘了松一松罷。”知雨有些心疼,“可餓了?”早晨就吃那麽一小碗湯圓,到這會兒水米未打牙,必定是又累又餓。但她們新來乍到的,連廚房在哪裏都還不知道呢。

“我去尋尋廚房。”知晴早把這新房打量過了。

方才她們進來時,許碧蒙着蓋頭看不見,知晴卻是一路看得明白。沈雲殊這院子在沈府東邊,頗為軒朗。院子裏倒是松竹居多,只在廊下有一株紫藤,枝幹極粗,爬滿了整條廊子,顯然是很有些年頭了。如今天氣才暖,這紫藤不過生出綠葉,待到夏日裏花朵盛開,想必十分壯觀。

院子不錯,但她們進的卻不是正房,而是一間廂房。不過這廂房也還寬敞,且一應陳設俱全,比翠廬那正房都精致得多,倒叫知晴頗為滿意。這麽一來,她就更想去外頭瞧瞧了。

不過她才走到門口,門簾一掀,已經有兩個大丫鬟滿面笑容地進來了,一個手裏提着食盒,一個捧着臉盆胰子,身後還有個婆子提着壺熱水。

“奴婢紫電、青霜,是大少爺身邊伺候的,給少奶奶請安。”兩個丫鬟深深福身行禮,高個子的開口道,“夫人說少奶奶身邊的妹妹們才來,怕是還不識得路,叫奴婢給少奶奶送飯食和熱水過來。奴婢不知道少奶奶的口味,就自作主張備了些,少奶奶若是覺得不合口,這院裏有小廚房,少奶奶想用什麽,只管叫他們做。”

許碧沖她笑了笑:“倒辛苦你們了。”

“這是奴婢們份內事,哪敢說辛苦呢。”青霜搶着接話,目光在許碧身上一掠,看到她的臉先是心裏緊了緊,待看到許碧平平的胸前,又輕松了一點兒。

許碧又笑了笑,有點拿不準這時候是不是該給個荷包什麽的。轉念一想她匆匆上路,許家根本也沒給她準備這些東西,如今她口袋裏雖然有幾千兩銀子,卻都是銀票,零錢反而不多,便也只得作罷,假裝沒想到這事兒,開口問道:“聽說大少爺的傷勢未愈,不知歇在哪裏,如今究竟怎樣?”

紫電面上微微露出一絲憂慮之色,道:“少爺在正房養傷。傷得甚重,禦醫說不宜挪動,千萬不可再撕裂了傷處。所以今日由二少爺代為迎親,少奶奶可別見怪。”

許碧取下花冠,只覺得頭上輕松了許多,便道:“我去瞧瞧。”既然嫁進了門,總不好對沈雲殊不聞不問。

青霜在一旁道:“少奶奶還沒用飯呢。且少爺這會兒用過藥已經歇下了,不如明日再看罷。少爺用的傷藥味道甚重,所以夫人才将新房設在了廂房,就是怕熏着了少奶奶。這會兒少奶奶過去,怕是會熏得用不下飯……”

“不過是藥味罷了。”許碧從前跟着醫療隊去的地方,條件十分簡陋,那味道可比藥味難聞多了,“先看過了人再用飯也不遲。”

紫電忙以眼神制止青霜,屈膝道:“那少奶奶請随奴婢來。”

正房坐北朝南,比廂房更為寬敞,裏頭的陳設也更精致。知晴一進去,就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連那股子刺鼻的藥味都顧不上。

許碧看了看這正房,卻覺得有點別扭——這不是沈雲殊的屋子麽?一個大男人的住處,怎麽跟個女兒家似的,淨往着精致裏頭折騰?當然好東西是很多,但有一些——比如那什麽巴掌大小的象牙繡球,精致的小薰爐什麽的,是不是不放為妙啊?

總不會——沈雲殊是個娘娘腔?

許碧想到這個,簡直汗毛倒豎。當然按說沈雲殊既然是少年将軍,應該不會這樣。但,萬一他表面陽剛內心娘們兒……

“少奶奶,少爺在裏間,剛剛用過藥,這會兒大概已經歇下了。”紫電壓低了聲音,“禦醫說少爺這傷深及髒腑,有些損了身子,所以精神短,每日大多數時候都在睡……”

許碧把腦海裏可怕的念頭按下去,也把聲音放得輕輕的:“我就進去瞧一瞧。”總要親眼看看是什麽情況才好。

不知是不是成親的緣故,裏間的卧室也是一片大紅,看得許碧嘴角直抽。尤其是那張精致的大床,上頭還挂着繡了瓜瓞綿綿圖案的帳子,大紅色錦褥上,一個男人面朝牆裏側卧,上半身纏着厚厚的白布,似乎睡熟了。

許碧嘴角忍不住又抽了一下——面朝牆裏,這可叫她怎麽看!

