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遺囑(二)

這架勢恐怕不是來降火的,而是來拱火的。

顧晏扶着門的手動了一下,看起來活像要把燕綏之直接拍在門外。但在某種情緒支配下,他最終還是沒有關門,甚至在燕綏之擡腳的時候,朝旁邊側了一下身。

于是燕大教授毫不客氣地抱着一杯薄荷水進了房間。

顧晏看起來是真的打算要睡了,房間內的燈光只留了床頭的,适合夜晚睡眠的暖色調,并不明亮。

燕綏之略微掃了一眼,在落地窗旁的椅子裏坐下。

顧晏凍着一張俊臉,依然站在門邊。他在猶豫究竟要不要關門。不過這種事并沒有讓他思考多久,他在牆上的控制器上點了幾下,房間內所有能開的燈瞬間亮了起來。

冷色調的頂燈一照,什麽困意都該滾蛋了。

燕綏之擡手掩了一下眼睛,其中有一盞壁燈剛好對着他的方向,冷不丁亮起來有點兒刺眼。

顧晏注意到他的動作,又在控制器上點了一下,那盞壁燈便熄了。

他這才把房間門關上,走到落地窗邊。

“怎麽突然開這麽多燈?”燕綏之擡頭問他。

顧晏不鹹不淡地道:“醒酒。”

他伸手撈起床上散落的領帶,那大概是房間裏最能顯出一絲人氣的東西,他拿走後,床鋪就恢複了一絲不茍的整潔模樣,倒是跟他一貫的氣質很搭。

燕綏之看着他手指上的領帶,“你不至于晚上見個人還要把領帶重新系上吧?”

“……”

顧晏當然不至于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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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癱着臉把領帶挂到了衣架上,又順手按了一下遙控器,遮擋着落地窗的亞麻色窗簾自動拉開,外面浩瀚如海的城市燈光和車水馬龍透過淨透的玻璃投映進來。

做完所有事,房間原本私人的氛圍徹底消散幹淨,斷絕了一切能惹人多想的餘地。

顧晏站在桌邊,垂眼看了燕綏之片刻,然後捏了一下眉心,有點頭疼又有點無語,“什麽給了你錯覺,讓你認為我在鬧脾氣?”

燕綏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直覺。你先坐下,別考驗我的頸椎。”

顧晏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椅子坐下來。

“你剛才沒在門口反駁我——”燕綏之說着,又掃了一眼落地窗簾和滿屋的燈,語帶促狹:“還擺這麽大陣仗給我看,不就是一種默認?”

“……”

蠻不講理,強行默認。

顧晏癱着臉看他,根本不想張口。

但他還是得張,因為某些人還真把那杯薄荷水塞到了他手裏,塞過來的時候手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

顧晏眸光垂下來,從燕綏之的手指上掃過,最終順理成章地落在了那杯薄荷水上,兩片濃綠的薄荷葉半浮在冰塊上,幹淨清爽。但是……

一般真要在這時候送點什麽,不都送解酒茶麽?

而且解酒茶酒店房間裏都是現成的,順手就能沖泡。

“怎麽想起來泡薄荷葉,哪來的?”顧晏問。

燕綏之手肘搭在扶手上,笑着說,“掐哪兒補哪兒嘛,跟服務臺那位小姑娘要的,上樓前剛好看見她在喝。”

後面半句暫且不提,顧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上:“什麽掐哪兒補哪兒?”

“沒什麽。”

鬼都不信。

顧晏雖然嘴上說要醒酒,但并不是真的酒勁上頭,頭腦依然非常清醒。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就是燕綏之又沒個正經地在背後編排他什麽了。

比如上回那個什麽“壞脾氣學生”。

燕綏之剛想說什麽,就見對面的顧晏瞥了他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調出智能機屏幕,随便點了兩下。

緊接着,燕綏之手指上的智能機就震了起來。

他一時不察,當着顧晏的面調出全息屏。

結果就見屏幕上跳動着通訊請求人的備注名——

小心眼的薄荷精。

燕綏之:“……”

顧晏:“……”

氣氛一時間降至冰點。

顧晏喝了一口薄荷水,燕綏之感覺涼氣都撲到自己臉上了。

好在智能機關鍵時刻又震動了一次,打破了這種令人窒息的對峙。

這次不是什麽鬼來電了。,是一條新信息,來件人是喬大少爺。

通訊號還是今晚在櫻桃園裏加上的,本來也只是禮尚往來留個聯系方式,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喬:

- 實習生,我們的顧大律師怎麽樣了?你哄出成效了麽?

燕綏之看了眼顧晏的臉色,動手回了一句:

- 可能起了點兒反效果。

沒過兩秒,喬的消息接連來了兩條:

- ……

- 算了,看在你知道費心哄他高興的份上……我跟你說,其實顧很好相處,比很多人都好相處,因為他極度理性,你如果沒犯什麽原則性錯誤,他不會當一回事的。就算犯了原則性錯誤,他也會直接處理,不會有生氣這個步驟。老實說我認識他這麽多年,還真沒見他因為誰不高興過。

燕綏之心說這話就很瞎了,難不成當年動不動被氣出辦公室的冰塊學生是鬼?

