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

“吶,多莉雅,人死後會變成什麽?”

“屍體啊。”紅發少女奇怪地道。

“沒有浪漫思想的死貓!是星星!”

“你覺得這種質量轉換合理嗎?”

“不合理,但這是傳說。”

“好吧,那貓死後會變成什麽?”

“……你敢死,我把你做成幹屍帶在身邊。”

“混帳男人。”

“絕對,絕對不能死哦,多莉雅。”

——題記

慘綠的大地上,污水橫流,泛着暗紅鐵鏽色的天空像是颠倒般,呈現向上的穹窿形态,如同要壓碎腐敗變質的地面一樣,在數根傾斜的柱子上朝宇宙伸展。

詭谲怪異的夜色裏,聚攏的火炬散發出扭曲視線的光與熱,暗幢幢的身影朝聖般集合在一起,伴随着歇斯底裏的狂喊,猶如語言的單詞被反複強調。

遠處,一堆稀稀拉拉的黑色巨石發出細小的動靜,一只粗壯的甲蟲舞動翼翅慢慢飛舞起來,小心地不靠近天空和地面的分界線,在鏽紅色的夜幕中盤旋了一圈,飛過那些開着集會的人影,猛地抓起一只吱吱叫着的肥碩巨鼠,轉向來時的巨石堆。

在它飛走後,人群中一個保镖模樣的高壯男子擡起頭,冷冷掃視了它一眼,注意力回到了演講的人身上,似乎打消了某種懷疑。

巨大的石塊後面,甲蟲迅速分解了獵物,咔嚓咔嚓吞進了肚裏,然後從一條地縫鑽進了裏面。

七拐八彎的石穴裏,仿佛螢石的發光石體嶙峋密布,暗綠幽紫的光線交錯映照,詭異暗沉,卻比地上多了幾分平靜的生氣。斑駁的幽光照耀在經過的昆蟲上面,成人小臂長的巨甲蟲漸漸拉長,在石壁上倒影出一個佝偻瘦小的輪廓,邁動兩條像是腿的細長部位,一邊警戒着,一邊以兩足生物的步伐快速撥開一塊用來掩飾的活石,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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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更曲折的甬道一路往下,他終于推開一扇小小的木門。

“王上。”

他吐出清晰的,代表恭敬的語言。不同于螢石也不同于火把的光芒照耀在他的全身,是人工光源穩定而溫暖的光線,能夠喚起智慧生命最本真的情感。

“凱恩!你沒事吧?”

屬于女性的纖細身影從角落站起,嫩草色的長卷發垂至腰下,一枚金冠戴在她端莊高雅的前額。比她更快,一個守在她身邊的侍女和一個隐匿在門旁的侍衛踏出一步,見來人是可信賴的同伴,并且沒有被敵人跟蹤的跡象,放松了警戒。

“是的。”凱恩是個三十後半的男子,但是他蒼老的嘴角和額頭已經有了深刻的溝渠,華發叢生,只有睿智明亮的眼睛看得出過去的精幹年輕。

女子松了口氣,坐了回去:“外面的情形怎麽樣?”

“不好。”凱恩簡潔地彙報,“克摩恩族的頭子辛博拉鐵了心要進攻星雲帝國,搶到思鄉機器,不贊成的都被鐵甲衛隊吃光了,淨化者控制了回圈世界的主要勢力。”

“樹堡那邊呢?”女子急切地問。

“屬下偷聽到,兩天前,辛博拉派了親衛天啓者和綠樹堡壘的首領庫哈達接觸,沒抵達橡樹之門就被趕回來了。但是庫哈達曾明确表态,這個被自然抛棄的廢土世界不會有星雲帝國那樣的地方,思鄉機器也好,教皇也好,全是遺民幻想出來的故事,謠言的源頭很可能是使世界歸于荒蕪的罪魁禍首,所以他打算用最後一顆金橡樹的種子開辟一條植物通道,搶在克摩恩族前面消滅那‘邪惡’的機器,德魯伊幾乎都贊同了。”

“這些玩樹皮的腦子都被啄木鳥啄過了嗎?”那名侍衛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口,然後慌忙向主君請罪。女性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在這種地方,大部分君臣禮儀都被殘酷的生存環境磨滅了。

