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他習武的念頭,起自于那一日的黃昏。

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那一天,八歲的他跟着父親從集市上回來,手裏拿着雞蛋換來的小面人兒,雀躍地拉着父親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親身後的他無意間擡頭看了看天際。

殘陽如血。雖然沒有風,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雲在天際翻滾着,變幻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在雲層背後,落日将血一般凄烈的顏色潑向整個大地。

八歲的孩子仿佛預感到了什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拉緊了父親的後襟。

就在那個時候,父子兩個人都聽到了坡上撲面而來的喧嚣和叫罵。

“起來!給老子跑啊!他媽的,真是不中用的東西!”斜坡下,停着一輛馬車,拉車的驽馬似乎已經用盡了力氣,口中冒着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車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噴着酒氣、醉醺醺的少年。

他認得,為首的正是村裏田舉人家裏的三少爺——也是他們家的少東家。

“跑?……你家的這老家夥、大概有十年沒跑過了吧?”馬車上那群惡少哄笑了起來,看着那匹筋疲力盡的馬,一邊仰脖子喝下帶來的酒。

田三少臉面有點挂不住了,一邊嘟囔着父親居然套了這樣的驽馬給他們,一邊借着酒氣爬上了車,揮起鞭子雨點般的抽在老馬羸弱的脊梁上,大罵:“跑啊!跑啊!老畜生……來,兄弟們,大家都拿條鞭子來,一起把它給我抽起來!”

車上的少年們都哧哧地笑着——怎麽不笑呢?一匹那樣的老馬,居然要拉着一群人上一個大斜坡?連村口來往的幾個村民都站住了腳,在一邊看熱鬧,跟着哄笑。

那匹馬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點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沒命的拉起車來,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連步子也邁不開,只是緩步往坡上走了幾步,呼哧着,又踉跄被沉重的車拉回來,後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車子一震,車上幾個少年被甩了下來,酒潑了一地。

車上和圍觀人中的笑聲更響了,田三少加倍的惱火,跳下車來,鞭子抽得噼啪響,跑到了驽馬前面,照準了馬頭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歲的孩子驀然認出了那一匹老馬,對父親喊了起來,用力抓住了父親衣襟扯着,“他們、他們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聲音淹沒在周圍人的起哄與大笑聲中,然而父親還是懼怕的看着雇主的三少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急急道:“咱們走吧,乖兒子!是他家的馬,我們管不了啊……咱們走吧,別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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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邊驀然有一聲長嘶,那頭驽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的踢起人來,雖然它的蹄子已經軟弱無力,但是一時來不及避開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卻越發暴怒起來“打死它!”酒氣上湧,為了在衆人面前表現他的威勢,田舉人家的三少爺氣勢洶洶地丢下了鞭子,叫嚣着從車子底下拖出一條轅木,“既然這老東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馬頭上的時候,周圍哄笑着的人群驀然安靜了下來,圍觀的村民們都有點呆呆的、看着一行血從老馬的耳後流下來,然而車上的惡少們卻大聲叫起好來,于是一呆之後,那些圍觀者也有些應景似的跟着叫了起來。

田三少越發起勁,掄起轅木,接二連三的用力打在馬頭上。那匹老馬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掙紮着甩了甩頭,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無聊。”路過村口的另一輛馬車被圍觀的人堵住了,在垂着竹簾的車廂裏,一個女聲驀然說了一句,一只白皙的手放下了簾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這個——”在馬的慘嘶和人的哄笑中間,猛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由于父親及時的捂住了他的嘴,後面半句話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回過頭,逡巡的看了一眼圍觀者,似乎也懶得費那麽大力氣去尋找說話的人,只是用木棍點着人群,叫嚣:“這是我的馬!我的馬!我願意揍它!誰要是再羅嗦,我連你們一起揍!你們這群殺不盡的賤種窮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為什麽不揍啊?”有些挑釁的,馬車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裏有野獸一般的光,用力掄起轅木,帶着風聲“呼”的一聲落在老馬的脊梁上,黃毛黑鬃的馬再也受不住,發出一聲凄烈的哀嘶,全身癱下去縮成了一團。

