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老磨在隊伍最前面揮舞着砍山刀,刀下一片一片巨大的蕨葉被從中劈開,低矮的灌木和爬藤中被犁出一條路來。開路是老磨的絕活,祁烈就是為了這個把這個老兄弟重新找了回來,彭黎的鈎刀殺人再利,要在雲荒的林子裏賺錢活命,卻不是靠殺人的身手,而是找路。

馬幫的後面烏雲又追了上來,中午才下過一場大雨,夥計們渾身還是濕透的,眼看下一場雨就要來了。商博良拉着黑骊在隊伍的最後面壓陣,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雲層,知道他們已經難以在雨下下來之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這幾天的雨太大了,原有的道路全都變成了泥水地,祁烈只能憑着感覺找路。而且林子越來越密,已經不像在黑沼以南,那邊的林子多半都是高大的蕨樹,而這裏不但有大蕨,還有帶刺的灌木和渾身血紅色的地爬藤,這些雜草下半截都被泥水泡着,可是鑽出來的枝條要麽碧綠,要麽鮮紅,顏色豔麗動人,很多帶着有毒的刺。即使靠着老磨一把鋒利的砍山刀,他們每天能推進的路程不過是十裏路。而且很難确定在林子裏是不是走了直道,他們很少能看見陽光,難以确定方向。

離開黑水鋪已經是第五天了,一路上他們再沒見過一個人。

彭黎和祁烈帶着自己的牲口靠近商博良,他們三個現在俨然都是這馬幫的頭目了。彭黎找他讨論,商博良也不推辭。他不熟悉雲州,可确實是極有經驗的旅人,說話不多,卻往往能夠一言中的,彭黎很賞識他的冷靜。

“再走兩三裏就必須歇了,火把已經不太夠,夜路不好走。”彭黎說。

“連着五天都沒有找到別的巫民鎮子,也看不見人,看起來倒不像是三峒之間有沖突的樣子。”商博良說。

“難說,”祁烈搖頭,“五天都看不見人,才是最糟的事情,這些巫民都幹嗎去了?你能說他們不是去馴蛇煉蠱磨刀了?”

“老祁,我們這麽往前,到底是要去哪裏?”彭黎問,“這巫民的鎮子,就這麽稀稀落落,幾天看不見一個?”

祁烈的目光在老磨砍下來的蕨葉上逡巡:“我們避開了別的鎮子,鬼知道那裏現在住着什麽人,沒準兒我們趕踩進人家的鎮子裏,又看見幾十條大蛇游過來。我們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鬼神頭。”

“鬼神頭?”商博良問。這還是祁烈第一次說到這個名字。

“就是蠱母所在的鎮子。可我沒有去過。”祁烈說,“我是聽以前的一個夥計,後來他去別的馬幫了,可還是走雲荒。他說有一次不小心摸進了蠱母所在的鎮子,叫做鬼神頭,說是這一帶最大的鎮子。又說裏面的巫民說蠱母和毒母蛇母有仇,所以不願和她們一起住在紫血峒,所以自己出來,帶着一幫追随她的人建了新的鎮子,因為蠱術是鬼神之力,這些巫民又有蠱母這樣的大人物撐腰,就把鎮子起名為鬼神頭。”

“如果是大鎮子,該不會輕易錯過。”彭黎說。

“看我們有沒有這個命,”祁烈搖頭,“這個鬼神頭,至今也只有我那個夥計說去過。去別的巫民鎮子,還有路标,巫民自己會擺石頭陣指路。不過這鬼神頭,去那裏是什麽路标都沒有的。說是蠱母怕毒母和蛇母找上門來打攪她修習蠱術,所以只有她最親信的一幫虎山峒巫民能夠進入,每個能進去的人都是憑着腦子好找路,裏面的人也很少出來,更不準任何人偷畫鬼神頭的地圖。這鎮子裏住了三母之一,在巫民心裏就神聖起來,位置是不能暴露給外人的。”

“沒有路标,老祁你也沒去過?”商博良不禁有些擔心。

“是,不過只要是人走過的路,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好比路上有腳印,我們追着腳印走就好了。”祁烈眯着眼睛,懶洋洋地說。

彭黎看了看自己腳下,皺着眉:“雨太大,人踩出來的路早都看不見了,哪裏有腳印?”

