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祁烈睜開了眼睛,商博良也在同時睜開眼睛。

祁烈躺在織錦鋪成的鋪子上,商博良拄刀盤膝,坐在一邊,剛才在閉目冥想。

“你這是長門休息的法子。”祁烈嘟哝了一句,“商兄弟你倒是什麽都會一點。”

“走千裏路吃百家飯,當然也就學得很雜。”商博良笑,“你醒過來就好,兄弟們很是擔心你,都說虧得祁幫頭,否則這次死在林子裏了。”

“扯屁!”祁烈罵一句,“他們擔心我?趁我醒不過來都爬到巫民女人的被窩裏去了吧?”

“倒是不敢,彭幫頭下了令,在鬼神頭不規矩的,一律扔下不帶。”

“我這是睡了幾天?”

“只有半天,剛剛天明,我們覺得你這一累怕是要躺上兩天,沒想到你睡了一晚上立刻就醒了。老磨在那邊還昏迷着。”

祁烈掙紮着要坐起來,臉上痛得抽搐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媽的,這把老骨頭怎麽像是給野獸一根一根啃過似的痛?”他罵罵咧咧的。

“勞累太過,身上的筋肉不僵死就算不錯了,祁幫頭你這把命拼得,也是夠吓人的。我們都詫異你怎麽撐下來的。”商博良說。

祁烈長嘆了口氣:“走雲荒,毒蛇口裏奪金珠啊,寧可是自己累死的,別是自己把自己給吓死的。這又不是第一次,老子這條命爛,一時死不絕。”

兩個人不再說話,屋外的雨聲越發明顯了。昨夜的狂風暴雨到早晨已經小了許多,這時候從竹牆上的窗戶往外看去,淅瀝瀝的下着,屋檐下的竹葉上都挂着清亮亮的雨滴,到像是宛州多雨的末春時節,有種極慵懶的意境。

“彭幫頭呢?”一會兒,祁烈問。

“像是一整夜沒睡,和蘇青他們在那邊屋裏商議呢。鬼神頭的巫民說我們幫他們報了血仇,送了纏絲蠱、續命蠱和不眠蠱三件禮物,聽起來賣到東陸去都是一本萬利的東西。彭幫頭他們大概是商量這錢怎麽分吧?”

“這三件東西?”祁烈想了想,“聽說過,确實是值錢的貨色,一般巫民制不出來這蠱,怕是蠱母自己制的吧?”

“是,那個巫民是這麽說的。”

“彭幫頭這次得償所願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祁烈大嘆一口氣,“他家裏又要添上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

“續命蠱和不眠蠱都是好東西,可是纏絲蠱,是不是有點虧了陰德?”商博良說,“畢竟是春藥一樣的東西。聽老祁你以前說,巫民男女是自相歡好,想不到堂堂蠱母也制這種東西。”

祁烈幹笑兩聲:“好不好的,都是能賣錢的貨呗。至于巫民這裏,男人女人不就是那麽回事兒麽?在被窩裏打架、生娃,自相歡好還是勾搭上手,又有什麽區別?商兄弟你自己是大家大戶出來的,別拿那套書上的東西瞧不起我們這些粗人。”

商博良擡起頭,淡然看着窗外的雨線,仿佛出神:“男女自己相遇,和處心積慮用蠱蟲去騙一夜風流,總是不同的。這不是書上的東西,書上不說這個,是人心裏的事。”

祁烈有點沒趣,只能接着幹笑:“有什麽不同?”

“當然不同。”商博良倒是愣了一下。

祁烈一唏:“纏絲蠱那東西又不是春藥,用在女人身上,女人就覺得你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愛都愛死你,你叫她為你去死她也樂颠颠的,有什麽不好?世上多少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喜歡哪個男人,這邊挑那邊選?男人呢,是死纏爛打也蹭不上一點便宜,自己都苦悶得要死。給她個蠱蟲一喂,得了,她也舒坦了,你也舒坦了。管你長得美醜,你商兄弟這樣英俊的人物和我老祁這種,給那女人看來是一樣的。大家在被窩裏開開心心打架,爬起來燒飯喂孩子,日子過得比蜜糖都甜,有什麽不好?男人女人生下來,不就是搞搞被窩裏那事兒,一起過個日子麽?要不男人女人為啥要搞在一起?難道是一起識文斷字?或者一起寫詩作畫?”