“老黑!老黑!”他終于叫了起來,掙開了父親的手,跑到曾經喂養過的愛馬前面去,一個村民及時的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孩子。

他掙紮着,看着那群人是怎樣抽打老黑的鼻梁、眼睛,他哭起來了。

在老馬最後一聲哀嘶中,發狂一般的,十歲的孩子掰開了鄉民的手,叫嚷着沖了過去,撲向那匹黃毛黑鬃的老馬,抱住它血淋淋的額頭哭了起來。

老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昔日照顧過它的人,眼睛裏滾出了大顆的淚水,伸出舌頭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後痛苦的喘了一口氣,頭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動了……他跳了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的撲向那一群大笑的惡少。

這一剎那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于一把抓住了闖禍的兒子,把他從人叢裏拉出去,同時一疊聲的向田三少賠不是。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抱緊了他,對兒子道,“咱們回家去吧!”

孩子嗚咽着,被父親粗魯的倒拖着拉開,他無力的掙紮,用手背不停的擦着湧出來的淚水,仰頭問:“爹……他們為什麽、為什麽要打死……打死老黑!你為什麽不去救它?……爹為什麽不去救它!”

“孩子,爹無能啊……只能、只能任由這些畜生亂來。”父親嘆息着,回答。

看着父親老實而無奈的眼睛,孩子感覺透不過氣來了,他後面的話變成了一片無意義的嘶喊,從極度壓抑的小小心靈中沖了出來。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殺了那群混蛋……他要殺了那些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為了這一匹老馬,十歲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後聽雪樓裏的四護法之一:黃泉。

看着那一對父子走遠,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輛馬車也開始繼續行駛,車中的女子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探出頭去目送着遠去的人。

一個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紗衣,絕美的臉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裏、卻閃動着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波光:“嘻,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邊有人催促,她連忙縮回頭去,老嬷嬷在一邊直嘆氣,“這麽一耽擱,到洛陽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個叫紫黛的女孩擡頭望望車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際的風雲在急劇的變幻,而那殘霞,殷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黃泉,當年,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呢……”

很長很長的歲月以後,某一日,那個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頭,在他耳邊吹着溫熱的氣息,慵懶而妩媚的笑着,看着他手裏那一把沾着血的短劍。

而十八歲的黃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皺着眉頭,全神貫注的用一塊白絹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長長睫毛的底下、卻是類似爬行動物的眼珠,沒有焦距,暗淡的棕色,漠然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可愛的孩子,今天又殺了多少人?”見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來,湊過來,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濕。

黃泉沒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将劍筆直的插入身邊的地上,直至沒柄——

“紫陌,當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給蕭憶情獻的計策?!”

看着少年驀然陰郁嚴厲的臉,紫陌反而出聲的笑了起來,帶着好玩似的表情看着他,眼神是有些譏諷的,卻依稀又有一種沉迷的意味:

“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我當時只不過認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個村口看見的一幕随口告訴了蕭公子而已……嘻,能收服當時的你,完全是憑着公子過人的手腕呢。”

當時的他,是長安城裏“天理會”門下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從五年前那一日的黃昏以後,他咬着牙離開了貧窮的家,開始了颠沛流離的江湖闖蕩生活。終于,學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藝。在江湖林立的門派裏,他選擇了天理會——只因為那個組織的宗旨是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鋤強扶弱……無數個日子以來,老馬死時的情形在他心頭萦繞不去,伴随他從一個農家的孩子成為一個江湖少年。

在天理會的日子,縱然貧乏枯燥,但他至少還保留着心裏的那個夢;這個十五歲的江湖少年,至少還能對于這個世間保留一點希望和暖意——

而讓他徹底墜入黃泉不歸路的,卻是那一日……

十五歲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揮舞着手中的劍,靠着牆角瘋狂的殺向圍上來的聽雪樓人馬。

全身十幾處傷口裏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倒下去。然而咬着牙,眼睛裏卻是類似于困獸般絕望不屈的表情——

那些家夥…那些想剿滅天理會的惡徒!……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坡下那一匹老馬!——就算無謂的垂死掙紮,也要在最後死的時候叫出一聲來!

