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那種事……怎麽可能滿足。”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白雪般的臉頰滾落,在路人瞪大眼的注目下,銀發少女一口咬住黑色的花瓣,囫囵吞下去,抽噎了一下,一把抱住戀人。
“我最喜歡塞亞了,所以塞亞無論何時,都要活下去。”
黑發青年柔了眼波:“如你所願,親愛的。”
當夜的祭典,是以茵蒂克絲醉倒,被塞亞抱回去結束。艾娜看在眼裏,也不禁覺得:哥哥真辛苦。
尤其那堆積如山的酒桶,全部是塞亞付帳。丹特麗安盡管沒有醉,可是她更能喝。
“我們要快點踏上旅程了。”金發少女對男友道,褐發少年也肅然點頭。
趕快把欠塞亞的錢還上,養家糊口的男人太不容易。
白沙星域的變故通過各種渠道傳到宇宙各處,人們看待塞亞的眼光也和過去截然不同,教皇展露的威勢令所有因為埃維亞鏡影星防衛系統起了異心的國家勢力噤若寒蟬。如果星雲領以前的形象是和平而強盛,如今就是可以為一人毀滅一個星系的暴權象征。
茵蒂克絲的真實身份沒有暴露,清正教以和機械教皇合作為由,完成了這次行動。埃維亞在癱瘓半日後恢複了和平,沒有人員傷亡,學者星球的人自覺保持了良好的秩序和克制。潛伏的火炬會成員也被抓出來逮捕,部分釋放,部分留下來成為埃維亞的公民,現在的白沙星球已經對奴隸沒有約束力。
然而簡妮無法挽救,她移植了梅森病毒改造的巨容植物細胞,變成不具人性只有吞噬本能的怪物。茵蒂克絲在麥宿七星一帶罩了能量罩,限制她的成長。拉弟在沉思了三天後,遞交辭呈,暫時離開這個傷心地,準備流浪一年半載,沉澱一下心情。塞亞雖然擔心,但也沒法阻止友人。
水面下的潛流已平息。茵蒂克絲和丹特麗安知道,這樣的威懾對其他人是足夠了,對歸一會和時鐘城,遠遠不夠。
這天,密爾多最後的夏日依舊燦爛,塞亞躺在花園的秋千上,臉上蓋着書午睡。寶石船微微晃悠,溫柔的陽光均勻地灑在上面,照耀出千萬點璀璨的碎光。周圍的嫩綠草坪芳香四溢,醉人心脾。
艾娜輕輕搖晃他:“哥哥,我們走吧,我和伊恩去探險,給你的帳單多加幾個零。”
塞亞輕快地笑起來,推開書,翻身坐起,将妹妹摟進胸懷:“用不着這麽記挂,幼崽,你哥哥我有錢。身為埃維亞的榮譽學士和還沒過期的白金之鑰,我只要賣出幾項技術,天文數字的錢款就來了。只是我一向比較謹慎,沒有太過火。”
“那你怎麽又當商人?”艾娜不相信。塞亞輕點她的鼻尖:“為了保持時尚概念啊,我可不想給茵蒂克絲她們買的長裙飄帶,已經是過時十年的古董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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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也要給我的小艾娜,添更多更多的首飾和裙子。”他将這個柔軟的女孩子摟滿懷,湧出滿心溫柔。
把伊恩比下去,哼哼。
“真的沒關系嗎?”艾娜擔心,她知道兄長如今的性子是逞強又剛愎,即使他有再多的痛楚難過,也不會表現出一分一毫。
“當然,我的小倉鼠。”塞亞的額頭傾靠她的,溫聲道,“和丹特麗安、茵蒂克絲去練習吧,你還需要更多的鍛煉。”