商博良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祁烈大概是覺得自己有點口無遮攔,于是有點讪讪的:“我們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這讀書的大戶人家,就是說個粗道理。”

“人所以相遇,是因為寂寞啊。”商博良忽的擡起頭來。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間商博良的眼裏有一道光,像是從很久以前照來的陽光,寂靜而空曠,溫暖而蒼老。這時候商博良竟然輕輕地笑了笑。

緩緩的,祁烈也笑了起來:“寂寞這事情,是有錢有閑,吃飽喝足才有的啊!還得先有條命!”

祁烈如他自己說的,果真是一條爛命。老磨直到夜裏還躺在那裏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卻在入夜前就蹿了起來,龇牙咧嘴忍着痛,四處逛悠。

商博良跟着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攙扶。到了這裏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奮,指點着給商博良說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頭其實也就是一個巫民的鎮子。只不過和黑水鋪相比,這裏整饬得好得多,竹樓精致,石道寬闊,倒有點像東陸的小城鎮了。這個鎮子位于飲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樹木還是巫民燒荒的結果,方圓幾裏是一片空地,只有些無害的小草生在石縫裏。他們來時的石道橫貫整個鎮子,所有竹樓都在石道兩側修建,鎮子裏随處可見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塊上的圖騰花紋,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東西了。鎮子中央是一個石砌的水池,用來積蓄雨水,沉澱之後各家來這裏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規模的石頭廣場。巫民的鎮子非常簡單,只有住家,卻沒有商鋪市集之類的地方,将近入夜的時候,竹樓後面都有炊煙升起,看着讓人不禁惬意起來,想要懶懶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個就是獅子符,”祁烈指着竹樓前面懸挂的五色旗幟,“他們說的獅子不是草原上那東西,卻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獅子。說是護着死人的魂,就是獅子。巫民看來蠱神是尊惡神,能夠吸取魂魄,做各種各樣的惡事。可是蠱術就是操縱蠱蟲的魂魄,所以也是惡神的法術。巫民不像我們東陸人,不是都信善神,他們覺得惡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惡神有個好處,可以用血食一類的祭祀來賄賂,你賄賂得好了,惡神就會把神力借給你。可他們又怕惡神難以控制,所以一邊拜惡神一邊拜獅子神,惡神要是敢作祟來傷他們,他們就祭出獅子神來保命。所以家門前挂獅子,是這裏的習俗。”

“倒是有趣得很,這拜惡神,好比書上說養虎自衛,終有一天為虎所噬了。”商博良聽得津津有味。

“書上說的那不對!”祁烈一揮手,“你養個老虎自衛,給老虎套上鐵鎖不就得了?而且人誰不死?養個老虎自衛給自家老虎吃了,總比給仇家宰了要劃算!”

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這倒也是個道理。”

“粗人有粗道理,跟你們精細伶俐的人說不通。”祁烈得意起來。

“不過養虎自衛這話,本是帝王家說來自省的話,說不要豢養危險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敵者少,死于內亂者多。”商博良随口說。

“帝王家!”祁烈鼻子裏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吶!”

“怎麽?”商博良略有些吃驚。

“必定是絕大的家族裏出來的人,見過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過世上最好喝的酒,吃過世上最罕見的東西,住過世上最奢華的大房子,才是你這個德性,看什麽都漫不經心的不在意。看你一直笑笑的,可讓你大大地開心一次,比登天還難!”祁烈抽抽氣,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享受完了,又該怎麽樣?”

“找個世上最危險的地方,把命送了。”

祁烈和商博良對看了一眼,商博良心裏一動,覺得祁烈的話裏似乎有些深意。他卻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塵埃。

“都說了,好漢子不貪圖你什麽,別看老哥哥窮。”祁烈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我只是遇見了你,忽地好奇起來,你這樣大家世大背景的人,為什麽也總是很愁似的,眉心裏像是擰了個鎖,總也打不開。”

“有麽?”商博良按按自己的眉心。

“看得出來!”祁烈歪嘴,“要擱我年輕的時候,一定打你小子一頓,叫你小子好吃好喝家大業大還愁,你他媽的愁個屁啊?可現在我見着你,倒覺得你那愁也不是裝出來的。”

“從小到大,始終都是一半開心,一半不開心。無論是帶着幾百號人游獵,還是自己一個人流浪,其實也都是一樣。開心不開心,跟有錢沒錢,家大業大,沒有什麽關系。”商博良環顧周圍,低聲說,“只有很短的時間曾經覺得再不會有不開心了,好比天上從此光明萬丈,再不下雨。”

“因為那個女人?”

