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是幾日來難得的晴天,天空盡頭的雲火燒般的明亮。彭黎和祁烈監督着馬幫夥計們把所有貨物重新捆紮在騾馬的身上,調好了輕重。捆好了之後再拿下來讓騾馬休息,明天一早擔上就能出發。

這是他們來到鬼神頭的第三天,蠱神節的最後一天,明天他們就要離開這裏,帶着價值幾十萬金铢的貨回宛州。夥計們笑逐顏開。

商博良也重新調整了黑骊的鞍辔,給它喂足了馬草。馬幫夥計們多半還不知道他就要和馬幫分道而行,這些天他們已經混熟了,幾個夥計還來勸商博良把黑骊背上的行李挪些去別的騾馬身上。他們卸下了不少錦緞送給鬼神頭的巫女們,空了十幾匹騾馬出來,反正帶着那些神異的蠱蟲,回去後就一輩子當大爺了,送些錦緞給女人們省得路上辛苦,又可以看着這些媚得叫人心癢的巫民女子對自己笑上一笑。

商博良只是笑,跟他們搭着話。

“去去去,自己的活兒幹完了麽?就來這兒跟商兄弟搭茬?偷懶的他媽的回去就分你個零頭!”祁烈過來罵罵咧咧的,推搡着夥計們令他們去檢查貨物。

“祁幫頭有話對我說?”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祁烈看了看左右,把一張皮紙塞進商博良手裏:“現在就出發,別等天亮了,這是地圖。商兄弟你會看星星,認得出方向,靠着地圖,能到喬曼錫。”

商博良一愣。

“老祁,為什麽……”

“謝你這些天陪我唠叨那麽些事,你聽我一次,老哥哥沒害你,”祁烈緊緊盯着商博良,舔着嘴唇,“別問為什麽,去做就好了。”

商博良和他對視,良久,緩緩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不用跟彭幫頭他們打招呼了,也別管巫民,我們開出來的那條路還沒有被爬藤蓋住,騎馬沿着那路一直走就能出去。”祁烈拍了拍黑骊的脖子,“你能出去的,你的馬好。”

“老祁,有什麽危險麽?”

“別問,”祁烈瞥了他一眼,“跟你沒關的事。”

商博良沉默了一會兒。

“去雲號山吧。”祁烈轉了語氣,也低低的嘆了口氣。

商博良一怔,微微的點頭。

祁烈調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吆喝:“歇了歇了,吃飯吃飯,吃飽了好好睡一覺嘞,明兒上路!”

夥計們累了一下午,聽說吃飯,都打起呼哨來。祁烈仿佛母雞招呼小雞似的,帶着一衆夥計往竹樓去。商博良沒動,遙遙看着他的背影。

祁烈忽的轉身:“将來要是去宛州衡玉城,我老家還有好米酒和有名兒的雜耍。”

誰也不知道這話什麽意思,夥計們也三三兩兩的說話,祁烈這個副幫主素來沒什麽威嚴。商博良點了點頭,祁烈跟夥計們一起大聲罵着娘走了。

只剩下商博良一個人,他站在夕陽和風裏,拍了拍馬脖子,翻身上馬。他帶着馬走向進鎮的石路,走了很遠回眼去看最後一縷陽光中的鬼神頭,錯落有致的竹樓屋頂隐沒在漸漸升起的夜霧中,炊煙騰入天空。

陽光收走,萬物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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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都吃飽了麽?”彭黎用火鉗撥着火坑裏的木柴。

“飽了,該打發出去閑逛的都打發出去了,他們聽說晚上還有那祭神的好事兒,巴不得出去看新鮮。”蘇青冷冷地說,“該準備的也都準備好了,連祁頭兒十二個人,防身的家夥也都磨好了。”