這一次進攻天理會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包括天理會舵主在內一幹人或殺或降,手下的人已經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和血跡。于是,這個角落裏仍然在持續的戰鬥、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觀戰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頑固的孩子……”看着被手下圍逼到了絕路,仍然負隅頑抗的少年劍客,白衣公子微微皺起了眉頭,在軟榻上微微咳嗽着,自語般喃喃說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過去,在看清那個少年的面龐之後,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女子驀然脫口說了一句。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紫衣女子,容色絕美,在這樣的修羅場中,卻絲毫不顧忌,只是鎮定而嬌嬈的笑着。

“哦,紫陌,你認識他?”白衣公子沒有擡頭的問了一句,複又咳嗽了幾聲,似乎被場上濃烈的血腥味嗆了一下。然而他身後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緩下來。

“蕭公子,那個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見過……很有趣的家夥。”俯身為姓蕭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邊擡眼看着角落裏将要結束的最後圍剿,一邊淡淡的開始敘述往事——看着那個渾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裏再度有些迷蒙起來。

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那樣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聽雪樓一個下屬将利劍對着他的胸口刺了過來。他連喘口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了。天理會……天理會就要滅亡了麽?為什麽?

難道世上所有維護正道公允的東西,都無法存在嗎?

在被血模糊的視野中,十五歲的他,依稀又看見了那一匹老馬臨死時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驀然跳了起來,不顧一切的抱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殺手,胡亂的張口咬了下去,如同野獸般瘋狂,絲毫不顧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門。

所有人的劍,對着他的背心疾刺過去。

“住手……”背心剛剛覺得刺破肌膚的痛,耳邊卻傳來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後,他驚訝的看見所有的劍都停了下來,連被他抱住撕咬的那個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試圖将奄奄一息的他推開。

“讓那個孩子過來吧。”那個聲音在空氣中傳來,淡漠,然而卻有難言的氣勢。

十五歲少年的目光從對手的肩膀上擡起,穿過了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看見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潑天的血腥和殷紅中,那個坐在碧綠桐樹下的年輕人居然一塵不染,白衣似雪。有些落寞的眼神,雖然看着浴血狂戰的少年,卻絲毫沒有殺氣,擺擺手,示意屬下放開他。

他愣了一下,然後咬牙,順着聽雪樓下屬們讓出的一條通路,拖着劍向那個顯然是對方首腦人物的白衣公子沖去。

“樓主?”看着殺的紅了眼的孩子踉跄着過來,一個青衣的青年眼睛裏卻全是煞氣,有點戒備的按劍而起——他認得,就是這個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殺掉了天理會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狀态和水平,只怕那個青衣人一拔劍就能格殺他于劍下!

“二弟,你退下。”聽雪樓的樓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對渾身浴血的少年點點頭:“過來。”

“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幫惡賊……”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氣不繼,步法都亂的一塌糊塗,只是拖着劍、跌跌撞撞的直奔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們再一對一的單挑,如何?”看着十五歲的孩子喘的那麽劇烈,聽雪樓主驀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長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間,這個看似病弱溫文的公子,眼睛深處卻是雪亮的劍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麽?”少年憤怒的叫着,揮舞着手中的劍,沖近了聽雪樓的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屍體絆住了他早已軟弱的腳,他立足不穩,一頭栽倒在地。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聽雪樓主眼睛裏微笑的意味更深,連他身後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來。

聽雪樓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滿面的臉,淡然道:“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會出手和你一戰。咳咳,你還是休息一會吧,看着我怎麽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十五歲的他被五六柄劍逼着,坐在流滿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後幾個天理會同門。這些惡徒……這些惡徒!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天理公道了麽?

才過了半個時辰,稍微恢複了力氣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擡起劍,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蕭憶情!滾出來我們單挑吧!”