商博良點了點頭:“可是很快又不開心了,就像天不下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女人沒了,你才這麽惦記着,若是娶到了手裏,還不是三天兩頭,竈底炕頭的吵架?”祁烈搖頭,“不過能開心一陣子就是大樂事了,兄弟你開心了多久啊?”

商博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而後看着祁烈的眼睛:“只有那麽長的時間。”

祁烈一愣。

“我呼吸一次的時間。等我明白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商博良認真地說。

祁烈沉默了很久,搖頭:“你小子運勢真歹。”

他忽的指着旁邊一棟三層竹樓,眉飛色舞起來:“商兄弟你看那棟竹樓,我打賭裏面住着這個鎮子上數頭幾名的漂亮姑娘!”

“你怎麽知道?”商博良好奇起來,那棟竹樓看起來毫不特別。

“看那三層上的竹牆發亮沒有?那是家裏人往上塗的油。估計是女兒長得漂亮,住在三層樓上,小子們夜裏爬上去偷看屋裏的春色。”祁烈樂呵呵的笑,“白天沒小心摸門子的,夠上去就怕要滑下來。”

商博良看他得意,也有些高興:“老祁,你真是想來鬼神頭的啊。”

祁烈一愣:“誰想來這裏?九死一生的,差點就沒命回去享福了。”

“瞞誰呢?”商博良笑,“你醒的時候,我跟你說巫民送了我們三件大禮,你也沒有幾分開心,也沒急着問彭頭兒去要來看看。那可沒準是上萬上十萬金铢的貨啊。可昨晚到鬼神頭的時候,我看你那樣子,就知道你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看到這裏,否則路上哪來那麽大的勇氣?”

祁烈張着嘴呆了一會兒,抓了抓頭皮:“本以為是死定了的,那時候覺得錢都不算什麽了,可這一輩子耗在雲荒的財路上,雖然撿了一條命,偏沒有到過鬼神頭沒有到過紫血峒,一輩子也看不穿這條路。心裏這麽想就覺得虧得慌,覺得一輩子真是沒出息透了。所以看到這個鎮子,就覺得心願滿足了,老子一生走雲荒,今個兒不愧是老雲荒了,英雄了一把,夠了!回去分錢,彭頭兒分我幾個算幾個,總夠我吃到死了。”

“想起個典故來。天啓宮裏傳,說大燮初開國的時候,羽烈王頭風不愈,項太傅掌天驅軍團。項太傅絕世兵法家,運籌帷幄指揮若定都不是問題,可畢竟不是親臨戰場沖殺的武人,要鞏固軍心不易。所以項太傅經常思索,有一夜忽然想到離國三鐵駒之一的謝玄先生已經歸隐于九原。項太傅信任謝玄的領兵才能,便趁夜調動五艘巨舟,帶五千甲衛,取道寒雲川而下至雲中,又換乘八馬長車一路狂奔去九原拜會謝玄先生。過滄瀾道,到了九原,淩晨闖關而入,來到謝玄先生隐居的山莊外,遙望到屋頂的時候,項太傅忽地住馬,掉頭說我們回去。屬下都茫然不解,項太傅卻說,我為了見謝先生而來,可我一路上已經想明白了我想問謝先生的問題。那麽也不必騷擾他隐居,我們就此回去吧,便領着大軍打道回府了。”商博良笑,“祁頭兒是為金铢而來,可是已經看到金铢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想明白了自己走雲荒幾十年的所求,跟項太傅望屋而返的典故暗合。”

“你這是嘲笑我!”祁烈歪着一張苦瓜臉。

“不是,”商博良收了笑容,搖頭,“祁頭兒你若是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是可喜可賀的事情,比賺幾個金铢有意思多了。”

祁烈想了想,點了點頭:“将來商兄弟來宛州衡玉城,不嫌我家裏窮,來喝一碗水酒。你若是不喜歡逛窯子,我帶你街頭看雜耍去,我們宛州的雜耍,天下聞名!”