“不是那種腳印,彭頭兒你想,巫民要從這裏去鬼神頭,他們會怎麽走?”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知道地方,走就是了。”

“不,他們跟我們一樣,得持一把砍山刀把路砍開。”祁烈指着一旁的蕨葉,“砍蕨就是他們不小心留下來的路标!”

彭黎看着那些老磨新砍下來的蕨葉,迷惑不解,又順着祁烈的手指看向頭頂的大蕨樹。他的目光忽地銳利起來,凝視片刻,微微點頭。

“那裏被人砍過。”彭黎說。

商博良也看清了,大蕨離地一人半高的地方,一根粗壯的葉柄上卻沒有蕨葉,末端枯萎發黑了,隐隐約約卻可以看得出那斷口一半是平整的,就像是被刀砍過。不用心卻根本看不出來,這裏自然脫落的大蕨葉子無處不是。

祁烈用煙杆比了一個往下劈的動作:“蕨樹長得極快,那個地方幾個月前還只有人那麽高,一定是擋路的。我們想,那巫民勢必跟老磨一樣拿一把砍山刀開路,在蕨樹枝子上一刀砍開個缺口,再把葉子扳下去弄斷。我們尋着這些少了葉子的大蕨走。”

商博良深吸一口氣,贊嘆:“這樣的路标,不是老雲荒怎麽認得出來?”

“可怎麽就知道這是去鬼神頭的路?不是去別的巫民鎮子的?”彭黎不放心。

“不會,如果是去別的鎮子,巫民肯定會留下更可靠的路标。而且,”祁烈神情裏透出不安來,“昨天夜裏忍着沒敢說,我們怕是已經迷路兩天了。”

“迷路?”彭黎大驚。

“沒錯,這片林子我覺得是我從來沒走過的。我是靠着偶爾出太陽來找方向,我那個有命從鬼神頭回來的夥計只說這路是一直向東向北,沿着陰虎山的山腳轉。可是我一路摸過來,越來越認不出路來,以前我到的地方,從沒有這麽多這樣古怪的爬藤,要是我猜得沒錯,這裏是飲毒障。”

“飲毒障?”商博良問。

“其實是片林子,據說林子裏滿地都生紅色的藤子,叫蛇骨藤,我猜就是這種藤子。巫民都說這種藤子的刺有毒,所以有的蛇沒毒,就來這片林子裏,把身子纏在蛇骨藤上,讓刺都紮進自己身體裏,這樣只要幾個月,那蛇就會慢慢轉作鮮紅,蛇骨藤的毒也都流進它的血裏。這些蛇雖然沒有真正的毒牙,可是滿身是毒,別的東西也就不敢吃它。所以是蛇取毒的地方,就叫飲毒障,這裏本該是最難走的路,沒有任何鎮子,即使巫民走路也要遠離這地方,可為什麽居然有人砍蕨開路?”祁烈轉頭看着彭黎和商博良兩個,“只能說是我們碰巧已經撞中了,這裏就是鬼神頭,蠱母築的新鎮子,她藏在這裏,便誰也不方便找她尋仇。”

“那這裏不是蛇窩了?”蘇青湊了過來,臉色難看。

“說是這麽說,巫民也說這裏是蛇窩,可是我們一路上也沒看見多少蛇。而且你仔細想想,滿地爬藤,長蟲在這裏也不好活,長蟲是個纏樹的東西。蛇骨藤多半只是傳說,巫民的話也不得全信。你還真的信把身子纏在這藤上就能全身帶毒?”祁烈歪了歪嘴。