對面的祁烈二話不說,把後腰裏的刀子拿出來扔在地上,铛铛作響,新磨的刃口明亮刺眼。

“等祁幫頭抽完這袋煙,我們就出發!”彭黎說。

“沒找到商兄弟,晚飯沒吃,四處都沒他的影子。”蘇青說。

彭黎眉毛一皺,警覺起來。

“我勸他走了,”祁烈說,“這樣的人不知道來歷,留在我們裏面沒準壞了大事。而且,這人居然是個北蠻子,看那清秀的樣兒還真想不到。”

“北蠻子?”蘇青看向彭黎,“難道是……”

“別瞎猜,我看他是個有大身份大來歷的人,這樣的人輕易不會跟我們同行,那樣與其說對我們不利,還不如說自己走進狼窩裏來。我看商兄弟沒什麽可疑,”彭黎想了想,一擺手,“不過老祁的思量有道理,這事兒太大。做成了宛州就是我們的天下,就算是江家也得跟我們客客氣氣的,我們便是在宛州十城裏選一座城來買下也不是不可能。沒準兒還能從皇帝那裏讨個布政使的封號,那就是貴族,再不是拼小命賺小錢的主兒了!”

“彭幫頭有這個壯志,我們兄弟怎麽都得幫個手!”祁烈抽着煙,“不過,我怕蠱母可不是等閑人物。我們去見她,談得不好便被看作在鬼神頭為非作歹,死都落不得好死,砍成肉泥拿去肥地還算輕的。”

“老祁,你覺着纏絲蠱在宛州一個要賣多少金铢?”彭黎手裏捧着一只盒子,恰恰是巫民所贈的纏絲蠱蠱蟲。

“有這玩意兒一個,就能娶上一個老婆,老婆還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嗯,這一般人家想娶個老婆,求親送禮請客,怎麽也花五十一百個金铢吧?”祁烈抓抓腦袋,“一百個!我們賣,一定有人買!”

“一百個?”彭黎冷笑,“老祁,你知道從窯子裏贖一個最紅的姑娘要多少金铢?牙梳館的小绾是一萬兩千個!可是你只要把這纏絲蠱能讓小绾喝下去,她不用你贖,自己就能跟你私奔!難道我們不能賣一萬兩千個金铢?還有些貴族子弟以為自己有張漂亮臉蛋,總想着娶公主,當驸馬。可這想要尚主①的,上下還不得花上幾萬金铢去打通天啓的關節?這還只是讓皇帝去選一選,上了被皇帝選的名單。我們賣這一個,給公主吃下去,什麽都省了!”[注①:即娶公主。]

“他媽的!可這讓公主把纏絲蠱吃下去還要蠱蟲發作的時候正好站在公主面前,可也太難了!”祁烈抓着頭。

“這個再說。不過大家再想,若是別人也能拿到這蠱蟲,我們這買賣還能做麽?到時候我們賣一萬,就有人敢賣五千,我們賣五千,就有人敢買三千!”

“這他媽的是割我們的肉啊!”一個夥計拍着大腿,“這些東西還不是老子……跟着彭幫頭舍命跑到鬼神頭來才發現的?憑什麽錢讓他們賺走?”

“對!”彭黎沉沉地點頭,“我們就要霸住這東西往宛州的商路,以後便只有我們一家能賣,我們不能賣,也不能讓別人賣!”

“對!”屋子裏的夥計們一齊拍着地面。

“若是真能見着蠱母,怎麽跟蠱母說?”祁烈看着彭黎,“我們的貨物,那個叫瑪央铎的巫民沒看上眼,蠱母也不會看得上。我們想要獨霸這條商路,可我們拿什麽跟巫民換?”

“我們可不只帶了錦緞來,沒給瑪央铎看的東西,祁幫頭你不都看到了?”蘇青眼神一挑。

“弩弓!”祁烈恍然大悟。

彭黎點頭:“這東西我原本還不知道有沒有用,可是大家想想,現在恰好是蛇王峒和虎山峒鬥得你死我活,巫民不善制作弓弩,天驅軍團的弩可是天下聞名的強勁。若是虎山峒得了我們的弩弓之助,要殺敗蛇王峒可就容易多了。”

“彭幫頭想到,何不早跟瑪央铎說?”