“如果我能從雲號山回來的話……一言為定!”商博良伸出手來。

“一言為定!”祁烈緊緊握住。

這時候三三兩兩的巫民從兩邊的竹樓裏走出來。他們都是盛裝,男人身上用鐵鏽色和靛青畫着繁複古奧的圖騰,披着沉重鮮豔的鬥篷,女人則套着素色輕紗的筒裙,胳膊上套着臂钏和銀鈴,長發洗淨了,不辯辮子,整束用頭紗裹起來盤在脖子上。

他們每個人都戴着鎏銀的骷髅面具,也不說話,手拉着手往前走去,路上相遇,兩群人便拉手在一起,人越聚越多。

“這是?”商博良預感到有什麽盛大的儀式。這些巫民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都昂貴,需要以土産從東陸行商或是畢缽羅的轉口商人那裏買來,絕不會輕易穿着出門只為了納涼。

祁烈周圍瞟了幾眼,嘿嘿的幹笑起來:“兄弟,我們走運了,有好看的,跟不跟哥哥去看個熱鬧?”

“好看的?”商博良明顯是難以抵抗這種新鮮事的誘惑,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真的像一個心無城府的年輕人。

“好看,太好看了!就怕你鼻血流得太厲害,到時候別說老哥哥害你。”祁烈縮縮腦袋,壓低了聲音,“跟那些巫民拉着,只管往前走,別人不說話你也別說,千萬別笑別出聲,什麽都別問。有人跟你說話,只說紮西勒紮。”

他拍了拍商博良的胸口:“要有點虔誠的樣子!”

商博良看着祁烈的臉,祁烈此時忽的一臉嚴肅,到像是游歷的長門僧侶,可總覺得他的皺紋裏都透出點猥亵的意思。

商博良一手和祁烈拉住,一手伸出去。僅僅是一刻,就被一只柔軟而溫暖的小手握住。拉住他的是一個巫民少女,看不見臉,卻能隐約看出她白紗的筒裙下身體起伏玲珑的曲線,想來也是個美麗的巫女。商博良幾乎是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他每次見到陌生人總是會笑,這次卻剛笑出來就吓得把臉板了回去。他這是記起了祁烈的囑咐。

出乎他的意料,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那張猙獰的骷髅面具下,巫民少女的眼神略有詫異,随即眼神一轉,軟媚得叫人心裏一顫。商博良随即覺得和巫民少女相握的手心裏忽地傳來了汗濕的暖意。

這樣香豔的暗示,他的心應該酥軟了。可商博良忽的有些驚詫,他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可還沒有想明白。

他已經無法擺脫巫民少女的手,他被拉入了一條長隊。隊伍平緩地向前行進,沒有人說話,隊伍兩邊的巫民各手持一盞風燈。商博良扭頭看向後面,也是一條手拉手前進的長隊,再後面還是長隊,似乎鎮子裏的所有人都出來了,上千人在風裏默默地行進。

他們正去向水池前的空地,水池後是黑色的竹樓比這裏的任何竹樓都高大巍峨,默默的屹立着。沒有親眼看見的人很難相信竹子能搭建起那麽大的屋子來。而那棟竹樓卻沒有一扇窗,僅有巨大的黑色門洞,對着前面的水池。它是這個鎮子的中心,可是昨晚所有竹樓都點燈的時候,商博良已經注意到了鎮子正中那個沒有絲毫光亮的巨大黑影。

它裏面沒有傳出過任何燈光和聲音,如同它的顏色,是黑色的死寂。

蠱母住在那裏,商博良毫不懷疑。

巫女的手指悄悄地在他掌心中間畫着圈,纖軟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裏。商博良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也不敢問,更不敢松手。他已經被卷進了上千巫民的隊伍中,這支隊伍透着神聖的靜谧,不容被打破。他以眼角的餘光四顧時,巫女又用尖尖的指甲在他掌心用力一掐。他痛得臉上一抽,轉頭去看巫女,可是巫女卻不看他,只默默地看着前方,輕輕墊着腳尖前行。她沒有穿鞋,腳腕上的銀鈴反着流動的月光。

商博良仰頭,發現不知何時雲層開了一個口子,月光從天空裏墜落。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虛幻不真,卻又有種誘人的神秘。這座小鎮此刻如此安靜,只聽見少女們腳腕上的銀鈴響成“叮叮”的一片。

他們已經來到了水池前的空地上,昨夜看見的那個年輕英俊的巫民男子點燃了火把。他把火把傳遞給其他人,一根接一根的火把在人群裏燃起來,手持火把的人像是供奉神牌似的把火把沿着水渠插好。整片空地上都是十五六到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所有人圍成圈子,留出空地中央的一個圓。