大雨毫無征兆的落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都痛,打在蕨葉上則可以把嫩葉子打穿。說話的幾個人一仰頭,看見密密麻麻的雨點撲面而來,天空裏已經漆黑一片,隐隐有雲層滾動,像是水池裏洗入了濃墨,漆黑的墨跡随着水流飛騰變化。

“媽的!又下起來了。”蘇青狠狠地說。

這裏幾乎不可能有避雨的地方,唯一能避雨的只有那些巨扇似的大蕨葉子。

“人要送死,鬼催上路啊。”祁烈望着天空裏,喃喃地說。

“彭幫頭,”他低頭回來看着彭黎,“別舍不得火把了,點起火來連夜趕路吧,一口氣找到鬼神頭。”

“真能一口氣找到?”彭黎問。

“我能感覺到,能聞見那個味道。我們近了!很近了!”祁烈狠狠地抽動鼻子。

商博良看着他,覺得祁烈那雙黃少白多的眼睛裏透出了一股貪婪而急切的光,又像是野獸面對着可口卻危險的獵物,即将撲上之前的毅然決然。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有什麽在鬼神頭等着他們,他們現在也不願意想,至少鬼神頭那裏是個鎮子,有避雨、烤火的地方,繼續在這個雨林裏走下去,人們怕都要瘋了。

“點火!”彭黎下令。

祁烈用煙杆在大公騾屁股上用力一戳,騾子嘶叫着往前跑,祁烈高舉了火把,在蕨樹上尋找那些幾個月前被砍掉葉片留下的痕跡。夥計們拿油布披在頭上,拖着腳步跟他趕路。牲口的叫聲讓人悲惶仿佛腳下的是末路。

“嘿喲嘿,走山趟海光腳板嘞,遇山踩個山窟窿嘞,遇水就當洗泥腳嘞,撞到天頂不回頭嘞!嘿喲嘿!”祁烈嘶啞的大唱着歌,“老磨你那砍刀玩命的下嘿,找到活路讓彭頭兒出錢,給你去找最軟最滑的小娘子嘿。”

也不知道是被逼無奈還是最軟最滑的小娘子這個空洞的許諾在起作用,老磨也跟着發狠地揮刀。隊伍前進的速度居然勝過了無雨的時候,夥計們感覺到一點點火星般的希望,随時會被這冷雨澆滅,可是誰都不肯放棄。

“老祁這個走法,今夜要真的還找不到鬼神頭,我們怕是全要累死在這裏了。”商博良看着彭黎。

“随他,跟着他走!”彭黎死死盯着祁烈的背影,在泥水裏拔着腳前行,“走路的人,會感覺到什麽時候快到頭了,要把最後一點力氣也使出來。就像打仗的人,能感覺到再加一把勁敵人就垮了,這時候領兵的便要自己帶人上去拼命!沒理由,就是感覺。”

“感覺錯了就算了?”

“那就是命不好。”彭黎低聲說。

天已經變得墨黑一片,那不是因為雨雲,而是已經入夜。可是雨還沒有停,雨流狂瀉而下,風咆哮着從蕨葉中穿過,令這些東陸人也懷疑是不是世上真的有雨神,而雨神正暴怒地肆虐,在雲層之上把數千萬鈞雨水砸向地面。騾馬們也畏懼起來,卻又不敢停下,人和牲口都是搏命一樣往前趕。

“繩子!用繩子把牲口連在一起!”商博良拉緊身上披的油布,對着蘇青咆哮。

“先得把前隊停下來!隊越拉越長了!”蘇青也對着他咆哮。

兩個人都不想這麽說話,可天地間都被暴風驟雨的聲音充斥,即使貼在耳邊說話,也必須咆哮才能讓對方明白。

他們已經忘記了在這場雨裏跋涉了多久。為首的幾個人還能死撐,剩下的人只是埋頭往前挪動腳步,他們沒有力氣說話了,人整個就是泡在水裏,全身酸痛不堪,腿肚子發瘋似的抖。可是沒有人抱怨,沒人敢停下,現在往前挪一步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現在停下,沒有同伴能救自己,因為同伴們也都是強弩之末。人的潛力在生死關頭終于顯露出來,馬幫漢子們的小腿已經被蛇骨藤的刺挂花了,尖刺裏輕微的毒也滲入了他們皮膚裏,雨水泡着,血不斷往下流,混進腳下的泥水裏。可他們不願意穿上可以保護小腿的牛皮長靴,蛇骨藤并沒有多大的毒性,傷口的痛楚還能讓人清醒,而沉重的長靴如果穿上,他們根本無法在這個泥濘的地面上走出多遠。