金發少女點點頭,跳躍着跑開,兩根柔軟的發辨随之擺蕩,塞亞忍不住又叫她回來,細心地幫她攏起劉海,重新梳理好,結上兩串粉色鈴蘭。
目送妹妹開心地跑遠,塞亞拿起推到一邊的書,翻到之前看到的頁數,随手将一株堇花夾了進去。
淺紫的花卉令他的手指微微一頓,想起之前聽聞的事:堇花聯邦統領,“夜星”茱麗亞夫人,病故。
灰藍眼眸彌漫開淺淺的陰雲,一股即将變天的預感,敲擊着他的心靈。
茱麗亞夫人,是羅切斯特最後也是唯一的人世牽絆。
她一死,羅切斯特的精神就會完全朝負面的宗教世界發展。
輕嘆着合起書,黑發青年無意識地屈起單腿,手肘擱着膝蓋沉入回憶。
羅切斯特肯定不記得了,但是他見過小時侯的他。那時他受邀成為霧塔的煉金顧問,當時不過十五六歲的夜星茱麗亞就已經有了清晰遠見的政治頭腦,向煉金聯盟伸出橄榄枝。連那位美得讓人贊嘆的西瑞亞夫人,他也有一面之緣。
至今他都清晰地記得,那個幼小的男童被流着血淚的茱麗亞抱回,毫無生機地看着虛空的樣子。
他試圖從身體上刺激那個自我封閉的男孩,勸阻了茱麗亞直接的暴力行徑,但是摩挲了那只小小幼嫩的手掌三個多月,也只能讓他無意識地,微弱地握住他給予的小小蝴蝶模型而已。
茱麗亞最後決定,直接沖擊羅切斯特的精神,給他一個活下去并振作起來的理由,她也成功了。
那個少女偏激的理念,他也清楚地記得。
「這個世界只有強者能生存,我的羅切斯特,我姐姐的孩子,不能淪為一個被人遺忘唾棄的孬種!」
塞亞不認為茱麗亞的教育錯誤,只是在歸一會那樣的地方,羅切斯特的精神确實被扭曲了。
他還是個孩子,不該被送進那個以折磨鍛造人的宗教煉獄。
只是,如今說什麽都沒用了。塞亞也承認羅切斯特說的,有時人只能在兩個地獄中選一個。沉浸在童年的噩夢裏,未必就比如今的黑暗世界好。
黑發青年重新躺下來,在夏末的晴空下閉目沉睡了過去。
他不會知道,那個他惦記于心,已長大成人的男子,會和他的未來有怎樣激烈的牽扯和傷害。
懸崖上,霧塔依然缭繞着仿佛永遠不散的霧氣。
棺柩靜靜停放在白色的大廳裏,等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位憑吊人。
沉重的鐘聲響徹堇花聯邦,人們不僅為過世的茱麗亞,也為自己哀悼,他們失去了強大的領導者,今後,不知這個國度命運将如何。
垂淌着雨簾的雕花拱門,走進兩個身影。
放開亞麻色頭發女孩的手,歸一會大主教平靜地掀開鬥篷。
他淺紫的眼眸看不出一絲波瀾,只是靜靜凝視着棺柩中的老婦人,鮮紅的百合和她很相配,她的神情也一如生前淩厲和高傲。
只有眉間一縷微弱的回憶,洩露了她的死因。
這是法師必然要面對的災難,思想精神的衰弱引起內部法力結構垮塌,崩潰身體機能,被煉金師稱為“神之災”的死亡仲裁。
所以她來不及通知她。
不過,即使來得及,姨母也不會告訴他,她從來是這麽倔強。羅切斯特微微揚了揚唇。
她一直不是個溫柔的引導者,對那個時候處于全封閉狀态的他,又打又罵,甚至不惜用上鞭刑和烙刑,想要把他從自我的殼裏敲出來。
他無動于衷。
最後,她紅着眼睛,整整和他對視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咬破的嘴唇結了血痂,動用法師全部的精神力沖擊他的心防,一次一次在他的靈魂裏嘶吼:
強大起來,羅切斯特!強大起來,羅切斯特!