彭黎搖頭:“那個瑪央铎,對我們貌似和善,可是一直在催我們走。我們提出見蠱母,他就是攔着不讓。我看這人……”

“是蠱母身邊的面首!”祁烈大聲說,“必是沒錯!”

“八九不離十。他不想讓我們見蠱母,我們非得見,蠱母才是這裏掌權的人,我們只要搭上了蠱母這根線。東陸和雲荒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流通,我們的財力必能稱霸宛州!”

彭黎的話把行商們心裏的火都煽了起來,十二雙眼睛,每一雙都是精光爍人。宛州商客千百樣,對錢不動心的,怕是一個也沒有。

“老祁,你懂巫民的竺文,又是蠱母的老熟人,見到蠱母,就靠你跟蠱母好好說了。”彭黎伸出手來,“這事若是成了,老祁你有一半功勞,我就分你一半!”

“三七開,我三,彭頭兒七!”祁烈在彭黎手上狠狠一擊,站起身,把刀子插回腰間,“大夥兒上吧!遇見彭頭兒這樣的英豪,輪到衆兄弟賣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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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得像是墨,仰頭看不見星星,火把的光只能照出一小團溫暖的光暈,立刻就被周圍的黑暗吞噬。可是數百支火把一起,也照得空地上一片敞亮。從遠處看去,樹林深處的光和閃動的人影便如一個虛幻的夢,而外面是一片天地初開後的空朦。

整個鬼神頭的巫民都集中在了空地上,載歌載舞,就着水渠舀起酒來暢飲,人人都醺然有了醉意。宛州來的商客們也在人群中一碗一碗地向巫民敬酒,他們明天就要離開,跟主人殷勤地道謝和道別。巫民們也熱情地回禮,商客們把帶來的絲綢一匹一匹纏在美麗的少女身上,逗得巫女們咯咯地輕笑,半醉的商客們借着這個機會圍繞巫女們舞蹈。

蘇青和彭黎面帶笑容,悄無聲息地從人群裏閃出。夜色遮蔽了他們的身影,他們悄悄向着那棟黑色的巨大竹樓後移動。

巫民們載歌載舞,面頰殷紅,眼裏只有火光和少女豐潤的臉兒,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眼神飄忽的外鄉客和他們殷勤地對飲後,漸漸地都散開去。

彭黎走進了竹樓屋檐下的陰影裏,摸了摸鈎刀的刀柄。選出來的夥計們都已經到了,正背貼竹牆蹲着候命,彭黎點了點頭,祁烈便點燃了手裏的一點松明照亮。

“轉了一圈兒了,沒門,真的沒門,連個人能往裏鑽的縫兒都沒有。”祁烈壓低了聲音,緩緩搖頭。

“住人的地方,怎麽會沒門?”蘇青皺眉,“這裏确實是蠱母的居所?”

“不會錯,問了這裏的巫民,說蠱母的神座就在這個黑屋子裏。”

“神座?”一個夥計戰戰兢兢的,“不會他媽的是放死人的地方吧?放死人不要門窗。”

祁烈一瞪眼:“扯淡!放死人也要開門才能放進去,而且蠱母如果死,必定是被自己的蠱蟲吃掉,不會有屍體。所以每一代蠱母,很少有人知道她死在哪裏。”

“那她死在哪裏?”

“走進林子最深的地方,被自己的蠱蟲吃了!“祁烈低聲說,“再找路,進山沒遇着老虎也要摸個虎崽子走,到了這裏誰都別怕!”

“別找了,鋸開!”彭黎下令。

祁烈吃了一驚,四顧一眼,卻也點了點頭:“鋸開!”