蘇青說得對,隊伍已經拉長到接近一裏了。大雨瓢潑,幾十匹牲口,隔得遠的甚至看不見前面人的背影,這麽走下去,遲早失散。如果不是彭黎含着牛角哨堅持走在最後,把掉隊的重新都壓着往前趕,這隊伍只怕還得拉得更長。

“他媽的!前面祁頭兒走瘋了!”蘇青大喊着罵,“商兄弟你往前趕,讓祁頭兒慢點,等等後面的兄弟,我往後面找彭頭兒,讓後面的兄弟跟上去。先停一下,點一點人頭。”

“好!”商博良大聲地答應。

他和黑骊還能撐,這一人一馬在馬幫裏已經變做了不可思議的存在,即使在暴風雨中,商博良的黑馬也不驚恐。它變得異常警覺,馬眼裏閃爍着兇猛的光,沉重的打着響鼻注視周圍。商博良一加快,它立刻跟上。他們越過了二十多匹騾馬,終于追上了前面開路的老磨和祁烈。

“我砍你他媽的個飲毒障,我砍你他媽的個蛇骨藤,我叫你他媽的生來命不好,今天遇見老子,把你根也挖出來!”祁烈滿嘴都是惡毒的咒罵,和老磨一樣揮舞着一柄砍山刀往前突進。他開路的本事赫然不在老磨之下,只是那種玩命的勁頭令人驚恐,商博良愣了一下沒敢立刻靠上去,只覺得這個老行商真是瘋病發了。

而老磨到了最後關頭還是沒有祁烈那樣的兇狠。他已經油盡燈枯,滿嘴都是白沫,可還木然地揮舞砍山刀拼命往下砍去,一邊拖着腳步前行一邊悲哭,整個人像是傻了。

“老祁!老祁!”商博良知道不能等了,這兩個人随時都會倒下去,沖上去從後面把祁烈連着兩臂死死抱住。

“放開!老子正砍得歡,你拉老子幹什麽?”祁烈回頭一口口水吐向商博良。

商博良也不閃,口水吐在他衣領上,腥黃色,透着一股難聞的氣味。這是體力将近耗盡的征兆,外面是瓢潑大雨,身體裏卻開始脫水,口水便也幹澀黏稠起來。

“老祁!這樣下去,你和老磨誰也挺不到鬼神頭。”商博良顧不得擦去口水,“慢一點,喘口氣,後面的兄弟已經跟不上了。”

“不能喘!”祁烈居然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喘口氣,我們就死了。我跟你說過的,走雲荒,毒蛇口裏奪金珠。不能猶豫,錢是拿命換的。”

他指着自己的小腿,那裏的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邊緣已經開始潰爛:“別以為蛇骨藤不毒,這東西的毒性只是起得慢,發作起來,渾身癱軟。但它的毒有個好處,發作起來一點不痛,舒服得像是躺在雲裏,慢慢睡着了就死了。”

他狠狠地一抓商博良的衣襟:“可我還不想死!”

