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謀
岳淩兮因有腿傷,又不便在營中多露面,故多半時間都獨自待在帳中,不知不覺竟過了半月有餘。
許是習慣了獨處,這段養傷的日子反倒讓她覺得自在,不必沒日沒夜地趕路,也不必在經過每一個陌生的地方時草木皆兵,楚國巍峨的關隘就像一道屏障,令栖身于它懷抱之內的她心安神定。
縱已無家,仍似倦鳥投林。
楚語現在是她最大的問題,平時可以想辦法躲過與人交流,比如顧長安的探望,但軍醫每隔幾日來給她送藥是避無可避的,好在那位女醫官甚是善解人意,從來不多問或是出去亂說,還會适當地替她遮掩。
“傷口愈合得不錯,明天就不用擦藥了,恭喜你,可以盡情地跑跳蹦啦!”
陸明蕊笑眯眯地把最後一瓶藥放在茶幾上,轉身開始收拾檢查傷口所用的器具,弄完之後發現岳淩兮正懵懂地看着她,霎時一拍腦袋。
“瞧我這記性!明知道你聽不懂還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麽多廢話……”
她改用手勢表達,很快岳淩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吐出兩個生澀的字眼:“謝謝。”
“謝什麽。”陸明蕊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又是一通叮囑加比劃,“前線剛剛拿下紮城,傷員不少,我得趕緊回那邊忙去了,這藥你自己記得擦。”
她的動作極為誇張,一會兒做出拿刀砍人的模樣,一會兒又扮成傷員哎唷直叫,岳淩兮會意之餘不免露出了笑容,随即點了點頭,示意她快去忙,不必管自己。陸明蕊也不同她客氣,直接掀開簾子就走了,然後背對着她揚了揚手,留下一個潇灑遠去的背影。
目送她離開之後,岳淩兮轉身回到帳篷裏給自己上藥。
桌上的兩杯熱水還在冒着白氣兒,她将其挪至一旁,然後打開了那個細窄的琉璃瓶,瓶塞拔出的一剎那清香撲鼻而來,奶白色的藥膏充斥其中,似水晶凍一般。她挽起褲腿,用食指挖了一小塊藥膏敷在傷口上,并緩慢地打着圈揉開,冰冰涼涼的觸感逐漸蔓延至整個小腿。
她雖不懂藥理,但心裏十分清楚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且不說見效奇快,還有祛疤之效,單是裝藥的七彩琉璃瓶就非尋常人能用得起的。在這半個月裏,陸明蕊陸陸續續往她這裏拿了五六瓶,眼睛都不帶眨的,她不禁想得深了些。
縱是楚國軍饷充足,她一介醫官又哪來這麽大的手筆?
她攏眉細思,手下的動作漸漸停了,抱膝坐在那裏半天沒回神,楚襄來的時候見着的便是這副模樣。
不止新傷,還有舊痕。
他站在門口許久,只顧盯着她腿上的傷疤卻忘了要打招呼,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假公文,心頭邪火又在隐隐竄動,終是沒顯露于表,用力一掀帳簾便走了進去。岳淩兮聞得身後腳步聲,匆忙放下褲腿起身,發現是楚襄,身子自覺彎了下去。
“王爺。”
兩人半月不見,倒沒有生出什麽陌生感來,楚襄唔了一聲,随意地掀袍坐下,問道:“傷好些了?”
岳淩兮點頭:“已經大好了,多虧陸醫官妙手回春。”
“醫者講究望聞問切,缺一不可,難為你們倆成天雞同鴨講還能把傷給治好,她的确擔得起如此盛贊。”
他表面上是稱贊,細聽卻有其他的味道,岳淩兮不由得擡眸看去,見他面色雖然無甚波動,一雙深眸卻閃動着點點笑意,顯然是在取笑她,她也不羞惱,反而一本正經地說:“我跟陸醫官交流确實不能像跟王爺這樣酣暢淋漓。”
這話讓楚襄一時極為舒坦,聲音也愈發松緩起來:“既如此,今日起便把母語撿回來罷,你有那走馬觀碑的本事,想來并不難。”
他的提議十分中肯,一下子就戳到了岳淩兮心坎上——眼下楚國和西夷勢如水火,再讓人聽出她的西夷口音只怕要惹麻煩,況且她馬上就要去尋端木筝,這一路山長水遠,總不能再靠瞎猜和比劃吧?
思及此,她欣然颔首道:“王爺說的是,我确實該學回楚語了。”
“等離開雁門關,到了城鎮市集上便去買幾本辭典來看罷。”楚襄拎起茶幾上的紫砂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又悠悠地瞥了她一眼,“我來敦促你學習。”
“王爺想要如何敦促?”
楚襄稍稍彎唇,道:“自今日起我便用楚語跟你交談,你也須用楚語回我,聽不懂的可以問,不會說我親自教你。”
岳淩兮微懵:“可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軍營了。”
她說話還真是不繞彎子。
楚襄眼角微微一抽,扣在桌上的手似乎有些僵硬,過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可是要去尋你那位相熟的姐姐?她家住何方?”