老磨閃上來,拔出武器無聲無息地推進竹牆裏去,小心地拉動。他剛剛恢複過來,手上力道還虛,不過他是開路的好手,腰刀上有細細的鋸齒,正是鋸開竹牆的好工具。不遠處的喧鬧把拉鋸的細微聲響完全遮蔽了。

“快點兒!手底下別那麽軟!”祁烈兜頭拍了老磨一巴掌。

“沒事兒,我看那幫巫民一時半會兒鬧不完。”彭黎低聲說,“老磨別弄出聲音來,被覺察就糟了。”

“彭頭兒別擔心,蠱母這些手下不過是些童男童女,真刀真槍的玩命他們還嫩點兒!”祁烈歪着嘴,神色猙獰,“就那個瑪央铎是個棘手的角色,不過他現在估計還騰不出心思來管我們。”

“蠱母手下怎麽盡是一幫沒什麽大用的娃兒?”老磨低聲問。

“除了這種屁事不懂的小家夥,誰會相信你跟了蠱母就能死而複生?鬼神之力?”祁烈冷笑,“這世上誰真的見過鬼神?”

“那些蠱那麽神,死人都能讓他站起來把蛇給殺了,真就不能起死回生?”老磨收回鋸刀,“好了!鋸開了。”

他把鋸下來的一片竹牆悄悄地挪開,露出圓形的黑洞來,竹樓裏面果真一點光都沒有。

“是人都要死,”祁烈冷冷地環顧夥計們,“所有趁着有命需拼命啊!”

他第一個鑽入,彭黎一招手,剩下的夥計們也悄無聲息地閃了進去。

漢子們閃入的同時都矮身翻滾,按着腰間的家夥半蹲在地上,他們圍成一個半圓,把祁烈保護在中央。

因為祁烈手裏有唯一的一點光。

祁烈高舉松明,微光下十二柄家夥泛着鐵光。靜了一刻,祁烈緩緩地站起身來,夥計們也跟着他起身。

馬幫的十二名精銳站在黑色的竹樓裏,就靠着祁烈手裏的一點光四周看去。他們都不敢出聲,把難以克制的惶恐全力吞回肚子裏去。這裏和他們猜想的完全不同,黑色的竹樓裏空無一物。

它足有十個人高,圍成牆壁的是這片林子裏最高也最老的老竹。不像是普通巫民所住的竹樓,這裏面沒有分層,一通到頂,像個巨大的空蕩蕩的黑盒子。夥計們仰頭勉強能看見屋頂上孤零零的懸挂着一面繪有蠱神圖騰的大旗,幽幽地飄拂。

站在這裏,讓人覺得像是站在漆黑的天穹下,一絲風冷幽幽地在竹樓裏卷着,仿佛一道留戀塵世的魂靈。蘇青打了個哆嗦,狠狠地扭動背肌,扯了扯弓弦,讓身體保持最好的狀态。

彭黎鈎刀在手:“老祁,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祁烈搖頭,神色緊張,“大家別亂動,到了這兒,走錯一步就是鬼門關!”

“這裏已經是鬼門關了。”蘇青幽幽地說。

一個夥計踏前一步,腳下絆到了什麽東西,身體失去了平衡,手裏一把鍛鋼鑲口的好刀“啪”地落地。在這個靜得生寒的地方,聲音大得像是地震,祁烈驚得猛撲出去,一把抓起刀,一把抓住夥計,狠狠地一肘頂在他喉嚨間。

“你他媽的不知道小心點兒啊?外面都是巫民!你想害死大夥兒,老子先要你死!”祁烈兇狠的吼。

“蛇骨。”蘇青冷冷地說,他半蹲在地上摸索着。

祁烈把松明放低,這樣所有人都能看清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要跳起來。竹樓裏的地面還是土地,沒有鋪磚石,他們進入這裏只覺得腳下有些硌,沒有多想,此時就着火光,他們才看清了硌着他們腳的東西。如蘇青所說,那是蛇骨,一根根慘白的蛇脊骨被半埋在泥土中,無處不有,布滿整片地面,每一條蛇生前想必都有黑水鋪的那些蛇大,每一根脊骨都扭曲得不可思議,如同糾纏成結的爬藤。可以想見這些蛇死亡前一刻的情景,它們用盡最後的力量暴跳着,把脊骨扭曲到幾乎斷裂的程度來逃避致死的疼痛。