不過他這想法剛閃過,喬的信息又來了:

- 哦,他那位院長除外。

燕綏之:“……”

千裏之外的別墅樓裏,喬大少爺跟柯謹說了“晚安。”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但是這晚的柯謹狀态要比前幾天好一些,起碼會看一眼喬,再安靜地閉上眼睛。

喬留了一盞燈,沒給他關門,走到了跟他正相對的另一間房間裏,靠着床頭坐下,繼續調出智能機屏幕的信息界面。

對面的小實習生沒有回複,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例外”弄得又有點忐忑。

喬斟酌了一下,寫道:“就算是院長,顧也沒有真的生過什麽氣,一定要說的話,只有一回……”

他寫了兩句,便回想起了大學期間的一些事情。

他跟顧晏認識是在去梅茲大學報道的當天,最初分配宿舍的時候,他申請的單間沒有了,需要等一個月。于是那一個月他就被塞進了法學院的學生公寓裏,剛巧跟顧晏一間。

最初兩人對對方的印象都不怎麽樣,他以為顧晏冷冰冰的目中無人,顧晏以為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

事實證明……好像還真是這樣。

當然,玩笑意味上的。總之,他跟顧晏在相處了一年左右成了朋友,但并不是整天混跡在一起的那種。他自己在學校呆的時間很少,顧晏則一門心思專注課業。

當初顧晏選擇那位燕院長做直系老師的理由,他已經不記得了,可能顧晏根本沒提過。但是他記得在選擇的時候,顧晏連思考和猶豫都沒有,就那麽随意又篤定地在那位院長的名字旁點了個勾,就直接提交了。從打開界面到提交結果,整個過程可能不超過30秒,比一旁搖號的喬大少爺自己都快。

他可以肯定,那個時候的顧晏應該挺尊敬那位燕院長的。

然而好景不長,自打顧晏真正成為了燕院長的直系學生,所謂的“尊敬”就蕩然無存了。那時候他作為朋友的觀察日記大概是這樣的——

顧晏被院長氣到了;

顧晏好像又被院長氣到了;

顧晏今天一整天臉都是綠哇哇的,而且毫無表情,應該是被院長氣到了……

但是怎麽說呢,顧晏那個人太悶了,情緒表達含蓄得九曲十八彎。

別人跟他相處時間太少,可能看不太出來。但是他作為死黨,哪怕再悶,也能看出一二來——顧晏根本就不是真的氣。而那兩年大概是顧晏最有“活人氣”的時候。

只有院長在學校的日子,顧晏才會顯露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會有的情緒,其他時候他都太穩重太冷淡了。

別的很難說,但至少在他看來,雖然少了尊敬,但顧晏還是很喜歡那位燕院長的。

這并不令人意外,畢竟那位院長表現出來的性格确實很吸引一些人,看看他們法學院全院的受虐狂就知道了。不過他覺得顧晏對那位院長的好感比其他人更重一點,畢竟更親近。

但第二年冬天的時候,顧晏的态度有了一點轉折。

在喬的印象中,是當時的一場講座還是什麽,引起了法院學那幫學生對一些陳年舊案的興趣,那陣子都在搞典型性的舊案。顧晏在那陣子裏接觸到了燕院長二十來歲時接的一樁案子。

那樁案子在當時還引起了一些争議,因為絕大多數人都認為那個被告人有罪,而且是顯而易見的有罪,但是燕院長卻堅持為對方做了無罪辯護,而且贏了。

他的做法在當時掀起了不少波瀾,很多人不能接受,罵聲不斷。但另一方面,那個案子也讓他在這一行露了頭角。

那樁舊案的分析報告顧晏寫了很久,那個月的他比平日還要沉默寡言。最令喬在意的是,那個月末,燕院長辦了一場生日酒會,顧晏作為直系學生自然是要參加的。

原本以為酒會結束顧晏的狀态能好一點,結果也不知道酒會上他跟院長說了什麽,回來後他就把辛辛苦苦寫出來的分析報告廢掉了,換了個舊案花了一周重新寫了一份。

那之後,顧晏對燕院長的态度就有點兒變了。

其實并不是所謂的生氣,而是一種刻意的冷淡?

那種狀态持續了大概一個來月,又在某一天,或者某個他不知道的時間裏再次變了味。

具體什麽味兒,喬形容不來。

就……好像感情更深了,又好像更壓抑了。

他只知道畢業之後,顧晏就沒再跟燕院長有過聯系。

可是每次同學間聚會,勞拉他們總會提到燕院長最近在幹什麽,接了什麽案子,或是回學校忙什麽事務,參加了某個酒會等等……顧晏總是沉默着,又聽得很認真。

喬想着以前那些事,又覺得自己的回複不太準确,就把打好的字都删了,重新給那位小實習生發了一條:

- 總之別擔心,畢竟也你也不至于成為院長第二,沒到那個火候勾不出他什麽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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