劍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滲,然而孩子的眼睛裏,卻是對于所執着的正義的堅定、和對于破滅天理會敵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着聽雪樓主——那個白衣如雪的人,雖然只是閑散的坐在那裏,然而全身卻散發出劍一般鋒利的氣息。

看着用劍指着樓主大喝的少年,所有聽雪樓屬下眼睛裏都有震驚的光芒。

“咳咳……”仿佛被他一聲大喝而驚動,蕭憶情複又咳嗽了一陣子,然後,終于緩緩站起,來到了樹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傷那麽重,我勝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們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着,他問,對于這些一手毀滅了天理會的人有極度的敵視和輕蔑——連以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為宗旨的天理會都要剿滅,還說什麽公平!

沒有理會他的反駁,聽雪樓主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這樣罷——”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邊的梧桐上輕輕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輕了,樹身連晃都沒晃——少年正想開口譏諷,卻發現雖然樹身絲毫不動、可樹枝的末梢卻在瞬間一齊震動了起來!

“我不用兵器,也不會出手攻擊你——在葉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還沒敗,就算我輸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樹葉中,蕭憶情忽然負手冷冷的說了一句。

十五歲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後眼睛裏的光亮了起來……如若聽雪樓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葉子落地那麽短的時間,那麽他無論如何也能撐下來!

在回旋飄落的木葉中,少年忽然拔劍,閃電般的進攻,奮不顧身的近身搏擊,幾乎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殺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來軟弱無力的劍氣忽然間複又淩厲了起來,縱橫飛舞,攪碎了片片落葉,散作漫天飛塵。

果然沒有拔刀,也沒有反擊,聽雪樓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然而少年那樣激烈的劍氣還是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在身形一緩的同時,連刺十八劍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撲上,人和劍如同白虹般直刺聽雪樓主的心口,那幾乎已經是舍身的一劍!

“好!”看見那一劍的氣勢,蕭憶情都忍不住脫口贊了一聲。

兩人之間紛飛的落葉被劍氣攪得粉碎。距離本來就已經很近,只是一瞬間,劍尖已經刺入了蕭憶情的心口,聽雪樓主的反應也快的驚人,立刻擡手擋,然而已經晚了……

黃衫少年笑了起來,眼睛裏有火一樣的光芒——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劍、已經刺入了對方的身體!雖然蕭憶情擡手,然而少年的劍已經先一步穿過了聽雪樓主指間的縫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歲的少年一擊得手,立刻合身前沖,狠狠的将手中的劍向着對方心口猛刺過去。蕭憶情被他的沖力逼得往後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葉再次紛紛而下。

兩個人的去勢終于止住,少年用盡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對咫尺面靠着樹幹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裏有複雜的光芒。

空氣陡然靜了下來,遍布整個院落的聽雪樓子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沒有人出聲。二樓主高夢非在一邊冷冷的掃視着全場,但是不知道為何,手一直按着劍柄,卻沒有拔劍。

紫陌的臉色蒼白,然而強自鎮定着,看着梧桐樹。

血從蕭憶情的指間緩緩溢出,順着蒼白的手指流下。劍已經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經穿透了他單薄的身子,釘進了身後的樹幹上了罷?

“說過不要小看我!……你、你輸了。”那一劍幾乎讓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少年斷斷續續的說着,然而不知為何除了快意,看着被自己一劍釘在樹上的聽雪樓主人,心中居然也有一種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麽?”蕭憶情低頭看看指縫間的利劍,再擡眼,看着空中已經快要落盡的葉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驚,因為他陡然聽出了對方聲音裏絲毫沒有受傷的跡象!

他閃電般的後退,抽劍。然而,仿佛在對方的指縫間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絲毫不動!少年的臉色變了,用盡了全身力氣,然而根本無法拔出劍。

來不及考慮,他松手,棄劍退開。

就在那一瞬間,劍帶着疾風反彈而來,瞬間擊中了他肩頭的大穴!