他終于看到了,他的姨母,而當時,她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少女。
在他映出自己的目光中,她露出一個微笑,狼狽倒地,臉上劃下晶瑩的淚痕,狠狠咒罵:「臭小子,讓我這麽費勁……」
寂靜的喪禮上,茱蒂睜大眼,看着她的領養人臉上滑落一滴水珠。
那是歸一會的大主教,一生唯一的落淚。
羅切斯特跪了下來,上身傾入棺柩,無限溫柔眷戀地執起她的手。
姨母,我一定會遵照你的願望,強大而罪惡地走完這一生。
意外的,茱麗亞過世後,星雲帝國發來是否舉國合并的公開詢問。
堇花聯邦這邊當然是千情萬願,這個負宇宙沒有所謂的民族自尊心,只有明哲保身之道。
人們随即想起在上次的五朔節,教皇的戀人塞亞?依路安那給予的援手,明白了誰是真正的大恩人。但這件事從頭到尾,塞亞都沒插過嘴。不過他知道,克拉姆有自己的考量。
正式的外交事宜,由星雲領來訪的客人洽談簽署,就是教皇的化身之一。
密爾頓——
茵蒂克絲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不舍地拉着戀人,認真地道:“我要睡覺了,塞亞,不許忘了我哦。”
黑發青年輕輕地笑,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午安,睡美人。”
同一時間,丹特麗安也在自己的別墅合上了雙眼。
“哥哥,這次來的是上次的克拉姆?”艾娜滿懷故人重逢的期待。
“不,是六號。”塞亞面無表情。
兩人吃了一驚,伊恩問:“丹特麗安和茵蒂克絲排在他前面嗎?是幾號?”
“女性的克拉姆都不排號,她們讨厭被按上數字。只要有數字編號的,都是男性。”塞亞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對了,你們第一次見到的,是二號。”
天啊!到底有多少克拉姆啊?艾娜和伊恩崩潰貌:這次來的居然還是六號,不是接下去的三號四號五號。
轉乘堇花聯邦的聯絡艇,兩個少年少女再次高興地看到那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希歐琴。
浩淼的藍海上,領航燈塔散發出明亮的橙光,凝固的河道仿佛一面巨大綿延的鏡面,兩側是美麗的薔薇支架,霧塔女巫和領航員們以簡約大方的态度誠摯歡迎遠方的來客。
塞亞三人也等在人群中,迪諾已經回去埃維亞讀書。
宛如一道無形的牆左右分開,展開的門扉後面就是星雲領美麗的群星之海。
金色的星辰輝煌無比,衆人屏住了呼吸,凝視那短短一瞬卻畢生難忘的情景。
負宇宙只能長途航行,這是常識。反粒子的曲扭力幹擾空間折疊,只能用磁場振蕩做短途跳躍,或者用引力做常規飛行,星雲帝國卻打破了這個常識。
艾娜和伊恩并不驚異,他們知道真正的強者都能用量子場交換、曲率轉移或通過銀海實現瞬間移動,不過只限于個人,星雲帝國的科技确實了不起。
下降的有數十艘小型戰列艦,明眼人看得出呈戰鬥隊列,排列成三個炮擊中隊。不過教皇的戀人就在這裏,沒人擔心星雲帝國翻臉,大概只是誇耀武威吧。
塞亞卻蹙了蹙眉,低聲嘟囔:“天啊,他們居然派他來……”
從隊形規整的行列中央,緩緩落下一艘銀青色的短艇,挂着星雲帝國的皇徽标志——金色的菱形和千日草花環。
艙門打開,鮮紅的地毯随着舷梯鋪下,一雙黑色小皮靴踏上紅色絨毯,寶藍色領結搭配杏黃色小西裝,下面卻是只到膝蓋上方的膝褲,藍色光澤的金屬皮帶斜插着一根紳士杖,懷裏抱着一只海豚玩具。柔軟的金色短發宛如愛爾蘭的陽光般閃耀,葡萄綠的眼珠高貴而神秘,白淨的臉蛋像凝聚了上帝的寵愛,精致美麗得難以言喻。
出……出現了,繼美少女和LOLI之後的必然存在——
正太!