不過幸好這男人就躺在床外沿,許碧蹑手蹑腳地走到床邊,從他上方俯身過去,還沒等看人呢,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藥油味撲面而來,簡直都能把人頂一個跟頭。

“少奶奶——”青霜想說話,卻被紫電拉了一下。這到底是少奶奶,來看看自己的夫君,就算這動作有些別扭,到底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她們這些做丫鬟的怎麽能攔着?

許碧根本沒理青霜,只是屏住呼吸,低頭打量了一下沈雲殊。

沈雲殊身材修長,即使躺在床上也能看出來個子不矮。大約是怕壓着傷口,大紅的錦被只蓋到腰間,露出蜂蜜色的肩頭和手臂,看着十分結實有力。半邊臉的輪廓亦是棱角分明,并不像什麽娘娘腔。

許碧還想看看他的臉色,但沈雲殊面向床裏,臉在背光之處,許碧就算視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只聽到他鼻息均勻而悠長,不像是虛弱到呼吸零亂的樣子,便放了點心——看來禦醫的醫術不錯,沈雲殊的性命至少是無憂了。

人都睡了,自然也不能再做什麽,衆人便輕手輕腳又退出了裏間。

到了外間,那股子嗆人的藥油味兒才淡了一些。許碧也不由自主地做了個深呼吸,輕聲道:“這用的是什麽藥?”味道未免也太沖了點兒,不說別的,沈雲殊自己不覺得受不了嗎?被這味兒熏上一天,飯都不想吃了吧?

紫電輕嘆了口氣:“說是王禦醫家中秘制的傷藥,雖說氣味實在是有點——卻是能救命的。之前杭州一帶名醫都請遍了,都束手無策,虧得宮裏派了這位禦醫過來……”

許碧有點疑惑:“大少爺究竟是傷在何處?可有藥方?”

青霜就輕笑了一聲:“少奶奶,那是禦醫家傳的秘方,豈能随意示人呢?”

紫電忙橫了她一眼,答道:“大少爺自傷後就一直在軍營裏養着,昨日才送回來的。聽說是被一箭射在背心,若再偏一分便——因傷口深及髒腑,血又難止,所以請了不少郎中都不成。還是這位王禦醫來了,聽說不但用了藥,還用了什麽秘法,說是将傷口合了起來,方才止住血。吩咐了這白布不可随意拆開,每隔三日,王禦醫會親自過來換藥,就是怕奴婢們粗手笨腳的,使傷口又再裂開……”

許碧想了想:“這麽說,你們都沒有看過少爺的傷處?”

紫電搖頭:“哪裏敢動。王禦醫給少爺開了藥,說是喝了便熟睡,一則是養氣血,二則也是為了睡着之後少動,免得牽扯傷處……”

“那禦醫可否說過,幾時能好?”

紫電繼續搖頭:“禦醫只說要好生調養……”這也正是讓她不放心的地方。沈雲殊的傷勢如何,都是別人說的,如今回來兩日都多是昏睡,問禦醫,禦醫也沒個實在話兒,着實叫人心裏不安。

“只是聽少爺身邊的小厮說,少爺如今比剛受傷時好多了……”這算是唯一的安慰吧。五煉和九煉都是跟着沈雲殊在軍營裏伺候的,他們的話應是可信。

“那便好……”許碧也是這麽想的,“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何況這般重的傷,便是皮肉要長合也很需要些時日,急不得。”

“少奶奶說的是。”紫電便露出點感激的神色來,“時候不早了,這兒有奴婢們伺候着,少奶奶也累了一日,快回去歇着罷。明日少奶奶還要敬茶……”那也是要早起的。

許碧想想也沒有什麽她能插手的,初來乍到的也不知情況,還是少做少錯,便點點頭,帶着知雨知晴回廂房去了。

這裏紫電青霜二人将許碧送出門,轉回來青霜便小聲笑道:“少奶奶生得倒是不錯,只是這年紀也太小了,也不知癸水來了不曾,可能圓房?”看看那身材,洗衣板兒似的,穿着大紅喜服都不像……

“說什麽呢!”紫電瞪了她一眼,“若不是少爺受了傷,這親事原還要再等兩年,少奶奶年紀自是不大……聽夫人說,是要等少奶奶及笄之後……”沖喜自然是等不得的,便是年紀小些也要先行了禮,至于圓房再往後拖拖便是。

青霜眼珠子轉了轉,喃喃道:“少爺的傷究竟幾時能好啊……”若是等少奶奶及笄再圓房,那不是就還要有一年的空兒?好容易少爺回家來了,那這一年時間可是大有可為,只要——少爺快些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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