蕭憶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挾住了半空中最後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時間正好,不是麽?”少年看着他若無其事的神色,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麽、怎麽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不錯,你那一劍很快……的确刺中了我,雖然不過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擡起手,翻轉過手腕——

“铮铮铮”。金屬交擊的輕響,他掌心裏數十片利劍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過一分長短。

原來,那半把劍,居然就是這樣在急退的過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夾為碎片!雖然劍身沒入了大半,然而,實際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歲的少年那剎間呆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看着這個文弱清秀的公子,夾在蒼白手指間的一片劍尖。

眼前這個人的武功,是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另一種境界……那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啊!

許多年以後,已經改名叫做“黃泉”的聽雪樓護法、武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然而,遠遠的回想起那一日樓主的出手,雖然已經不再震驚,卻仍然嘆息。

看着少年驚訝的表情,蕭憶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淩空輕彈,解開了少年身上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樹下的榻邊。

在走過二樓主高夢非身邊時,稍微停了一下,輕輕吩咐了一句什麽,高夢非眼神微微一變,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卻立刻點了點頭,然後走開。

“樓主!你沒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松了口氣,連忙上來,抽出絲絹為他包紮胸前的輕傷,但是因為極度的緊張,手指仍然微微顫抖。白衣的年輕公子看了紫陌一眼,只是說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經解開,然而對于方才那一幕的震驚,讓他仍然呆在原地沒動。蕭憶情最後隔空彈指解穴時,指尖上血滴濺到了他的頰邊。

少年呆呆的,看着眼前強手雲集的聽雪樓、看着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了舔頰邊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掃過全場,一瞬間做出了判斷,朝着人群出現缺口的地方,用盡了所有力氣拔腿狂奔!

即使這個蕭樓主是怎樣的強者,但是他不是正義的!正是他,滅絕了天理會!

他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向強權不義者低頭!

他的判斷非常準确,在鐵桶也似的包圍圈中,只有這個口子是沒有多少人阻攔。他用盡了所有剩下的力氣,一口氣奔了出去。

少年飛奔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中,蕭憶情卻始終沒有動,眼神閃動着,在榻上對着旁邊青衣的二樓主微微點了點頭:“做的好。”

高夢非執劍颔首,沒有問樓主方才為何下達将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調開的命令,他只是也回頭看着那個方向——那條路的盡頭,是天理會總舵的後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天理會首腦人物,平時不容任何外人進入。

“那個密室的門開着吧?”看着後院的方向,蕭憶情眼睛裏有微微的冷光,語調也帶着寒意,“天理會最秘密之處……讓那個孩子到那裏去看看吧!”

“密室裏是——?”終究是好奇心切,紫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看着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落寞公子,看着病弱年輕人眼裏幽暗燃燒着的火,暗自心驚。

“是可以毀了這個孩子心中信念的東西……”蕭憶情眼睛是迷夢而寒冷的,他手指輕輕握緊,壓在心口那個淺淺的傷痕上,低聲回答,“太脆弱了……這個孩子所信仰的東西。”

高夢非的身子驀然一震,眼光也瞬間雪亮——他明白了樓主讓少年逃脫的意圖!

他是看過那個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進那個密室,相信長安一帶很多懸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應聲而破——

在推開門時,身為聽雪樓二樓主的他驚訝的看到了那些東西——被劫的大宗財物;被謀奪的劍譜秘笈;甚至在一個角落裏,還捆綁着那個近日失蹤的、程員外家出名漂亮的女兒,被毒啞了喉嚨,淚流滿面的看着他。

在剛剛攻陷天理會,打開這個秘密的暗門時,甚至連見多識廣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見的情景所震驚!

這就是天理會……這就是那個一向标榜正義的天理會!