“最後一顆金橡實啊,可以養活多少人!還能做宇宙飛船,現在那條通道只有德魯伊能行走,還是抱着破壞的目的。”那侍女也不禁情緒失控,輕聲抽泣。

之前,在墜入暗無天日的負宇宙,找不到歸途也看不到未來的時候,所有的遺民接到了一個隐秘的訊息。

機械教皇克拉姆?維因那提亞統治的星雲帝國,有一臺可以喚起‘失落的故鄉’的裝置,請到堇花聯邦會合,會有飛船載你們去。

伴随着這個不可思議的聲音,還有詳細的指路标志和宇宙文明區域的地圖。

本來沒有希望也罷了,自從接到這個指示,無數的遺民燃起了信心。

也因此,每一點前往目的地的可能性,都猶如黑暗中的星火,那麽珍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而,凱恩等人發現,有些火焰吞噬的卻是人心。

理解兩個部下的心情,年輕的女皇也嘆了口氣。

“說到金橡樹,真的能夠打破這個布薩隆的回圈世界嗎?”她注視最穩重的臣子。

凱恩輕輕搖頭,無論态度言語,都不失恭謹禮節:“王上,恕微臣直言,這是庫哈達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據微臣的調查,這個回圈世界的形成大有來歷。我們已經看過克拉姆陛下給的星際圖,堇花聯邦位于時計領和樹母之國的交界,連接了兩條重要航道玫瑰航道和蒲公英航道,蒲公英航道盡頭就是星雲帝國;另一條航道常春藤航道是以埃維亞星球為起.點,到大國瑞泰爾、一些小國。它們有個共同點,就是以堇花聯邦為中心,俯角和仰角順時鐘方向。而從堇花聯邦最偏遠的行星卡洛開始的逆時鐘方位,就是文明以外的邊荒,也是我們所在的地方。”

這是現場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但聽凱恩這麽平鋪直敘地說出來,還是有股濃濃的苦澀充塞心頭。

“這一帶标注的是古墳場和實驗區,編號04,除此之外還有76個類似區域。王上!我注意過,布薩隆和二十五區的顏色不是黑色,而是重度危險的鮮紅,很可能表示險惡卻還是有生命跡象的環境——正如我們還活着。”

“我明白。”女皇的聲音清澈凜然,“我們從未失去希望。”

侍衛們盡皆肅然,凱恩行了一禮,繼續說下去:“現在分隔我們和外界的是布薩隆的外圍屏障——迷城的通路,恐怕也是樹堡絕望的由來。德魯伊的巡鷹轉了兩百多年也沒能找到出路,有智者猜測,那個迷障可能是這個回圈世界本身。但是,有住得久的當地人傳言,曾有外界人進來過。”

“真的嗎?”包括女皇在內,衆人大喜過望。

“據說,那是個帶着貓的商人,他把那條通道命名為高加索迷道。可是,那個商人來已經是星雲歷兩千多年前的事了,他有留下地圖,但是因為風化的原因,那塊石頭已經沒有了。”

衆人的失望可想而知。

女皇思索了一下:“難道他還留下什麽話,讓你确信庫哈達的行為是徒勞?”凱恩擡起頭,雙眸閃閃發亮:“王上,他是開着飛船,他有高科技設備,這個人不是埋下什麽裝置,而是将地圖畫在石頭上——如果那真是地圖,首先喻示了這片大地與迷城的關聯;二是可能有‘謎鎖’那樣的東西;三是通過迷城的時間很長,最重要的,那是算式一樣的符號。我之所以反對,不是說庫哈達的行動一定不成功,是非常危險。假設第一條猜測成立,也許金橡實的開路會令我們腳下的大地破裂。”

“即使我們和樹堡聯系,也很難讓樹木友盟聽進我們的話。”女皇沉思片刻,雙手在膝蓋上緊緊交握,“不過還是要試試,我會親自去說。”

“王上!”兩名侍從都不贊同,那侍女還瞪了凱恩一眼。

“當然是微臣去了,王上。”凱恩微微苦笑,“您的力量是讓我們活到今天的原因,您有什麽不測,叫我怎麽向故去的上皇交待。”

“凱恩……”女皇一窒。

凱恩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道:“王上,其實……把那個消息帶給我們的人,如果真的是抱着善意的目的,就不會撒手不管。只要我們盡力了,在最絕望的時刻也沒有放棄,等待救援,王上,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等來希望。”

“是的。”女性站直身子,點點頭,目光威儀而铮然,“黎明到來前的黑暗總是最難熬的,我們要挺過去,星神會保佑我們,星辰之光永不消逝。”

“永不消逝。”衆臣低聲應和,語氣堅定。

“凱恩,既然外面的情況如此糟糕,恐怕這裏也不安全了。”

“是,微臣盡快規劃出一條逃生路線。”凱恩不意外地從命。

當他和另一名侍衛小聲商議,看到主君微微側過頭,在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中,流露出一絲情緒波動。