它們的痛苦被刻在泥土裏了,它們像是随時還能從泥土裏跳出來那樣。

祁烈還鎮靜,拔刀上去在蛇脊骨上輕輕的剁了一下,點了點頭:“都是老蛇老骨頭,死在這裏怕有上百年了。”

“蛇冢?”彭黎問。

他聽說過有龍冢,古書上說龍死的時候,會悄悄地游回龍冢去。那是在大海的最深處,一個即便鲛人也難以到達的幽深海溝,只有洄游的磷光魚去照亮,堆積如山的是古老巨龍的屍體,骨骼經過歲月開裂石化,依然如鋼鐵般堅硬。奇怪的是那裏卻沒有水,古龍們的魂魄凝聚起來經歷過很長久的時間才會慢慢散去,這股巨大的力量頂住了上方數千萬鈞的海水。将死的龍就在那裏找一個地方躺下,慢慢地死去。找到龍冢的人就能随意從龍的骨骼間挖取珍貴的骨珠,那是秘道家畢生夢寐以求的寶物。

可是從未有人真的見到龍,神秘的冢便也只是遙遠古老的傳聞。

“如果這是蛇母的家,倒還差不多。”祁烈搖頭,“可是這裏住的本該是蠱母。”

“這裏的聲音外面聽不見!”老磨忽然說,“我們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所有人都一愣,發現了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就在這棟黑色的竹樓外,巫民們正在狂歡舞蹈,可是當他們進入這裏,所有的聲音都被隔開了,難以想象這種以老竹拼成的牆壁可以隔絕所有的聲音,可是即使他們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彼此緊張的呼吸。

那麽外面的人也聽不見他們說話,聲音傳不進來,必然也傳不出去。

“小心!”蘇青把推在彭黎肩膀上。

所有人都感覺到風從頭頂壓了下來。祁烈驚恐的擡頭,看見頭頂巨大的片黑色壓下。他看不清那是什麽,那片黑色落向他們的頭頂,已經難于閃避。彭黎猛地仰身,鈎刀帶着一聲銳響掠空閃了閃,那片黑色被斬為兩片,娓娓地落在彭黎身側兩邊。

“旗子?”老磨使勁擡頭看向上方。

那是屋頂上的那面蠱神旗落了下來。

“屋頂上!”蘇青低聲說。

所有人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各自哆嗦了一下。原本那面大旗所在的地方,赫然有束極長的黑發垂下,發梢晃晃悠悠。一個人影,靜靜地端坐在空中!

“什麽……什麽東西?”老磨的腿肚子轉筋。

“那頭發長得……這麽挂着像是吊死鬼的繩子。”蘇青低聲說,彭黎這個手下冷傲犀利,就像他箭囊裏的箭。

祁烈呆呆地站着仰望那束黑發,黑發在風裏幽幽的起落。

祁烈跪了下去,放下刀,把雙手疊合按在地上,而後虔誠地叩拜,把額頭緊貼着手背。彭黎也跪下,學着祁烈的樣子。頭兒們已經跪下了,夥計們便也再沒有例外。十二個人悄無聲息地跪在那裏,屋頂的人也不說話。

局面就這樣僵住了,彭黎悄悄用胳膊肘捅了祁烈一下。

祁烈點點頭:“彭頭兒忍住,跟着我。人家沒以對敵的法子對我們,我們便是紮西勒紮。這旗本是她遮身的,她讓旗落下來,是說可以和我們一見。若是上面的真是蠱母,我們便該捧着這旗上去拜見。”

彭黎恍然:“聽你的,來雲荒賺錢的人,當然是友非敵。我自己挑事讓大家跟我來發財,我也自己上去拜蠱母。”

