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偷聽

俊二在黑暗中躺着。

今天沒有人來提審他, 有點奇怪。

自從被俘之後, 那些人輪流審訊他, 他吃了許多苦頭。只是他們想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得并不多。但那些人并不相信,仍舊不停地拷問他。

可是今天,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了, 為什麽沒人來呢?

不被拷打當然是好事。但食物和水也沒有,藥也沒有……

是的, 這幾天那些人一邊逼問他, 一邊還給他治傷,吃喝也盡有,顯然是不想讓他死。可是他至今也沒有說出他們想知道的東西, 為什麽忽然之間就把他扔在這裏不管了?難道——是他們覺得他不會再說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又或者——他們已經從別的地方知道了那些消息, 不再需要他了?

“把人弄出來。”熟悉的開鎖聲傳來,讓俊二驀地提起了點力氣。人就是這麽怪, 被拷打的時候他恨不得自己就死了,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又發現自己并不想死。

不過進來的人卻并沒有把他像往常一樣拖到旁邊的架子上綁起來, 而是堵住他的嘴, 又用一個黑布袋套在他頭上, 将他拖了出去。

“仔細些, 悄悄地去大牢後門, 別驚動了人。”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俊二覺得身下開始震動, 好像是被扔在了一輛馬車裏。

馬車晃晃悠悠走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俊二又被人拖下來。當他頭上的黑布袋因為拖動而被撩起來露出眼睛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被扔進了一處陌生的監牢裏。

将他拖來的人拍了拍手,很随意地道:“那一個送來了沒有?”

“馬上就過來。”一個獄卒模樣的人點頭哈腰,“您放心,人都給準備好了,是個死囚,家裏沒人過問,頂上絕無問題。”

“別忘了先把那腿剁一刀。”送俊二來的人囑咐道,“要做就要做全套,別讓人看出破綻來。将軍已經答應了要庇護他,可不能讓那些倭人發現了。”

“您放心就是。”獄卒滿臉堆笑,“這枭首示衆都是挂在城門上,那麽高的地方,再把臉劃兩刀烙一烙,便是神仙也分不出來。那些倭寇除非是把人頭拿在手裏看,否則絕想不到這裏頭還有個假的。只是——将軍真要讓那倭人活着啊?只怕他從前在海上也沒少殺過咱們的人……”

對面的人嘆了口氣:“可不是。這事兒說起來真有點憋氣。不過當初将軍答應了,只要他招供,就留他一條性命。再說他那條腿也是廢了,就算留他活下來,也不過是放在莊子上茍延殘喘,休想再殺人了。罷了,就當是養豬養狗,讓他多活幾年罷。”

獄卒猶自有些牙癢:“還是便宜了他。将軍怎麽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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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這你就不知了,他自然是招供了要緊的事……”對方壓低聲音,“這些事你不知,不要亂說,将軍自然有将軍的道理。你只管把替死的那個也弄過來,一會兒那邊把那一個送過來,都扔在一起,明兒一起枭首示衆,就完了。”

獄卒連聲答應。俊二只覺得心裏發涼。

被一鋤頭挖斷了腿的是下田,聽這幾人這般說話,難道是下田抵不住拷打,招供了?

果然那獄卒一會兒就拖過來一具屍體,正要往俊二的牢房裏扔,忽然又停下,打開旁邊的牢房門将人扔了進去,還對瞪大眼睛的俊二嘿嘿一笑:“怎麽,聽見了?想使壞啊?休想!一會兒你那個同伴送過來,就等着明天早晨一塊兒枭首示衆吧!”

他正說着,外頭就傳來拖拉的聲音。俊二拼命擡起頭看去,只見兩個人拖着個頭上也套了黑布袋的人,像拖死狗一般扔到他旁邊,便将牢門上鎖,還往裏頭啐了一口才走開。

那獄卒端着油燈跟着他們離開,一路上還聽見幾人的說話聲:“咬死了就不張嘴,打得急了就吱吱哇哇亂叫,也不曉得說的是什麽。”

“那東瀛話簡直是禽言獸語,一個字都聽不懂!”