商博良仔細看去,才發現空地中央的整片岩石上,雕刻着古老繁複的花紋,就像他們在進入黑水鋪時,在門樓上所見的那個巨獸。

“那就是蠱神。”祁烈把聲音壓得極低。

商博良點了點頭,不敢發出聲音。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此刻腳鈴的聲音也消失了,只有微微的呼吸聲,說話很容易被發覺。

鈴聲從遠處傳來。

商博良看向那個方向,赫然發現那是一頭牛正向着這邊緩緩走來。奇怪的是居然沒有牽牛的人,卻有一隊巫民排成兩列,躬身跟随在牛的後面,那牛反而像是他們中領頭的。在別的地方很少能看見那樣雄壯威武的牛,它是罕見的白色,身上洗刷得幹幹淨淨,白色的牛皮在月光下顯得古老而聖潔,牛蹄泛着明亮的光。白牛盤結的雙角上各點了一盞松明,鈴聲來自它脖子下巨大的銅鈴。

單調重複的鈴铛聲裏,這頭牛帶領的一隊巫民像是蘇醒的靈魂,正從層層地獄裏走出來。商博良微微有些興奮,又微微有些緊張,這時候他感覺到後頸中被吹入了暖濕的氣。他回頭,看見是和自己拉着手的巫民少女悄悄蹭在他脖子裏吹氣。巫民少女看見商博良扭頭看她,眼睛一眨一眨,眸子裏轉過濃郁的春情來,那眼神像是春天葉片上蓄的一片露水似的。

白牛走入了人群。緩緩走到了年輕的巫民男子面前。巫民男子伸出手,他手心裏晶瑩的似乎是鹽,白牛舔食着鹽,慢悠悠地甩着尾巴。直到舔食幹淨了,它才低低的叫了一聲,似乎還想要更多的鹽。

它出聲的瞬間,巫民男子忽地從鬥篷下拔出閃亮的彎刀,從牛的下頸捅了進去,兩尺長的彎刀直貫入它的身體,只剩刀柄留在外面。此時後面跟着的巫民都撲上來按住垂死掙紮的白牛,巫民男子猛地拔出彎刀來,濃腥的牛血噴了他一身。牛的熱血不斷的湧出來,流進那個蠱神圖騰的圖案中,圖案極深的陰刻在石頭裏,牛血積在槽裏,蠱神圖變得異常清晰刺眼。白牛也并沒有很劇烈地掙紮,只是一頭畜生失血後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很快,它就失去了力量,巨大的牛眼最後睜開了一次,看了看殺死它的人,而後緩緩合上。

持彎刀的巫民男子上前一步,抓住牛角,一刀狠狠砍在牛後頸上。牛的頸骨粗壯,他連續幾刀才把碩大的牛頭砍了下來,飛濺的血點灑在他的兩臂和臉上,他始終沒有任何表情。

他終于把牛頭舉向天空的時候,臉上忽然露出狂喜,他用足力氣大喊了一聲。人群用更加渾厚的喊聲回應他,所有巫民就像是身體裏的火被點着了似的,同時高舉雙臂呼喊。

喊聲震耳欲聾,巫民們摘下了臉上的骷髅面具,一張張都是年輕的臉,每張臉上都是虔誠和着魔般的喜悅。

商博良一怔,貼在祁烈的耳邊:“這裏都是年輕人!”

“你才發現?鬼神頭是沒有小孩和老人的,來這裏的人都是從外面進來追随蠱母的,都是這林子裏最英武漂亮的男人和女人,沒血緣的。”

商博良指着高舉牛頭的男子:“昨夜你昏過去,那個巫民說一個女孩是他妹妹。”

“信他的?”祁烈歪了歪嘴,露出色眯眯的笑來,“沒準他夜裏就和他那個所謂的妹妹在被窩裏打滾呢!這些年輕人都是狂信蠱母的,覺得蠱母能通幽冥,即便是死了,都能複活的。他們抛了自己的家來這裏,再搭夥住在竹樓裏,跟別人說是家人。所以才要往牆上塗油呢,這不塗油,自己的妹妹就變成人家的妹妹了!”

“宰牛是什麽意思?”