“我跟彭頭兒一起上去!”蘇青說。

“少不得我這個會竺文的。”祁烈說,“剩下的人下面守着,別亂動,手離家夥遠一點兒。”

祁烈在前,持着松明照路,彭黎和蘇青跟着。他們在周圍摸索了一陣子,便發現了一條竹梯貼着竹牆。說是竹梯,也不過是隔一尺在竹牆上釘一道橫着的粗竹管,便于攀登。三個人身手都敏捷,往上爬了一會兒接近屋頂,便發現了屋頂上別有些奧妙。屋頂上粗大的竹管縱貫,竹子全部打通關節,一根一根以尖端和尾部相套,長達十丈,懸挂在屋頂上。幾根套起來的長管縱向并排,組成了一條可以在空中行走的竹橋,上面用竹繩捆紮了橫着的小竹筒作為落腳處,否則任何人踩在這些光滑的竹管上都會失去平衡掉下去。

那個人并非懸空而坐,她是坐在竹橋的中央。此時距離已經不遠,能夠看清那是個女人的身影,有着誘人的窈窕身段,一頭漆黑柔軟的長發垂向地面,像是懸挂在前山的小溪瀑布。

“我打頭,小心腳下,這麽高摔下去,準死!”祁烈踩了踩竹橋,竹橋晃悠悠的。

他和蘇青輕巧,踩着竹筒還算輕松,彭黎身形魁梧,跟在後面,竹橋就咿咿呀呀的作響。彭黎克制心神,不想着這條危險的路,只把目光投向竹橋中央端坐的身影。

“老祁,沒事吧?”蘇青注意到祁烈的臉色不對。

祁烈的眼神呆滞,臉因為緊張而微微扭曲,冷汗唰唰地往下流。他搖了搖頭,用一種極其虛弱的聲音說“沒事,見到正主兒了,是蠱母!”

彭黎接過他手裏的松明,從他身邊擦過,上前一步。光終于照亮了那個端坐的人,首先是她覆蓋面部的鎏銀骷髅面,而後是她曲線曼妙的身體。蘇青也吃了一驚,那無疑是個女人,三母本該是女人,這并不奇怪,可是那女人卻是近乎赤裸的,只是以一束輕紗纏在脖子上,拖下來遮蔽了身體。她的肌膚在松明的光裏華美得像是絲綢,泛着令人驚嘆的柔光,每一寸的線條都精美得像是巧匠用最薄的刀在最細膩的玉石上刻出來的人體。蘇青見過祭神時候令人血脈贲張的舞蹈,可是跟外面的巫女們比起來,眼前這個沉默的女人雖然看不見臉,卻更有一種令人惶恐的美和媚惑。

确實,那是令人惶恐不安的,不敢去接近。蘇青看向骷髅面的眼洞裏,和裏面透出的目光一觸,不知怎麽的,覺得膝蓋一軟,就要跪下。他咬了咬牙,挺住站直了。

彭黎卻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向着這個女人行拜禮。他距離這個女人比蘇青和祁烈都近,僅有五尺之遙,這一下拜,女人卻正襟危坐,彭黎就像是跪在女王腳下的奴仆。

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女人不說話,彭黎也不起身。

“我猜到你們要來這裏,可是我還沒有完全明白你們的來意。我就是蠱母,外鄉人,你們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令人詫異的是,蠱母開口是一口極标準的東陸官話。她的聲音細膩甜美,像是黑色的蜜糖。

“帶着誠意而來,自然會得到主人的賞賜。”彭黎說得極其鄭重謙卑。

“我已經報答了你們的善意。”蠱母淡淡地說。

“可蠱母還未曾看到我們的善意。”彭黎低着頭,小心的擡起眼睛看着前方,手腳并用爬了半步,像是被蠱母那誘人的身體所吸引。

“帶着弩弓來到這片林子的人,怎麽能說自己是懷有善意的?”蠱母輕聲問。

蘇青一怔,感覺到了蠱母柔軟的聲音裏所藏的敵意,他們壓在箱子底的武器早已暴露,巫民勢必悄悄檢查了他們的行李。并不像瑪央铎所說,鬼神頭的巫民真把他們看作了恩人。

“善意是在心裏,我們可以解除一切的武裝。”彭黎恭恭敬敬地說完,緩緩解下腰間的鈎刀,向着身旁遞出,而後一松手。鈎刀落向地面,他手下一個夥計敏捷地撲上來,一把抱住刀,又退了回去。