“無妨。如今也用不着他們了,明日一枭首,完事大吉。”

“總是覺得不甚甘心,還活了一個……”

“既是招供了,将軍也要信守承諾。再者,以後再有活捉的倭寇,說不得還能讓那家夥來勸降一二……”

俊二拼命用舌頭去頂嘴裏的布團。好在那布團塞得并不十分牢,他頂得舌頭生疼,總算是将布團吐了出來,便爬到旁邊那人身上,咬着他頭上的黑布袋往下扯,又将他嘴裏塞的破布扯了出來:“平田?”

被俘的就是他們三個,既然投降的是下田,那這一個應該就是平田了。

“唔——”黑暗之中發出的聲音果然是平田,他似乎頭腦都有些不清醒,被俊二叫了半天才晃了晃腦袋,“俊二?”

“是我。”俊二心裏發慌,“方才我聽說……”平田此人平日自視極高,很有些高高在上的樣子。俊二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窮人,對他頗有幾分敬畏,這會兒櫻木已死,自然地就将平田視作了主心骨一般,将剛才自己聽到的話全說了出來。

“下田?這個混蛋!”平田已經整整一天兩夜沒有合過眼了。那些審訊他的人不知是怎麽回事,忽然間不再拷打他,只是不許他睡覺。這會兒他頭腦已經是昏昏沉沉,一聽到下田叛變,立刻怒氣沖天:“他真敢叛變?”

俊二扭頭看向旁邊的牢房:“代死的屍體都準備好了,他一定是叛變了。”

平田竭力想把漿糊一樣的腦袋搖得清醒一點兒:“不要緊,他知道得并不多。”

“可是他知道那個島!”那可是他們費盡了力氣才找到的,如果活着回去,就可以向大名請功。到時候,他說不定也就可以擺脫這低賤的身份。可是現在……

“不要緊。”平田把頭在冰冷堅硬的牢房牆壁上撞了幾下,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些,“那個島沒有就沒有了。畢竟那裏在福建,離得太遠,也不太方便。沒有那個島,我們照樣還是可以跟袁家打交道,這一點下田是不知道的。”

“袁家?”俊二也是頭一次聽說,不由得愣了一下,“難道是——在這裏鎮守的那個将軍嗎?”那個袁将軍,不是他們的敵人嗎?

平田冷笑了一下:“敵人當然是敵人,可是他們也需要我們。沒有我們,他怎麽做将軍?他們的朝廷又怎麽會給他們那麽多糧食和銀錢?這些事都是秘密,下田并不知道,所以他招供不出什麽特別有用的東西。”

“那我就放心了……”俊二呼了口氣,但随即又擔心起自己來,“可是我們——”下田能活,他們卻要死了。

“我們是高貴的武士!”平田挺起脖子,“我們會高貴地死去。沈家軍——大名會為我們報仇的!”

俊二覺得并不怎麽踏實。沈家軍是沈大将軍父子從西北帶過來的,人數并不多,數百人而已,可是非常厲害。大名真的能殺掉他們嗎?

“怎麽不能?”平田冷笑着,“一山不能容二虎,這可是他們自己的話。袁家容不下沈家,他們一定希望沈家人都死掉!而且不止我們,他們跟本地的海匪也有勾結,我就知道有個叫什麽老鯊的。所以早晚有那麽一天……”

他在黑暗中看了俊二一眼,趾高氣揚地說:“你不需要知道那麽多,只要知道總會有人替我們報仇就可以了。”其實他知道的也并不太多。比如說那個海匪頭目到底叫什麽老鯊,他就沒記住。

“可是大名會知道我們被沈家軍殺了嗎?”俊二還有些惆悵。

“當然會。”平田肯定地說,“我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來杭州城的。”

俊二大為驚訝:“是嗎?”那為什麽還讓他們去福建繞了那麽一個大圈子……

“當然是因為袁家也并不完全可靠。”平田覺得他真是木頭腦殼,“他們畢竟跟我們是敵人,等到沈家人死了,他們就會轉過來對付我們。而且這裏把守得太牢固了,我們必須開辟新的航線。只可惜……”要是能拿到福建進內陸的地圖送回國內去,他們說不定可以組織船隊從那裏登陸一直打進中原呢!