艾娜和伊恩眼角抽搐。
在妹妹和妹夫怪異的注目中,塞亞咬牙切齒:(不是我想的,男性克拉姆的身體都是他們自己的成果。)
這回,每一個人都知道是教皇。沒有人清楚教皇有多少化身,但是他出使外界一律是男性,雖然這樣幼小的克拉姆還是第一次。
“塞亞!”幼小的克拉姆,外貌至多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歡快地呼喚戀人的名字,然後彬彬有禮地走下舷梯,幼嫩的聲線也是優雅禮貌的,“大家都解散了吧,不必搞得這麽隆重。”
你因私忘公就不必遮掩!大家都知道他骨子裏是什麽貨色。
黑發青年長長嘆息了一聲,帶着弟弟妹妹離去了——他就不該來。少年以悲傷的目光注視他。
裏世界,三人來到上次住宿的旅館點餐,冷硬的玉米餡餅,淺淺的肉湯,發苦的奶酪。艾娜和伊恩不禁想念沙庭魔法學院豐盛美味的食物,那鮮嫩的魚,肥美的烤雞,香酥的面包……塞亞顯然是有酒就好。
在簡妮引起的災難中,埃維亞只有魔法學院的校長不幸身故,師生們同感悲痛。這是一位有德行有威望的人去世才有的反應,就像這裏的居民自發為夜星茱麗亞戴起的白色堇花一樣。
“哥哥,堇花聯邦會并入星雲帝國嗎?”
塞亞啜了口苦艾酒——祭奠期間一律只提供這種酒,不過他還是能品出酒香:“那家夥一向不喜歡給自己找麻煩,這次不知道發什麽瘋。”
伊恩恍然大悟:“對哦,克拉姆那麽強,如果想要宇宙的話,早到手了。”就算教皇的原身不能離開星雲帝國,但他有那麽多化身和強大的軍隊,甚至還有茵蒂克絲手裏的宗教力量。
艾娜兩手托着下巴:“可是克拉姆做得好政治工作嗎?我還是覺得他比較适合拿着畫筆到處寫生,或者給哥哥做便當。”塞亞臉有點紅,不得不說,克拉姆自己也是這麽夢想的。
可是人生存在世上,往往不能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
“哥哥。”艾娜小聲道,“克拉姆這麽做,會不會引來歸一會的報複?”畢竟,羅切斯特是茱麗亞的外甥,他才是這個堇花聯邦的正牌繼承人。
伊恩也露出傾聽之色,歸一會大主教是他們的二號大敵。
頭號當然是時鐘城的白銀女王。
(羅切斯特不會管,茱麗亞生前就是這麽教育他,不要給自己留下弱點。)黑發青年轉動杯子,若有所思:堇花聯邦不具備軍事上的價值,宇宙戰沒有所謂地理優勢的概念,經濟也毫無意義。克拉姆不會還想收集他七百多年前留在這裏的老古董,搞出點花樣吧?
一杯熱咖啡放在塞亞面前。
艾娜突然想起,哥哥以前是個咖啡狂熱愛好者,不過這個世界好像沒有咖啡……也沒看他喝過咖啡。
白皙的小手放下銀勺,伴奏般攪拌紅棕色的液體,雙眼一直凝望着對座的人。
看到那張美得沒天理的小臉,金發少女一陣贊嘆,這個孩子,真是讓所有女性都會尖喊——
這麽漂亮一定是男孩子!
店裏的其他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現的幼年版教皇。
“塞亞不理我。”克拉姆哀傷地控訴。塞亞額冒青筋:他真的不是保姆。
繼兩個女孩子之後又是這個有狂躁抑郁症的小子,他們有完沒完?