凱恩知道,她是在思念兩位親人。

這些日子,這位繼位不過兩年的女皇展現出驚人的沉穩和鎮定,固然有忠心的臣子輔佐,可是這麽險惡莫名的境況,君王自己失去信心,再強的向心力也會崩潰瓦解。

只有在這時候,她才會露出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的哀傷與脆弱。

“高文陛下和尤菲殿下一定沒事的。”侍女也察覺了主君的憂傷,柔聲勸慰。

“嗯。”那更像是讓自己相信的聲音。

光,交織着沒有詞句的哼唱盤旋在綠色的天空中,它們糾纏着,肉色的形體和亮色的絲線扭結在一起,随着常人無法聽見的音律落到了像是銀色之湖的地面上,蒙昧不清地閃動。無數剔透堅硬的美麗晶體從流動的銀色地面高高長出來,如同祭壇一樣拱衛着那異形的肉繭。

互相擁抱的肢體不斷閃爍出柔和的光亮,偶爾漫卷着四處擴散開來,組合出無數翅膀般精美絕倫的光色紋路,肉眼無法辨識的幾何圖案在每個瞬息浮現,又好像被吞沒似的在銀色地面下形成更多倒影,再度穿透水波湧出生長,那紛亂繁複的構造帶着難以形容的美,不容于正常世界的恐怖蓬勃,所有的觸須如同呼吸一樣微微晃動着,散發出耀目的光芒。

如果從整個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能量線路觀察,她的姿态就猶如蜷縮着等待孵化的片翼天使。

“真是美麗的情景。”

站在水色的平臺上,逶迤而下的黑色長袍在拖曳到地面的部分,像水中煙霧一樣飄動着,銀色的長發律動着清冽的光輝。

他說話的對象,是站在右側位置的嬌小女孩,順直柔亮的白色發絲反射着碎散的光瀾,身穿暗紅星河圖紋的銀白長裙,裙角繁瑣而複古的金色層疊花邊是時輪的形狀,白色羽毛裝飾的奢華鑽石懷表戴在胸前,閉起的眼睫下隐約可以看到一線殷紅詭豔的流光。

“羅切斯特,你似乎還不能聽見她發出的聲音呢。”

從白銀女王輕啓的朱唇,流瀉出異樣的音符,那不是人類的喉舌能發出的音節,詭異又甜美,聖潔卻恐怖。

絢麗的金光游動,像是花朵膨脹的軀體舞動得更歡快了,同時,如同倒伏湧動的流泉,光繭內部的空間扭曲震蕩,一瞬間旋轉的光斑形似人類女性孕育新生命的胎盤。

看着這情形的烏拉拉,臉上流露出好奇而動人的神情:

“你怎麽看生物的繁衍行為,我親愛的羅切斯特?你想必知道,我可以透過無數方法制造生物,但我沒有低等生命胎生和産卵的功能。作為所有種族的天性,那似乎是一種有趣的個體欲望。就像把小熊的肚子剪開,填進棉花,拉出血肉,美麗的感覺總是無法銜接呢。”

“哎呀,不是神聖的行為嗎。”歸一會大主教唇角勾起絕美的笑弧,“據我所知,也是諸海之神唯一不擅長的領域。”

烏拉拉快樂地笑起來,她寬大的袖子掩住半邊容顏,輕點的足尖在半空中交疊出漩渦,超越了人世的語言和歌喉就像海中的波浪,蕩起空靈的旋律。

她輕盈的身姿,和那樣的笑聲,都美麗至極。

“你經常有驚人之語,我可愛的羅切斯特。沒錯,從概念和存在形态上來說,我們的神大部分是雄性的。極少數的例外,也是雌雄同體。當他們從名為白海的搖籃蘇醒,來到我們的世界,那青澀又稚嫩的姿态,就如同從繭中掙紮而出翅膀還黏液斑斑的蝴蝶。”

那個異形的胎盤靜靜聆聽,随着白發少女變幻的音符,分裂伸展出無數細小的觸手,宛如海草,又如絲帶般輕柔,劃出一道道缤紛美麗的光帶,将白銀女王擁在當中。

“神界一直在召開等不來客人的茶會,那裏沒有雜質,只有寂靜的白與瘋狂的紅;人間疾病和災厄交纏,迷惘與恐懼讓脆弱的小生物找尋到自己的生存意義;心是希望與絕望都不存在的空匣子;建立羁絆吧,經歷能把悲傷都忘記的舞會吧,将掙紮放在宿命的掌心肆意欣賞,是讓人類維護自身和尊嚴的唯一方式——我愛這個美麗新世界,毀滅前的剎那,那種苦痛實在太美了。”

白發少女韻詩般的歌調包容一切的沉淪,宛如漆黑聖典上描述的真理。

“尖晶石議會已經收到諸神滅世的預言。”羅切斯特以虔誠的口吻道。

烏拉拉笑眯眯地道:“一個種族想要如克拉姆所願的覺醒,需要的不是實力,也不是第三類接觸者,是為了某個目的奮鬥到死的意志。不過,你一點也不納悶嗎,我聰明的羅切斯特,為什麽那微小的波瀾能引起整個白海的動蕩?”