“那——”俊二有些盼望,“沒有人能救我們嗎?”他年紀還輕,不想死啊……

平田頓時兇狠地看向他:“你怕死了?”

“我,我不怕!”俊二連忙否認,“我只是想,如果有人來杭州城,如果袁家還要跟我們合作……”難道他們就不會來救他們嗎?

“太難了。”平田無情地打碎了他的希望,“要救我們太難了。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們的頭顱挂出去,他們一定會向袁家那邊施壓,要求為我們報仇的!到時候,我們每個人的人頭,都會用十幾個盛朝人的人頭來祭奠!”

他說罷,含糊地哼起了家鄉的小調。

俊二想跟着哼,可是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哽住了他的喉嚨。他正看着高牆上那一小塊窗子發呆,就聽見又有腳步聲順着通道過來。然而來的人并沒有理睬他們,卻把旁邊牢房裏那一具屍體擡走了。

“他們這是做什麽……”不是要拿這具屍體冒充下田嗎?

“管他們呢。”平田并不在意,“讓我睡一會兒……”他真的覺得好累了。

被當成屍體擡出去的許碧正在鎮定地脫着身上那件破衣裳。

五煉站在一邊,默然地看着這位新進門的大少奶奶,心情有些複雜:這衣裳又髒又臭,上頭還沾了幹涸的鮮血和膿水,若是換了別的姑娘,只怕早已經把隔夜飯都吐光了;而他們大少奶奶居然還能穿着這個,在牢房那些稻草上趴了這麽半天。雖然說他們之前已經盡力換了幹淨的稻草,而不是原先那些耗子都在裏頭做過窩的,但……難怪大少奶奶敢手刃櫻木,果然非同一般。

“你聽準了?他們的确說是跟袁家?”沈雲殊臉色肅然。

“沒錯。那個年輕的還問,是守衛此處的袁将軍嗎?平田說是。”許碧試圖把亂七八糟的頭發理順一點,為了裝死人,她也是下本錢了,這一把及腰的長發揉亂了,再想梳開可不容易,“而且他說,袁家跟本地海匪也有勾結,他就知道一個叫什麽老鯊的。”

“海老鯊。”沈雲殊緩緩地說,“這一帶海上有四五群海匪,海老鯊算是首屈一指的。前幾年他還打上岸一次,袁翦死了手下一個副将,還被他屠了一個村子。之後袁翦就上奏折請求增加守軍五千人,以及朝廷又撥了一筆銀子造船和換兵器。”

許碧沉吟了一下:“所以袁家這是養寇?”

沈雲殊看了她一眼:“養寇。這個詞兒用得不錯。”豈止不錯,簡直是十分地精準了。

“但屠村這樣的事,難道袁翦不必負責?”如果駐守的将軍動不動就叫敵人屠了自己的百姓,這樣的将軍朝廷還敢用?

沈雲殊冷冷一笑:“其實海老鯊原先并不是那群海匪的頭目,原本的頭目名叫海鹞子。此人有個愛妾,有一年懷孕待産,必得要上岸求醫。袁翦本是副将,就是帶着人趁那次截住了海鹞子,将他和身邊親信一網打盡,這才立了大功。待原本的守将年長歸田之後,他便成了守将。海鹞子那一支海匪也老實了幾年。”

他這幾天正在“漸漸好轉”,故而臉上總算不是那麽青白駭人了,站在那裏目光閃亮,倒是很符合戰功累累的西北骁将模樣了。

“老實了幾年,現在又成了海上第一幫?”許碧想了想,大膽猜測,“該不會當初袁翦就是跟這個海老鯊內外勾結,把海鹞子給……”