拉非雷?維因那提亞,男性的克拉姆中唯一有正式名的孩子,在星雲帝國的身份是“親王”,被民衆認為是教皇的養子。
因為他是克拉姆唯一非自主生成的人格,而是一次實驗意外的産物。
就和那場災難一樣,他的出生和性格發展都讓人措手不及。
金發少年懷裏的海豚擺動尾巴,原來竟然是生物,艾娜好奇地看着它搖擺雙鳍飛向塞亞,黑發青年說了聲“丘比”,回應他撒嬌的問候。
“克拉姆,你會談好了嗎?”伊恩友好地搭話。
“那種東西,三秒鐘就搞定了。”拉非雷道,這也是事實。
他行了個彎腰的禮節,配合他稚氣的容貌,說不出的古怪,連同他說話的口音都有一種怪異的腔調,每句話的開頭都會重音,聽上去像在吟唱詩歌,抑揚頓挫。
“伊恩,艾娜。”他說,漂亮的金發随着他的動作閃出細碎的光點,就像黃金灑落,渲染出瑰麗的輝煌,“我喜歡你們稱呼我為親王,親王拉非雷?維因那提亞。”
“咦?”兩人一怔。塞亞微微皺眉,放下逗弄海豚的手:“拉非雷,你的‘父皇’不是人格分裂,是人格異化。”
父、父皇!?艾娜和伊恩張大嘴。
難道是克拉姆的兒子?
“可是我出生的感覺就像人格分裂啊,簡直像分娩一樣。”少年抱怨了一聲,靠近對方,綠眸閃現出妖嬈的光彩,“你不喝我請你的咖啡嗎?”
“我讨厭咖啡。”
艾娜露出驚訝之情,拉非雷瞥向她,低低一笑:“看,你的妹妹也不同意你如此拙劣的謊言。”
伊恩發覺他的情緒一有變化就體現在音質裏,透出奢華的金屬質感,如同一首變奏的華美樂章。
“滾遠點。”塞亞拿起酒杯。拉非雷按住,在他的手指下,浮現出平紋細布的手套紋路,背面還有個赤紅十字。艾娜和伊恩吃驚地低下頭,他們之前沒看到塞亞戴着這只手套。
他們僵持的雙手,透露一絲兇險的意味,來自黑發青年的眼神,那只灰藍的左眼裏是冷凝的堅硬。
“這種東西。”金發少年一哂,“塞亞,你太小氣了。”說着,摩挲了一下松開手。
艾娜也發現異常:克拉姆是向來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塞亞說,這少年的言行卻處處流露出奇怪的挑釁。
又像是……挑逗。
他就這麽瞪着他,親王只覺整個世界都凝結了,凝結了有一個世紀之久,他緩緩開口:“我會喝,拉非雷。”
拉非雷臉上閃過狼狽的色彩,這種鬥敗的感覺每次都是他自讨,又無法自抑。
“你沒發覺你使用‘力量’都有這樣的味道麽?”拉非雷忽而皺皺鼻子,湊近聞了聞,眉頭可愛地蹙起來,艾娜和伊恩這時才感到他身上有和克拉姆相同的氣質。
被他一提醒,兩人也聞到了,塞亞體內散發的一股異香,像是空曠的雪原,冷冷的,純淨而深沉,悠遠而寧靜,沒有一絲繁華浮躁。
“我是酒精體質。”塞亞回了個讓人下巴落地的答案,就仰頭喝了大半杯苦艾酒,果然那香味沒了。
“哼,‘父皇’怎麽沒有對你也研究一回?”拉非雷綻開惡劣的笑容。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性,身穿銀白色的軍服,兩肩有着倒三角的衛官标志。
女軍官向所有人行了個注目禮,來到拉非雷身側,沒有特別行禮,不過她站直的身子有着恭敬的意味,這就是星雲帝國的“禮儀”。
“殿下。”她用臣民的習慣稱呼金發少年,“我們必須啓程了。”
啓程?塞亞一愣,拉非雷不由分說地道:“讓我再說兩句話。”
“你想鬧別扭離家出走嗎?”塞亞無奈的口氣顯示,這不是第一次了。
“哦,父皇應該會告訴你,我要出使時鐘城,也可以算是人質吧。”
塞亞拍桌而起,臉上完全失去血色:“你到底想幹什麽?”