商博良松開他。他轉過身,又是揮舞着砍山刀大步的往前。他們說話的功夫老磨已經又在蛇骨藤和灌木裏犁出了五尺長的路,商博良看見老磨木然的臉上挂着淚水,一股冷氣從心裏生出來,凍得心裏發痛。

恐懼從他心底裏幽幽地升起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覺得這些馬幫的漢子忽地都變做了陌生人。他們為了什麽來到這裏,為了什麽拼上了命賺錢,又為了什麽在覺得自己将死的時候還在揮舞砍山刀奮力前行。商博良忽然發現他把這些人也看得太簡單了,這些村俗的漢子心裏,也都各藏着一個鬼神,這鬼神和蠱的力量一樣,會叫他們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祁烈和老磨揮舞砍山刀的勁頭,豈不正像那些撲向巨蟒的屍鬼。

商博良站在冷雨中,緩慢而用力的,打了一個寒戰。

一個馬幫漢子從商博良身邊走過,滿臉都是雨水,木然地帶着笑。商博良眼角的餘光瞟到了他臉上那種古怪的笑,忽地一愣,上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這麽一拍,那個漢子順勢就向前撲倒,他臉朝下趴在泥濘裏,再也不做爬起來的努力。商博良上去拉起他,把他翻過來,看見那張滿是泥水的臉上帶着惬意地笑,就像是勞累了一天的人躺在最舒服的大床上,而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蛇骨藤的毒性終于開始發作。那漢子臨死之前感覺到的,想必就是祁烈所說睡在雲裏的快活。

商博良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做什麽。他把漢子的屍體往一旁推了推,牽過漢子手裏的牲口,跟上了祁烈和老磨。一個又一個的馬幫漢子從那個死去的同伴身邊經過,每個人都低頭趕路,沒有人扭頭多看一眼。

“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磨木然地哭。

他已經跟不上祁烈的步伐了,祁烈沖在最前面,砍山刀發狠的斬向灌木群,不唱歌了,而是狂笑。

“老祁我們要死了……”老磨覺得最後一絲力量也在從他的身體裏緩緩離去,他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地坐在泥水裏。

“沒死呢!沒死呢!”祁烈忽地回頭咆哮起來,臉上滿是瘋子般的狂喜,“他媽的這不是路麽?他媽的這不就是路麽?你們腳下的就是踩着腳板心也痛的石頭路啊!”

他使勁踩着腳下的泥水,水花四濺。

後面的漢子們忽而都驚醒,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腳下不再是軟綿綿的泥水地裏,泥水之下又硬又平整,分明是石頭。商博良急忙蹲下,以手插入泥水裏,他平靜如止水的心裏也跳起一陣喜悅。确實是石路,而且不是天然的,整齊的石縫說明那是人工修砌的,只是年代久遠,石縫裏也長出了灌木和爬藤,加上泥水橫流,直沒到腿肚,把路面給遮蔽了。

整個馬幫沸騰起來。前面的幾個夥計一手從腰間拔刀,一手拔出刀鞘,高舉刀和刀鞘在空中交擊。這在戰場上是“大勝”的信號,而在這裏,能活下去便是真正的“大勝”。後面的夥計也都聽見了前面的歡呼伴着叮當作響的敲擊聲,沒有人疑惑,人們都知道前面的人找到了什麽,他們也一樣以刀敲擊刀鞘。這聲音一個接一個的傳出去,瓢潑大雨中足足傳了一裏,騾馬們都預感到了死裏逃生的喜悅,歡快地叫了起來。

隊伍最後的彭黎和蘇青也聽見了遠處雨幕中傳來的喧鬧和歡騰。只有這兩個人沒有什麽表示,只是沉默的對看了一眼。

“真的找到這裏了。”蘇青低聲說。

“出發前就說過,這件事九死一生,我們便要做十個人裏唯一活下來的那個!”彭黎遙望前方。

“是!”蘇青猛一低頭。

馬幫踏着泥水飛奔起來,祁烈和老磨兩柄砍山刀如同剪子似的在灌木叢中拓開僅夠一人一馬經過的通道。他們越是往前走,腳下的泥漿就越薄,古老的石頭路面漸漸顯露出來,草木也越來越稀疏。最後人們已經踏着一條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黝黑石道,大步向前狂奔。

雨還在下,周圍不再有大蕨和蛇骨藤的影子,濃厚的霧氣遮蔽了周圍的一切。人們只知道這是林子深處的一塊巨大空地,石道一直通向濃霧的中央。

“燈!燈!”祁烈大喊起來。

霧氣深處忽然出現了一點火光,隐隐約約,晃晃悠悠。它的光色在霧氣中是溫暖的橘黃,盡管那麽微弱,卻讓人像是飛蛾般恨不得撲過去。

祁烈雙手搭在肩上,高呼着:“紮西勒紮!紮西勒紮!”