岳淩兮想起之前種種,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說了實話:“在王都。”
楚襄容色一動,聲音依舊輕緩,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看來你我同路。”
“同路?”岳淩兮驀然掀起長睫,水亮的瞳仁顯出幾分疑惑來,須臾之後忽然一清,“這仗不打了?可剛剛才拿下紮城,形勢大好……難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說到後面她聲音愈發輕細,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僭越了,楚襄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輕一牽唇,幾個意味深長的字便飄到了她耳邊:“是我的意思。”
若是此刻樂淩兮稍加注意他的神色就會察覺不對,可她只是默默地斂下了目光,仿佛若有所思,良久才低聲吐出一句話:“我以為王爺還要繼續攻打獅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楚襄卻聽出了別的味道,鷹一般犀利的視線緩緩掃過帳中之物,最後落在幾步之外的那張柏木小案上,沉眸凝視片刻,他驀然拂袖起身,在岳淩兮阻止之前拿起了那張墨印尚未幹透的白宣。
果然是獅城的布陣圖。
岳淩兮未料他如此敏銳,這都能猜得毫厘不差,一時情急便伸手來奪,然而楚襄已經先一步将左手背至身後,右手則攫住她的皓腕,仗着身高和力氣的優勢将她與圖紙隔得遠遠的,還輕笑出聲。
“搶什麽?不是給我的麽?”
那張俊臉不過幾寸之遠,本就讓人意亂神迷,笑起來更是奪魂攝魄,岳淩兮毫無防備,怔怔地瞅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卻完全沒有姑娘家該有的嬌羞,反而瞠着眸子道:“您都要班師回朝了,還要這個做什麽?”
“有朝一日總要來打的,先收着也無妨。”楚襄語氣甚是霸道。
岳淩兮無話可駁,索性指控他:“您不講道理。”
“我怎麽不講道理了?”楚襄驟然失笑,掌下力道收緊,将她拖至身前俯首反問道,“明明畫好了卻不給我,我自行找着了還要往回搶,你說說看,到底是誰不講理?”
“橫豎也無用,您當成沒看到不行麽?”
“誰說無用?”楚襄迫視着她,黑眸中似藏了一團烈焰,莫名灼人,“上次送來的那張地圖你故意把只标出特定的難民關押點,真當我瞧不出它們必經路線的中心是哪兒?”
岳淩兮心裏登時一驚。
這些年她在西夷飽覽群書,是懂一點兒陣術的,只不過此術已經被禁,若讓旁人知道了恐怕會對她不利,所以她閉口不提。偏偏楚襄要打的紮城設了陣,她不忍心諸多将士因此搭上性命,只得以難民做借口在地圖上标記了許多點,原以為楚襄在營救難民之時會順路毀掉塔樓,那樣就能不知不覺破了陣,沒想到他竟察覺了她的意圖!
這一刻她像是被定了身,說不出話也動不了分毫,背後寒潮狂湧,風一吹來涼透心扉。
他知道這個秘密了,會拿她怎麽樣?
岳淩兮心裏沒底,想起這戴罪之身難免更遭人懷疑她的目的,一時更加黯然,豈料楚襄突然放下了她的手,轉握為牽,一路向外走去。
“楚國有句話叫師夷長技以制夷,看來你還記得,貫徹得十分到位。”
他掌心滾燙炙人,驅散她滿腔寒意,指腹上的薄繭随着走動摩擦着她的嫩肉,她卻渾然不覺,盯着他的背影喃喃問道:“您不忌憚此術?”
“昔年西夷憑借此等邪術滅了六國,天下誰人不忌?”楚襄邊走邊道,聲音漸又沉緩,“但我相信你。”
岳淩兮慢下了腳步,心中仿佛被水浪淹沒,一片潮濕泛濫。
她一介罪眷,自小就生活在鄙夷與輕蔑之中,如今竟能得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一句信任,又是何其寶貴?無欲無求這麽多年,她一直以為自己不需要其他的東西,現在忽然嘗到了擁有的好,反而無措起來。
楚襄見她踟躇不走,眉尖印痕深深,不知又在亂想些什麽,索性停下來道:“再晚一會兒,衛将軍就該回逐浪城了。”
名稱都改了,看來東漓江以南的這幾座城他是鐵定不會再讓西夷奪回去了,衛颉應該是被派去駐守的,可這與她有什麽關系?岳淩兮愣了愣,瞅見他手裏拿着的東西,頓時恍然大悟。
如今既然逐浪城已變成交火的最前線,那麽很有可能遭受到獅城的襲擊,她這張圖放在衛颉手裏,也算是有備無患了。
思及此,她忙道:“那我自己去送就可以了,您無須跟着跑一趟。”
楚襄睨着她,唇邊笑意已然收不住,“你覺得衛颉是能聽懂夷語還是能看懂你那怪模怪樣的手勢?”
岳淩兮僵住,恨不得拿個榔頭敲醒自己——她怎麽把這事給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耿直兮兮又讓襄兒噎住了,我也很無奈╮(╯▽╰)╭
二代已經出場一半了,大家都對上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