這一刻,至今為止好幾個問題節點銜接了起來,構成一幅完整的拼圖。
可是,時鐘城和星雲領為什麽會突然進入戰争狀态?
拉非雷撲哧一笑:“塞亞,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啊,該不會為那個老巫婆擔心吧。”
黑發青年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果斷坐下,拿起酒瓶痛飲:“我等着你變成一張皮被丢出來。”
果然…果然很可怕嗎,烏拉拉那個女人。少年少女被接踵而來的事态變化搞得暈頭轉向,又為塞亞這句恐怖至極的斷言駭呆了。
拉非雷親昵地道:“塞亞,你對我這麽沒信心,我很傷心哦。”
他很高興,因為這個人對他的态度,自始至終都是“克拉姆”。
雖然這樣明确的态度有時又令他有點惱怒。
“我的自信給不了你一點好處,要帶着這種壯大的浪漫去挑戰女王陛下,你不如現在就死掉的好。”塞亞冷酷地道,頓了頓,用一種竭力平靜的口吻道,“女王陛下的力量不是物理層面,在于人們都會跨越的那道心理界限:軟弱、瘋狂、愚昧、仇恨、嫉妒、迷惑、狹隘……連腦子都沒有洗幹淨的你,就跑到一家沒有執照的精神病醫院,不是狂妄是什麽。”
還是擔心的吧,塞亞,才會說這麽多。艾娜和伊恩,包括那位女軍官都在心裏道。
“所以很奇怪啊,烏拉拉是‘神’嗎?”教皇的異形之子低低地笑,“所謂的報應,難道不是因為掌握在神手裏才會被視為理所應當嗎?”
塞亞默然。
拉非雷低下頭,吻上他的唇,清晰的聲線在他腦海裏響起:『不用擔心,瘋狂這種東西,哪及得上愛深邃呢?』
你還是不明白,就算心靈上不會輸,這世上還是有着摧毀一切心靈的純粹“暴力”。
黑發青年閉上眼:“我不會同意你去!”
“……如果你能說服父皇的話。”有些意外他如此決然的反對,拉非雷直起腰,“我就停在蒲公英航道。”
走出兩步,他轉過頭,綻開惡魔般的笑靥,用純正的帝國語道:
“還有——不想我叫你母後大人,就先喝我的咖啡。”
親王攜着部下離去,衆人看着那扇光亮的門扉一時失神,拉非雷的容貌氣勢都太過絢麗,給人脫離現實的夢幻感。
塞亞端起咖啡杯,嘗到了依然溫熱的液體。
和那個笑容不同,咖啡的味道香醇又美味。
走在希歐琴的大街上,親王忽而一笑。
“奇怪,只要我是克拉姆,就會愛上塞亞?依路安那——這可真像命運。”
旅館裏,艾娜立刻把兄長拉到了二樓客房。
“哥哥,他是克拉姆的兒子?”她必須搞清楚克拉姆有沒有非婚生子。
“不,他也是克拉姆,只是出生方式比較特別,導致他對自己定位失常。”塞亞點起一根煙,從這個動作,少女看出他的心緒也失去了常态,“艾娜,伊恩,我出去一趟。”
表世界浩藍澄淨的大海永遠拍打着悠遠的節拍,領航燈塔釋放着微弱又明亮的光輝,引領着過往的船只。
被夕陽染成玫瑰色的海岸上,站立着一個修長的身影,仿佛已經在這裏等待了億萬年。
塞亞走近,天地像是在他身後連成蒼茫一片,海與空都模糊了界限。
金發男子在陽光下側過臉龐,那一瞬間,萬裏晴空,雲淡風輕,只有眼神的交融帶來內心澎湃的悸動。
恍若片刻未見,但時光已荏苒。
“克拉姆。”黑發青年低喚。
“塞亞。”教皇不意外戀人來質問,但他對此也沒有什麽可以回答。看出他的答案,塞亞重重一嘆:“我離開都三百多年了,你們倆的關系還是沒半點改善嗎。”
如果拉非雷不是克拉姆本人,他們就是他見過最糟糕的父子。
“你知道,我從不反對自己的決定,但是我一直不同意拉非雷徹底脫離我的念頭,直到他對我說,‘你用不着那麽賣力修複,難道我們之間存在一丁點感情嗎’?”