彭黎拍了拍腰帶,一攤手。

“你是一個聰明人,外鄉的客人,”蠱母咯咯輕笑起來,“你已經看到了下面的蛇骨,你知道為什麽在蠱母所居的地方會有如此多的蛇骨?”

彭黎搖頭。

“那是在百年之前,那一任的蛇母想要來這裏奪取蠱母的命和鬼神頭這個得天獨厚的鎮子。她成功地驅逐大蛇吞吃了拜蠱母的人們,把蛇趕進了蠱母的竹樓。她想蠱母已經失敗了,這些大蛇會要了蠱母的命,蠱母還是會死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大蛇的肚子裏。”蠱母輕笑,“可是蛇母沒有料到這間屋子裏的蠱,這裏是蠱母的別院,每一寸都有鬼神之力。她的蛇在這裏被摳心蠱殺死了,每一條蛇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的心被摳出來那樣的劇痛,所以它們瘋狂地掙紮,把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掀翻了幾遍。我們不想移走骨頭,我們用它來教訓不謹慎的賊。”

“我不想和這些愚蠢的蛇一樣。”彭黎說,“蠱母的意思,我們都明白。”

“那麽你現在就可以回頭離開了。”蠱母輕聲說。

彭黎一怔。

“不想死的人就離開,因為這片林子不歡迎外鄉客,你們的貪婪已經驚動了蠱神,它會殺死你們,把你們的靈魂吞在肚子裏玩弄。”蠱母擡頭,直視彭黎背後的祁烈,“你們試圖從這片林子裏帶走的東西,還不夠多麽?”

祁烈面孔微微地痙攣,神色呆滞。他號稱認識蠱母,可當他面對這個女人的時候,一句話也搭不上。蘇青隐隐地感覺到蠱母認出了祁烈,可她的話裏依然沒有絲毫善意。

“我們……”彭黎想要申辯。

“不用再說什麽,”蠱母打斷了他,“外鄉人,你們可知道蠱神手裏玩弄的是什麽?”

彭黎默默地搖頭。

“是被貪欲浸滿的魂魄,制蠱的奧秘只有一個,便是讓那毒蟲的靈魂貪婪,而後殺死它。它死了,可是貪婪不會消失,所以才能被煉成蠱。你們想知道我送給你們的兩心綿是用什麽煉制的麽?”蠱母的聲音裏帶着甜美的笑意,“我不告訴你們,你們可以自己去想。”

彭黎趴在那裏,不敢說話。

“我只告訴你們,若是把你們封在這裏,讓你們自相殘殺,等到明年這個時候用剩下的那個人煉制成蠱,那蠱一定能吞吃三件東西……”蠱母的笑裏帶着陰森,“黃金、土地和女人,因為你們是為了這些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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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馬慢悠悠地走在林子裏,商博良舉着火把,照亮了來時的路。

祁烈畫給他的地圖清晰明了,走出飲毒障,他只要往東沿着樹林的邊緣一直前進,就有機會到達海邊,沿海岸往北,就是喬曼錫。晴朗的夜裏會有顆暗紅色的星在地平線上指引他方向,祁烈在地圖背後潦草的寫:“跟着星星走,別繞,別回頭。”

“別回頭。”商博良想。

祁烈是預感到了什麽危機,而這個危機就在今夜,所以他被急急地趕了出來。可他卻沒有警告其他人,中午時候馬幫的漢子還在期待晚上去看祭神的舞蹈。或者是馬幫有什麽事情不願讓他知道,所以祁烈早早地打發了他。但是無論如何,這都說明他不是馬幫的人,祁烈有些事不願告訴他。