他往前飛跑而去,老磨愣了一下,也抛下砍山刀向前飛奔。所有的馬幫夥計像是着了魔似的,丢下騾馬的缰繩,争先恐後地向着那點火光跑去。商博良想要喝止,已經來不及了,他別無選擇,從黑骊背上抽下長刀插在腰帶中,按刀緊緊跟随在後。他一雙溫和如水的眼睛忽然變得犀利如電,緊緊盯着霧氣盡頭搖晃的那點火光。

持火的人靜靜地站在石道中央。

他手提着一盞燈,燈周圍罩着琉璃的薄片來抵擋風雨。那是一個巫民,健碩英武,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長鬥篷,赤裸的胸膛上繪着五彩的圖騰,頭頂的銀箍周圍插滿山雞的羽毛。可沒有人能看得見他的臉,他的半臉籠罩在一只骷髅的面骨下,骷髅表面鎏銀,泛着凄冷的光。

所有夥計看見那鎏銀面骨,都驚得停下了腳步,沒有人會忘記那可怖的銀鹿頭。祁烈也呆在那裏,手按刀柄,急促地呼吸着,死死盯着那個沉默的巫民。最後彭黎也趕了上來,馬幫幾十條漢子和一個提燈的巫民對峙,曾和蛇群死戰的漢子們卻沒有一個敢撲上去,巫民也不畏懼他面前幾十個提着刀虎視眈眈的末路兇獸,絲毫也不挪動。

彭黎、祁烈、商博良三人并肩站在了巫民的對面。

巫民露出的下半張臉上忽地露出了一絲友好的笑容來,他躬下身子,用最正宗的東陸官話說:“紮西勒紮,歡迎我們遠道而來的朋友。”

這是似乎一個年輕男子,可他的笑容竟然如此的迷人,即便頭上的頭骨面具也不能抹去他的妩媚。這份不曾被期望的友好令夥計們的恐懼退去了一絲。

“紮西勒紮。”彭黎上前,“我們是……”

“不必說,”巫民溫和地打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是誰也不重要。你們能活着來到這裏,那是蠱神保佑着你們,否則沒有外鄉人都走過飲毒障,那是蠱神為供奉他的人所設的保護。他允許你們來到這裏,你們便是尊貴的客人。”

他轉過身,比了一個手勢,示意馬幫跟着他。

整個馬幫小心翼翼的跟着這個不明來歷的巫民走向霧氣的更深處。他們腳下的石道越來越開闊,再往前走路邊開始出現石刻的古老圖騰,它們足有兩人的高度,長着狗的臉,卻有着粗壯的身子和鷹一樣的雙翼,目光炯炯的直視前方。

“這是什麽?”彭黎低聲問。

“獅子,巫民說是守衛死魂的神。”祁烈粗喘着往前挪動腳步。

“獅子?”商博良呆了一下。

“這裏跟外面不通信息,沒見過獅子,卻傳說獅子是野獸中最威猛的東西,長的就是這個模樣,還說是太古時候神人傳下來圖案。大概是用狗和老鷹還有別的野獸湊出來的東西。”

“有人!有人!”一個夥計壓着聲音喊。

路邊出現了更多的燈火,夾道排作兩排。道路兩邊像是一支隆重的歡迎隊伍,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每個提燈迎候的巫民都帶着鎏銀的頭骨面具,露出微笑,服飾華麗。他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人都手握一把米粒灑在石道上。馬幫就踩着那些晶瑩的米粒驚嘆着走過。