看得出這位“父皇”傷心透了,但心如鐵石的青年一點不同情他,他關心的是更嚴峻的問題,沒空理會萬年幼稚父親和大齡叛逆兒童。
“于是女王陛下只不過是你們一場家庭戰争的炮灰?”
克拉姆清朗地笑起來:“不,塞亞,如果拉非雷盲目到這種地步,他就不是我了。雖然他實在是狂妄得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他低聲加了一句。
“從某個角度,這也是一種進步。”塞亞挑眉,“但看來,是我成為你們父子争奪的戰利品了?”
不是兒戲,不是玩笑,那就有必然要達成的目的,而他看不出還有別的東西值得拉非雷那麽勢在必得。
克拉姆臉上劃過的紅暈,證實了他的判斷。
“你們統統去死。”
“別這樣嘛,塞亞。”克拉姆苦苦哀求,絲毫沒有宇宙最強者的氣勢。塞亞心想拉非雷這一點倒比他像樣多了。
那個少年有時殘酷冷僻得完全不像克拉姆的化身,而是一個天生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鐵血帝王。
兩人說話時,落日已沉入希歐琴的海面。
領航員們挂起小小的蟲籠,為兩位客人照明,塞亞和克拉姆點頭為謝。
美麗的橘色甲蟲,象征着幸福和希望。
可是這個宇宙中從來沒有那種東西。
月亮幽冷地照射着月牙般的港灣,水面反射着更清冷的光芒,凝結在青年英俊的面龐上,寒峻沉靜。
“如果拉非雷有你原身的力量,我會同意他去的。”
克拉姆看着那些橘光,表情有種心不在焉的專注:“有件事,塞亞,拉非雷是沒有痛覺的。”
塞亞睜大眼,這是他聽過最震驚的事:“你一開始就想把他培養成犧牲品?”
“不……”教皇低聲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不過他好像誤會了,造成如今這結果的是我。”
“難怪他總是想撕碎你,雖然你已經碎得夠徹底了。”塞亞嘲諷,“我不懷疑這就是他不撕碎你的理由。”
他還記得那個少年盯着克拉姆的眼神,眼裏的憎惡毫不掩飾,那是血親之間,彌漫在骨髓裏無處不在的仇恨。
克拉姆拂了拂袖,這一刻他又是那位強大無比的教皇,金發在昏暗的夜色裏,也煥發出清澄的光澤。
“所以我不制止拉非雷的叛逆行為,他始終不明白,那種恨只有來自親人的意識,它很甜蜜。”
你很變态,克拉姆。塞亞心道。
親人當中的仇恨和殺戮,是他明朗的精神無法想象的事,這也是他極端痛恨莫那行徑的根源。
“夠了,叫他回來。”塞亞道,“沒有痛覺,他根本戰勝不了女王陛下,一個痛覺賦予就能要了他的命。”
毫無體驗,又怎麽可能有準備。
克拉姆認真地轉過頭,凝視戀人的雙眼:“他不會有這種認知,你認為烏拉拉的意志強得過我?”
“你……”塞亞驚駭至極,他這才明白,拉非雷的性情為何那麽異常,他太容易把自己定位成一件極端的武器了。
難怪那個少年如此傲慢冷酷,毫無人類的軟弱與溫情。
“為什麽做到這麽徹底?”