商博良在馬背上回頭,鬼神頭已經隐沒在極遠處的黑暗裏了,他背後的道路漸漸隐沒,只要幾天功夫,被砍開的路又會長成原樣,去往鬼神頭的門便再次關閉了。

商博良忽的又想起瑪央铎的話來,“蠱母說過,離開的人,便不能再回來。”

他拉住了黑骊。他想祁烈很多話都沒有跟他老老實實地說,就像他講的那些雲荒故事,可偏偏那些故事都是活靈活現的,所有故事深處都有個同一個飄蕩的鬼魂。

這裏是雲荒,賭上命發財的地方,毒蛇口裏奪金铢的地方,卻有一種幽暗腐爛中透出來的凄美,像是惡臭的泥沼上生出獨一枝藍色幽香的花來,所以誘惑着來過的人不斷地回頭。就像祁烈,他回到雲荒到底是不是因為欠了很多錢?鬼才知道,也許這個人就該死在這裏,沉在那些泥眼子裏,心滿意足。

可雲荒卻不歡迎回來的人,這裏是密林深處的神秘土地,就像羽族的幻城崖,人的一生,只有一個機會它會在月光下開門。對進去過的人,門就永遠的封閉了。

如此多的思緒在他腦海裏轉着,他忽的想到祁烈所說的那個夥計來,他站在黑沼邊,跋涉着想渡過去,尋找鬼神頭。可是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選擇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那個小女人在他背後雙眼紅得像是流血。離開了再要回頭,就太晚了,蠱神不會保佑他,門對一個人只開次。

那個身披白紗的女人忽然破開腦海中的混沌出現,幽幽的眼神仿佛從星空裏垂視下來。商博良呆呆的,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掉轉馬頭,向着黑暗裏的鬼神頭方向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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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黎靜靜地趴在那裏,不說話,蠱母也靜靜地坐着。兩人以沉默僵持,竹橋悠悠的搖晃。

蘇青的手在褲子上悄悄蹭蹭,擦去了汗,這樣他一會兒抓弓會更加麻利。他斜瞥了祁烈眼,祁烈的手背在身後抓着刀柄。祁烈巧妙地把刀插在了後腰帶上,這樣他始終背着手,前面的人便看不見他是不是握着武器。蘇青感覺到冷汗在衣服下悄悄地流淌,沉默裏孕育着危險,他想祁烈也感覺到了。蠱母可能發難,而彭黎沒有武器,只剩下他和祁烈,對付一個不知底細的美麗女人,他心裏沒底。

“蠱母知道我們是什麽人麽?”彭黎忽然問。

“這不重要。”

“我們之間不會有交易麽?”

“交易也不重要。”

“我明白了,”彭黎恭恭敬敬地說,“我們在這裏是多餘的人,我們太不了解主人的心意了,那我們這就離開。”

“能夠保命是重要的,你說你明白我的意思,那就照着做吧。”蠱母低聲說。

緊繃的氣氛忽的松懈下來,下面守候的漢子們也長出了一口氣。站在這裏,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他們忽然覺得賺得已經不少了,能不能富可敵國,那是彭黎那種大豪的事,和他們關系不大。

彭黎恭恭敬敬地磕頭:“此行不能建立商路,可是能夠見到巫民心中最神聖的蠱母,我的心願也足了,不知道能否請蠱母最後賜給我一點好處?”

“貪婪依然沒有止境麽?你要什麽好處?”蠱母的聲音裏帶着厭倦。

“讓我看看你的臉!”

彭黎低喝的同時箭一樣射出,伸手抓向蠱母臉上的鎏銀骷髅面。蘇青和祁烈都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彭黎體格魁梧,在竹橋上猛地發力,竹橋搖晃得厲害,蘇青幾乎控制不住身形,手一錯沒有抓到背後的弓,祁烈倒是拔出了刀,可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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