“這是巫民歡迎貴客的禮節。”蘇青低聲說。

“嗯。我也曾聽說。”商博良說。

“可他們為什麽要歡迎我們?”蘇青的聲音裏透着寒意。

石道前面終于出現了一座竹樓,竹樓下站着窈窕的少女。她們的肌膚像是小麥和蜂蜜的顏色,皮膚柔細,身體嬌軟,即便帶着可怖的面具,馬幫漢子們也忍不住一陣躁動。少女蹲下身用銀碗裏的水仔細擦拭馬幫漢子們的小腿,擦去泥垢和血污。被蛇骨藤尖刺劃傷的地方,疼痛迅速地退卻,泛起了一絲絲清涼來。那銀碗裏的無疑是解毒的藥水,看着那些身形妩媚的巫女們蹲在自己腳下擦着自己一雙毛糙的粗腿,漢子們無不覺得飄上了雲端。

擦到老磨的時候,老磨兩眼一翻,失去了知覺。蘇青過去一把攬住他,試了試他的呼吸。

“沒事,累得暈過去了,若是再撐一陣子,必定是死在路上了。”他說。

漢子們被請上竹樓。上面地方開闊,早已敷設了織錦的坐墊。巫民不能生産織錦,才要從東陸行商手裏購買,這東西在巫民地方,本來是僅有大戶人家主人才能享用的。馬幫的漢子們自己販織錦,可舍得自己坐在織錦上的也不多,看着這麽奢華的款待,戰戰兢兢地不敢坐上去。

引路的那個巫民笑了,輕輕揮手,竹樓下奔上來的巫民少女們立刻攙扶着漢子們坐在墊子上。屋子中央生起了溫暖的火盆,巫女們給漢子們解下身上濕透的外衣,立刻又有人送上烘得暖暖的衣服來。

輪到商博良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笑了笑,也順從的脫下上衣。他露出的胸膛結實寬闊,卻有猙獰的刀疤橫胸而過,曾經受傷的時候他的胸肌想必是幾乎被割斷了。

“像是戰場上受的傷啊。”彭黎坐在他身邊,漫不經心地說。

“以前也曾從過軍。”商博良淡淡地說。

他轉向身邊的祁烈,祁烈正默默地看着竹樓外的雨。雨中,一座頗有規模的城鎮若隐若現,高矮不一的竹樓架離地面,上面鋪着厚而密的竹葉遮雨,下面離開地面的潮濕。這在巫民的鎮子裏是最好的房子了,竹樓的窗口幾乎都亮着燈,在他們的位置看去,美麗而迷蒙。

“這麽險惡的林子裏,也有這樣的鎮子,安靜得讓人把什麽憂愁都忘了啊。”商博良低聲的贊嘆,輕輕撫摸腰間那個從不離身的皮袋子。

“我終于活着踩到這塊地皮了。”祁烈喃喃地說,出神地看着外面。

商博良詫異地看着他,祁烈的話裏沒有死裏逃生的狂喜,卻有一絲淡而悠遠的欣慰,如同行過數千裏路,回到了故鄉,看見自小熟悉的流水時,輕輕地嘆口氣。

“商兄弟,我撐不住了。”祁烈的臉色微微變了,不住地哆嗦,“你們自己當心吧。”

他軟軟地倒在坐墊上。商博良拉起他,試了試他的呼吸,才發現他和老磨一樣,是力盡暈了過去。這個老雲荒最後開路的時候,遠比老磨更加拼命,商博良此時觸到他的身體,才感覺到他全身肌肉都虬結如鐵塊。這是用力過度全身痙攣的征兆,商博良急忙用手掌邊緣為他敲擊全身,怕他從此就癱瘓了,祁烈帶的夥計們也懂得這個道理,聚過來七手八腳的幫着按摩。

夥計們和巫民少女一起把祁烈擡了出去,商博良默默地站着,忽然想到雨裏高歌着開路的身影。真是執著,其實這個人早該在半路就倒下的,他遠比老磨更累,可他一直堅持到登上這個竹樓,深深看了一眼雨中的鬼神頭。