克拉姆注視不停波動的潮水,一言不發。
海水打濕了他的衣擺,那冰涼的觸動就像心中的哀痛,綿延而悠長,無法停歇。
發覺觸到了戀人心底的禁區,也許是他不能碰觸的地方,塞亞理智地打住話題:“既然這樣,我就不幹涉你們的決定了。但是克拉姆,我個人是不同意的。”
他轉身離去,身後留下了陰影與光亮交錯的腳印,教皇幾乎不忍心海潮将它們沖去,但還是默默讓潮汐湧上海岸,淹沒所有痕跡。
“塞亞。”克拉姆溫柔地喚住戀人,這是塞亞永遠無法抗拒的聲音。
“有一天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但那是在我停止呼吸的時候。”
教皇合上眼,消失在次元的鏡像中,仿佛一柄利劍在天地最陰暗的地方刺開一個傷口,萌發的光明吞沒了他。
一肚子問號地回到旅館,塞亞意外兩個幼崽還沒睡。
“怎麽還不睡。”黑發青年揉揉兩顆毛茸茸的腦袋,心也像軟軟的棉花糖,快要融化開來,充斥身心的溫暖讓他知道,就和窗後那盞沒有熄滅的歸燈一樣,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哥哥,我給你買了咖啡哦。”金發少女開心地捧着散發出醇香的保溫杯,伊恩指着自己:“是我煮的,路彌用不來滴濾器。”
“哼。”
塞亞好笑地接過,輕啜掩飾唇畔隐露的苦澀。他之所以不喝咖啡,是因為他的記憶深處,把它定義為家的氣息。
只有一次,他在星雲帝國,獨自煮了一壺咖啡,靜靜讓芳香四溢,坐在圖書館的東側,陽光暖暖地透過窗簾,像曬好的被單的味道,他以前所未有的寧定心情翻開一本書,靜下心來看。
直到咖啡冷卻。
那情景一定被拉非雷看到了,這少年甚至沒有跟其他自己分享。在人格之間無法隐瞞記憶和情感的交流,這需要絕對排斥的隔絕之心。
真是糟糕的父子關系。塞亞嘆了口氣。
“哥哥,不好喝嗎?”艾娜擔心。伊恩也緊張地注視他。
“沒這回事。”塞亞真心地道,又喝了一口,笑起來,“棒極了。”濃郁的苦和牛奶的芬芳相融和,是讓人暖到骨子裏去的好味道。
這才是他一直期盼的喝咖啡氛圍。
兩人開懷地笑起來。
艾娜和伊恩一人抱一個坐墊跳到塞亞坐的床上,享受那種安穩與快樂。外面也許風雨交加,然而他們三人在一起,就好像自成一個世界。
“塞亞,星雲帝國會和時計領打仗嗎?”伊恩的問題也帶着不谙世事的單純。
“恐怕避免不了。”塞亞微蹙眉頭,“視情況,可能會演變成長期戰。”褐發少年十分振奮,在他看來,宇宙的形勢簡直像死水一灘,有變化才有好的預期。
而且,克拉姆已經在他心目中刻下根深蒂固的不敗印象。
艾娜卻不樂觀,不然哥哥就不會有之前的反應了。
“拉非雷打不過烏拉拉是嗎?”
塞亞遲疑了一下:“也不是。如果星雲帝國有誰是當之無愧的軍略家,那就是拉非雷。他比克拉姆更适合領導軍隊,指揮戰争。個人的戰力,只要克拉姆不死,他也是不會死的。只是,女王陛下……”
兩人點頭,領會他未完的語意。烏拉拉的陰險殘酷,是一種時間洗滌出的老謀深算和人格的根本變态,在艾薇因和歐姆一族的悲劇中,他們就有了深切體會。
事實上,他們也沒法真正安心。大的戰局也許屬于星雲帝國,可是他們的路途從來要自己面對。
那就是複活地球。
“對了,拉非雷選擇冒險,反正他不會死,可他的部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