沈雲殊笑了:“聰明。”不過他只笑了一下,就又沉下了臉色,“海鹞子此人,劫富不劫貧,要錢不要命,被他劫過的商船,大多都能留下性命。加之此人極少騷擾沿岸村人,因此在江浙一帶尚還不是臭名昭著。”

“海老鯊就不一樣了……”許碧喃喃地說,“殺了一個海鹞子,看似立了大功,其實那些海匪也不過就是老實了幾年便又起來了,而且比從前更狠……”屠村了呢!江浙一帶富庶,人口也多些,就算是小漁村,少說也是數十條人命……

“那個犧牲的副将——”許碧靈光一閃,“該不會是知道點袁翦的什麽把柄吧?”

沈雲殊又笑了,這次的笑容卻是冷冷的:“不錯。那個副将,當初是與他一起立功的。原本兩人乃是平級,只是袁翦有袁家的助力,成了大将軍。”統帥之位只有一個,袁翦上去了,那副将卻沒上去,只得屈居人下,想必心裏是有些不平的。而袁翦開始大約是要給些什麽補償于他,但年深日久,發現欲壑難填,便想着一了百了了……

這個副将,人人皆知乃是袁翦的心腹,素日裏十分親近。故而他也在剿匪之中殒命,便絲毫無人能想到竟是袁翦勾結了海匪。那時人人皆以為袁翦是少了一條臂膀,焉知人家卻是壯士斷腕呢?

便是他們沈家來了江浙,一時也是絕想不到這上頭。若不是這次他背後中箭,因而疑到袁家,又有平田親口說出海老鯊的名號,恐怕再查個三年五年,也想不到真相會是如此。

“這樣的人也配鎮守一地?”許碧忍不住呸了一口,“軍人保家衛國,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似袁翦這等殘殺百姓的連人都算不上,更不配當軍人!”

沈雲殊看了她一眼。這年頭當兵的大都是軍戶,祖、父皆是入于行伍,兒、孫們生下來也是要當兵的。在他們看來,當兵也就是吃糧拿饷,無非是一條謀生之路罷了。且軍戶也只有這一條出路,地位又不高,便是再苦也只得如此,這就是命。

雖則大多數人也知道,兵士們是在守衛邊關、平剿匪徒,多有死傷;但“保家衛國”、“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這樣極高的評價,卻似乎很少有人用于軍戶身上,倒是什麽“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說法十分常見。就是那些高門大戶裏的姑娘家,怕也大多覺得武人粗魯,若是聽見有什麽殺戮之事,更要驚駭。相形之下,許碧倒似是頗與衆人不同……

許碧沒注意沈雲殊的眼神,只管接着自己的想法說下去:“所以你所中暗箭,也是袁翦下的手吧?大将軍自西北過來,不但分了他的權,且多了監視他的眼睛,他自然是容不得的。倘若你們真的能剿了海老鯊,他豈不就養不成寇了?哦對了,還有東瀛人呢!”

勾結海匪那還算是國家內部矛盾,勾結倭寇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許碧真想一口啐到袁翦臉上去:“現在怎麽辦?”難道還容得袁翦繼續當他的大将軍嗎?

沈雲殊收起自己那點不怎麽合時宜的念頭,正色道:“此事急不得。這些倭人的話,如今是做不得口供的。”

“我知道……”這都是偷聽來的,看平田那模樣,也絕不會肯出來指證袁翦。更何況別看他狂成那樣,其實知道得并不多,估計別人只把他當成一把刀來用,根本就不會讓他知道什麽絕密消息的。只是這麽一說,真是讓人有點喪氣。

沈雲殊看許碧臉都拉長了,忍不住又有點想笑:“也無須喪氣。既然知道了這些,便有法子去揪袁家的狐貍尾巴。”但凡是袁翦要做,就不可能不留痕跡。且袁翦這般作法,袁氏一族難道就無人知曉?所以他們要面對的可不僅僅只是一個袁翦呢。要撼動這般一個大族,那是需要鐵證的!

“眼下,先送你回觀音堂才是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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