其實祁烈不是為了求生啊,他想,祁烈是真的想看一眼傳說中的鬼神頭。

引路的巫民拍了拍手,周圍的巫女和他一起把頭骨面具摘了下來。引路的人是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巫民少女也多大妩媚。他們摘去那個面具之後,馬幫漢子們心裏又松懈了許多。

無論怎麽看,他們終于是來到了一個友好的地方。

“這面具是我們祖先的頭骨制成,希望沒有因此驚吓了諸位。因為蠱神節即将結束,惡靈最猖狂的時候也是這時,祖先的靈魂會保佑我們不受惡靈的侵擾。只有回到家中,我們才會取下。”巫民男子說話溫和中正,彬彬有禮。只聽他說話,絕不會想到他是個巫民,而覺得是東陸大家族的少年。而他的神态恭敬卻威嚴,像是古老神殿裏走出的國王般,令人不敢對他有任何輕視。

“不知道您如何得知我們的身份的?”彭黎問。

“蛇王峒的人殺死了我們在黑水鋪的同胞,我們雖然憤怒,卻因為那裏都是蛇王峒的大蛇,不敢去讨回血債。可是我們安插在蛇王峒的人說有一隊東陸的行商為我們的同胞報了仇,殺死了蛇王峒許多大蛇。當你們接近這裏的時候,我們已經發覺,派人悄悄查看,如果是敵人,是躲不過我們的吹箭的。而我們發現來的竟是為我們報了血仇的朋友,這是蠱神也不忍心傷害你們,所以指引了你們道路。”

彭黎和商博良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意識到他們的猜測是正确的,蛇王峒和虎山峒,蛇和蠱,兩者之間正是輪流上演慘烈的複仇。

“也多虧你們選擇了來鬼神頭避難,蛇王峒的人據說正在四處搜尋你們。如果你們被盯上了,你們很難發覺,而後他們會在深夜帶着大蛇包圍你們的營地,那時候你們就太危險了。”男子又說。

夥計們都打了幾個寒戰,回想自己在林子裏跋涉的時候,只覺得無時無刻沒有一雙眼睛在林子深處悄悄窺伺着自己。

“到了這裏,便安全了,貴客們不必再擔心。飲毒障是蠱神設下的屏障,鬼神頭是他留給我們的家園,在這裏我們不必擔心蛇王峒。何況蠱母會保護我們所有人,蛇王峒的人終會為他們的暴行後悔的。”男人安慰,“我們很快就會派人送你們去畢缽羅,從這裏去畢缽羅的路,仍有一條是通暢的。”

夥計們驚喜起來,想着能回到畢缽羅去,便可從帕帕爾河和錫甫河坐船,一路出海,直達衡玉。他們剛到畢缽羅的時候,讨厭那西陸的城市,潮濕土俗,不如東陸大城來得舒服,可是現在想來,比起這片林子,畢缽羅就是天堂了。

“不知……可能在這裏交易?”一個走雲荒的老夥計猶豫着問,“我們帶了上好的織錦。”

他不知是不是該說出來,彭黎在一旁,似乎完全沒有想提交易的事情。這些漢子剛剛逃出生天,卻忍不住又犯了商人貪利的心,想着這樣回去,命雖然揀了回來,虧本卻也是要命的。他們這些小商客搭彭黎的隊,自己也借了錢自己捎了點貨,不換成東西帶回宛州大城鎮裏去買,這次的鬼門關就白闖了,還要被人追債。

“我知道你們想要交易的龍膽和金鱗,這兩樣卻是蛇王峒才有的東西,這裏沒有。”男子微微一笑,“不過我們這裏雖然是出産很少的樹林,可未必只有龍膽和金鱗兩樣東西值錢。”

他拍了拍手,似乎早有準備,紗衣赤腳的少女從竹樓下上來,捧着銀制的盒子。男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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