黑暗肮髒的真像,讓他這個經歷過那麽多江湖風浪的人都在瞬間瞠目結舌。

高夢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說起那個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樓主——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卻居然有如此冷酷的洞察人性弱點的能力。

聽雪樓的二樓主,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

這種寒意,或許成了他日後反叛聽雪樓,離開這個武林傳奇的最終原因。

“紫陌,你發覺了麽?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的眼睛很純澈——”蕭憶情看着密室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麽,喃喃自語,眼光複雜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沒有任何顏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脫口應了一聲,正準備問下去,卻聽見密室方向傳來了一聲模糊的嗚咽和嘶喊。

已經很遠了,隔了重門傳出來的聲音已不可辨,卻仍然讓所有聽見的人心頭一震。

那是難以言表的震驚與痛苦,夾着崩潰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毀了,似乎是已經毀了……

旁人還都沒有明白那一聲嗚咽的原因,只有聽雪樓主驀然拂袖站起,眼光閃亮如電。蕭憶情疾步沿着屬下讓出來的路走了過去,一直沿着廊道,走向那個半開着門的暗室。

在改名為“黃泉”,成為聽雪樓司掌刑法的四護法之一以來,他的武功與歷練都與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他始終無法再次直視蕭憶情的眼睛。

自從那一日,十五歲的他跪倒在樓主腳下痛哭之時開始,他再也不敢直視那一雙冷酷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盡頭推開那扇命運之門,也不記得自己是用怎樣的聲音對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應——那一段時間的記憶只是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樓主推開密室之門時,只看見十五歲的孩子仿佛被雷擊一般,眼神呆滞而空洞的看着前方,手裏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裏的贓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對屋角捆綁着的女子的哀哭都木無反應。

蕭憶情推開暗門,緩緩踏入室內,看了看這個充滿了肮髒證據的房間,又低頭看了看癱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間裏沉悶的空氣所迫,微微咳嗽了一聲。

少年盯着地面,不動,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渙散的直視着眼前的一切東西。

聽雪樓主嘆息,聲音裏有極度複雜的感情,然後,在少年面前停下腳步,低下頭去,将手遞給那個孩子:“起來吧。”

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應,然而卻是遲鈍的,茫茫然的擡頭,視線停在白衣公子臉上,然後,慢慢凝聚,定住。

“起來。”蕭憶情的手伸過來,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對不願意看東西的時候,也要站着正視它……”

視線慢慢清晰起來,對方的眸子是那樣冷漠而飄忽,仿佛刺穿一切,卻依稀帶着一種悲憫的溫暖。似乎是受不了這樣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頑強反擊着的孩子驀然将頭扭到了一邊,崩潰般的痛哭起來。

“啊!啊啊啊啊……”無意義的音符從十五歲孩子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來,在敵人的腳下,他再也沒有力氣保持什麽尊嚴,只是猛烈的用頭撞擊着地面,撕扯着那些天理會暗中斂來的贓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間,對于片刻前還為之浴血奮戰的天理會,幾乎厭惡到了瘋狂的地步。少年清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該死……該死的!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群混蛋!……”咬牙詛咒着,撕扯着手中的東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語,同樣的痛恨,卻在轉瞬間轉移到了此前還拼死保護的同門和幫會身上。

說着說着,聲音又淹沒在一片痛哭聲中。雖然過了那麽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卻和當年看見老馬死時一摸一樣!

“你想要的是什麽?正義?公理?保護弱者?”

忽然,那個聲音在頭頂上方慢慢傳來,不急不緩,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過他瘋狂紛亂的思緒,一直滲透到他十五歲的心裏。

“然而,無論你要維護什麽,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而将這種希望寄予在別人身上,想借助別人的手,你難免要失望。”

“力量要靠力量來獲得,然,你什麽都沒有……所以你什麽都無法保護。而且,這個世上除了黑和白,還有第三種、甚至上千百種顏色,你将來會明白。”

“不過,如今眼裏只能看見黑與白的你,對我來說,反而是個很難得的人才……”

那個帶着寒意的聲音淡淡說着,不驚輕塵然而鋒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摳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實的土中,指甲被拗斷,指尖流出血來。然而,少年的眼睛漸漸亮如電光。

“起來吧。”

看着地上的少年漸漸停止了瘋狂的舉動,聽雪樓主再次說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垂着,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喚着什麽。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卻不敢再看眼前這個人的眼睛。

那個孩子的眼神是極度虛弱且頹唐的,無力而黯淡,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只修長蒼白的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上還系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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