“就像螳螂如果能祈禱,那多半是祈禱不用結婚。”大主教聳了聳肩,“這樣的臆測不合一個信徒的信條,我們沒有更多的提示。”

“我倒是有些猜測。”烏拉拉認真地道,“包裹這個世界的混沌之卵從未破裂,如果它面臨一個全局的機率振蕩,要麽是另一個事相宇宙對它進行了沖擊,要麽是來自內部的裂痕。”

這時,那些形如網狀動脈的觸手急切地蠕動起來,它們與那巨大的生态相比實在是太細小了一些,更像是人類的毛細血管,而這還遠遠不是她的本體。

羅切斯特能夠感覺到,腳下純能量的銀海,某種難以表述的,宛如生物組織,又像是無比龐大的機械裝置,不斷地延伸着,如同要抵達那浩瀚的虛無盡頭——神之鄉白海。它的內在核心有一個不停收縮膨脹的菱形物體,堅實又飄渺地律動着,投射出極光般瑰麗的光帶,無數肉體的能量管道像獲得了強勁的生命力一樣無盡地延長,幾乎要超出他所能感知的範圍了。

銀色的地面漸漸變成了純粹的金色,隆起一層又一層模糊不清,又是實實在在的閃光波紋,構成脈動的巨浪,慢慢變成了花苞的深藍結晶狀,包住了等待蘇生的異形生命體。

“伊蘿耶爾想要誕生了嗎?”銀發青年近乎迷醉地注視這一幕。

“嗯哪,這孩子想爸爸了。”白銀女王喜悅地撫摸溫暖美麗的光晶,聽到了一絲絲傳播到空氣中的聲音:

父親大人,好想快點見到你!

父親大人……

陽光照耀在深藍的床單上,靜止的手指動了動,一藍一灰的雙眸在朦胧的金色中睜開。

“哥哥!你醒了?”

塞亞坐起身的同時觀察投進窗子的日照角度,眼神從茫然到清醒,朝妹妹綻出燦爛的笑容:“喲,艾娜,不睡個午覺嗎?這麽好的天氣。”

艾娜緊緊抿住唇,哥哥的一生有多少記憶被無聲無息地抹去,造成如今他這樣扭曲的性格?

克拉姆不意外,基于暗示沖擊腦部後的自我保護機制,塞亞只能處理掉他不認可的部分。

他身上就帶着這樣一種氣質:路自己走,事情自己想,問題自己解決,如果解決不了就自己承受後果。

教皇抱起戀人,往外面走去。塞亞一愣後大喊:“你幹嘛?反了嗎!”看來他要振振夫綱了。

“我想讓你到花園走走。”

“那也不用這樣!”

目送兩人離去,艾娜知道,每次暗示穩固下來,因為腦中的傷損,塞亞的身體可能會麻痹一段時間,如果他自己發現,免不了精神又惡化,只好用各種辦法糊弄過去了。

随即,她注意到,在克拉姆踏出房門的一刻,塞亞下意識地越過他的肩膀,眼光下移,瞥見地板上跟着出來的紅色小貓,就浮現出難以言喻的安心之情。

“?”這個場景在艾娜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帶來新的疑問。

小輩們都知道了塞亞昏倒的事,伊恩的臉色尤其難看,他知道烏拉拉做過什麽混賬事,沒想到變态之路沒有止境,她還在塞亞腦子裏打下“所有物”的标簽。

這種女人不殺掉,哪裏還有天理啊!

她最好不要還給塞亞生了個孩子之類。從安塔隆聯想到奇怪的方向,伊恩渾身惡寒,因為太過惡心而沒有想下去。

如果塞亞醒來,看到一群人圍在床邊活像守喪,肯定會起疑,伊恩等人只好在卧室對面的沙龍焦急地等待,幸好塞亞看起來沒什麽事。

當然,只是看起來而已。

“哥哥,白銀女王是怎樣的人?”