“祭品,那牛生下來就是養了當祭品的,不下地幹活,用巫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好的東西喂着,每天有人給它洗刷塗油,是他們的神牛。可神牛也要有點用處,就是用來臨頭那麽一宰,牛頭供給蠱神,牛肉大家分吃,這就是蠱神節的‘獻牛日’。”

“獻牛日?”

“倒數第二日,明日是最後一日‘神歸位’,蠱神節就算過完了,蠱神也回家去了,大家又可以随便外出了。”

商博良贊嘆着點點頭,看見巫民們一擁而上,拔刀劈砍牛的身體,新鮮的牛肉被大塊大塊卸下來,圍繞着蠱神的石刻圖騰,巫民們生起火堆,牛肉就放在火堆上炙烤,很快,牛肉外面烤焦的香味已經飄散開來。少女們捧着瓦罐在水渠裏取水,而後分為小碗遞給其他人,有人遞了一碗到商博良的手中。商博良飲了一口,呆了一下。

小碗裏竟然是甜潤的米酒。

“不信吧?”祁烈也喝着一碗,“這些巫民,發瘋起來的時候,傾家蕩産也在所不惜。逢着蠱神節的晚上,他們都把一年釀的好酒拿出來,場面擺得越大主人越開心,随便喝,喝得少是你沒有酒量,喝得多也不用付錢。”

祁烈一口灌下了碗裏的米酒,雙手按肩跟旁邊一個巫民高喊紮西勒紮,神态親密無比。巫民也立刻還禮,又有人把米酒遞過來,祁烈喝酒豪爽,碗到就幹。果然如他所說,他大口喝酒巫民卻沒有絲毫舍不得的意思,每當他灌下一碗米酒,周圍的人必要陪他也灌一碗。祁烈很快就臉色漲紅,可他狂喝卻不倒,一雙黃眼珠越喝越精光四射,最後他每喝一碗,巫民們必定要大聲地贊嘆,兩個糖一樣甜潤的少女攙着搖晃的祁烈為他遞酒,媚眼也絲絲縷縷地飄過去。這個豪爽的外向客的作風分明很得巫民的歡心,人群把祁烈擁得離商博良越來越遠。祁烈肆無忌憚地抓着兩個巫女的手,在人群裏回頭,得意地向商博良比着眼色,示意他跟過去。

商博良笑着搖頭,向他揮手,他和祁烈終于被人群隔開。

烤好的牛肉也被遞上來了,空地上歡騰喜悅的人們穿插着來去,一碗一碗的米酒被傳向四周,少女們咯咯輕笑,手腳麻利地盛酒,可是已經跟不上人們喝的速度,更多的人拿着小碗去水渠那裏盛酒。

酒香、肉香、火光、濺滿牛血的地面、年輕男子酣醉的笑臉、少女們綴着汗珠的肌膚,這場面古老蠻荒,卻又溫暖歡喜。

商博良卻在這歡騰的場面中退得越來越遠。最後他退到了水渠邊坐下,用小碗在水渠中承了半碗米酒慢悠悠地喝。他的眼睛明澈幹淨,映出來來往往的人影和人群中央的火光,他又開始不由自主地笑,卻不是巫民狂歡中的那種歡喜。他的喜悅淡得像是他碗裏的酒,又如這片雨林裏氤氲的水汽。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腰間的皮袋,喃喃自語:“真沒有想到啊。這天下真是大,沒有到過的地方,永遠不能想象它的樣子。說起來一輩子住在這種地方,也沒什麽不好吧?”

“你叨叨什麽呢?”祁烈神出鬼沒的從旁邊閃出來。

“自言自語,想着一輩子住在這裏,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商博良笑笑。

“這話也就想起來說說,”祁烈搖頭,“多少走雲荒的人,卻沒有一個真正留下來的。如今商兄弟你看到的是這幫巫民尋歡作樂的樣子,可是你要是一輩子住在這裏,就得跟他們一樣跟蛇蟲瘴氣為伍,出一趟遠門不知能否活着回來,大雨天雨水從你家屋頂上的每個縫裏流下來打在你頭上,一輩子唯有靠在火堆邊烤着才有個片刻的幹爽。”

“要是那樣,你還想住在這裏麽?”祁烈坐下來,和商博良并排,叼上煙袋打着火鐮。

商博良愣了一下,看着祁烈蒼老的側臉。祁烈不看他,低頭一下一下擦着火鐮,火星短暫的照亮他的臉。許久,商博良輕輕嘆了一口氣,被他自己壓住的那股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的目光低垂,人忽然老了幾歲似的。

“老祁你說話很狠啊,”商博良低低地說,“是啊,我只看見這裏的開心,卻沒看到這裏的辛苦。”

“這裏的人都很短命,卻不顯老。女人三十多歲皮膚還嫩得能捏出水來,可是四十歲一過,往往就沒幾天活頭了,倒像個幹桃子似的,變得又黑又皺。男人往往四十歲都活不到,這裏經常有仇殺,先殺青壯和男人,女人搶回去還有用,往往不殺,所以男人更短命。巫民死的時候,經常都不火化,而是埋在自己家的田地裏,這樣死人的油膏爛了也爛在自家的地裏,會長出更好的莊稼給家裏人吃。”祁烈終于點着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你別看這些巫民女人漂亮,也沒什麽禁忌,男人十四五歲就能偷偷去跟自己喜歡的姑娘求歡,那是他們能活的日子很短啊。他們一輩子裏,就這點樂子了。我們東陸,女孩子十六歲才束發,還是父母掌心裏的寶貝,晚的還有二十五六才出嫁的。若是巫民也這樣,等他們嫁娶,他們也就快要老了。”

商博良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出去:“老祁,借口煙抽吧?”

“我以為你不抽煙的。”祁烈有些詫異,還是把煙袋遞了過去。

“以前抽的,來東陸以後不抽了。在瀚州,貴族抽煙是很流行的事情,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教我抽煙。”商博良接了過去,吸了一口,悠悠的吐出來,熟練地在地下磕了磕煙灰。

“你是蠻族?”祁烈更加詫異。

“你以為我是東陸人?”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無所謂。”祁烈搖了搖頭。

兩個人默默的并排坐着,一會兒,祁烈問:“想家了?”

商博良點了點頭:“本來只想去雲號山,現在再想去完雲號山再去哪裏。忽然有點想回家看看。”

“那就回瀚州喽。到了雲號山,找條船,跨海過去,沿着海岸往東走,就能到瀚州。”

“想念是想念,真要回去,卻也很難。”

“剛才在那邊遇着彭頭兒也出來看熱鬧,攪了我的好事,原本那些小巫女貼着我那叫一個舒服。”祁烈說,“彭頭兒下令,說是後天一早離開鬼神頭。”

“那麽急?”

“也不是彭頭兒的意思,是那些巫民催着我們上路,說蠱神節馬上就要結束,接下來就是龍神節,那些蛇王峒的人龍神節應該正呆在自己的鎮子裏祭龍神,龍神就是大蛇了,巫民說蛇是半龍,是沒智慧的龍。這時候我們上路最安全。說是這麽說,大概人家也不放心我們總住在這裏吧?”

“那就走吧,彭頭兒也該賺夠了,回家過舒服日子吧。”

“商兄弟你和我們一起走麽?”祁烈問。

他問得唐突,商博良一愣,轉頭看着他。祁烈從商博良手裏抓過煙袋,也不擦煙嘴就抽了起來,默默地看着不遠處火光裏醉醺醺的巫民。巫民們手舞火把,圍繞着火堆起舞,火光影裏男人的文身、女人的曲線仿佛都糾纏在一起,女人腳腕上的銀鈴聲歡悅沸騰。

“是彭頭兒不願帶我了?”商博良試探着問。

祁烈不回答。

“老祁,你心裏有事,到底是怎麽了?”隔了很久,商博良終于說。

“我能有什麽事?“祁烈搖搖頭,“商兄弟,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你往北走,過了這片林子,靠海有個小城叫做喬曼錫,那裏可以乘船出海,去雲號山,比陸路走可輕松百倍。我們就往南了,還是回畢缽羅,你跟着我們,只能繞道。”

“畢缽羅也可以乘船出海吧?”

祁烈忽的轉身,大手抓着商博良的肩膀:“兄弟!聽老哥哥一句,想去雲號山,就別走這條道了。我們走雲荒的漢子,是走鬼道,賺活人錢,我們這條道到不了雲號山,我們這條道根本沒頭的!”

商博良無法回答。他不知道到底怎麽了,祁烈的話裏仿佛藏着個巨大的詛咒。他看得出祁烈眼裏隐隐的不安,卻不知道那不安從何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