“啊?”黑發青年端着茶杯,在悠閑的午茶時間,說這種話題讓他怔了一下,不過幼崽們早就應該詢問敵人的情報了,雖然印象裏,他和女王陛下接觸不多。

仔細思量了很久,時計者發現他居然有許多話可以說。

“女王陛下是個瘋子。”塞亞慢慢地道。

果然!伊恩在心裏咬牙切齒:那種瘋狂惡毒的女人就是大變态!艾娜暗地裏慶幸哥哥沒有忠誠的概念,不然就不會透露上司的隐私。也可能烏拉拉不在乎,畢竟她那樣的強者,不是所謂的秘密能打倒,更不可能有阿基裏斯之踵那種弱點。

塞亞的目光從妹妹、朋友、到身邊的戀人,神色竟然不是怨恨或憎惡,而是一種透徹的平靜。

“領先時代半步是天才,一步或更多往往就是瘋子了。她和克拉姆唯一的分別,只是克拉姆對外界事物的穎悟和處理比較溫和,能夠為大多數弱小生物所接受,而女王陛下不同。但是在改造世界适應己身的方面,她和我、人類、所有智性生物沒有區別。”

怎麽這樣說……伊恩等人一時難以接受。

“嗯。”克拉姆卻認同了,內心有股難言的觸動,他第一次聽一個人類這麽不帶負面感情地評價妹妹,還是理應最憎恨她的愛人,可是這波感動,只引來更大的苦澀。定了定神,他說道:

“我還幼小,非常懵懂的時期,進入了一個正宇宙碳基生命的社會群體。在那裏,我經歷了許多美好的體驗,讓我懂得信仰,讓我明白體諒,讓我學會和他人交往的方式。但我在那裏體會最深的,是人類建立世界的欲望,一個美麗新世界。”

美麗新世界……塞亞咀嚼這句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月夜,烏拉拉創造了時計領,用彩虹做畫筆抹在夜空上,拉着他的手在城堡裏翩翩起舞的景象。

她羽白的秀發和長裙飛揚,紅眸妖異動人,笑容天真無邪。

「喜歡嗎,塞亞哥哥,這是個美麗新世界哦!」

克拉姆沉柔的嗓音傳入耳中:“據塞亞和沙門說,我很接近人類,但我不是人類,我也不想當人,我只是喜歡人類而已。我建造的星雲帝國,體制是偏向人類的邏輯和審美能夠接受的角度,DOLL系統也是引導人類向合乎人性的良性方向發展。但是我知道,這個系統是以我的喜好建立的,我不能接受遷就人類到那種程度。”

伊恩等人深思:這麽想來,烏拉拉和克拉姆沒有本質區別,只不過他們的态度引起人類兩種不同的反應。

對了,烏拉拉那麽強,也不是人吧。艾娜思忖,她不關心烏拉拉是什麽性格心态,反正烏拉拉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只是想了解白銀女王對哥哥的影響力。

“女王陛下的知性和常人不同,她的好奇心極為強烈,卻有明顯的主觀傾向性,她讨厭他人思想對她的反向幹涉,求知欲又異常旺盛,接觸新事物帶有批判和保守的一面。她的感性充滿任性的元素,喜歡圖像、文字、語境中的感情.色彩,可是她不認為要進行規範,直接導致時計領的語系是最多最混亂的。她嘲笑人類情感的虛僞和不定,認為人類的精神結構脆弱不堪。女王陛下太不同了,無論思維方式還是心理特征,她在自己是異類的認知上比大部分智慧生物都強烈。”

從這番話,克拉姆隐隐想到一件事:在弱小的時候感知到的世界,也許對烏拉拉而言是極其厭惡的經歷。

思想具有傳染性,理解的過程也是被同化的過程,如果和強者本身的生存機制相悖,那将是他們對外在毀滅欲的開始。本來烏拉拉的生态就比他穩定,沒有他那樣的缺陷。

而且人類充滿自我矛盾和怪圈的思想,也許令烏拉拉覺得相當混亂而低能。她讨厭人類,很明顯,烏拉拉時常對他提問題,可是似乎對答案并不關心,只對人類的語言和行動着迷,觀察那些帶有精神活動的言行。

很可能,烏拉拉那時将感官系統和人類的同化了。這麽一來,在獻給荒神的祭祀中,她的感官系統會受到怎樣的沖擊?克拉姆極度不安,他知道自己能熬過那場神災,不是他比烏拉拉強大,是他本質還是那個與人類相差甚遠的黃昏之民,有着迥異于弱小碳基生命的生态結構,但如果烏拉拉……

“女王陛下的思想如果從異類的角度賞析,很美麗,她追求一種最純粹的思潮體驗,她想得到更深邃的靈魂和知性,觸摸到生命深遠的瞬間。”塞亞沉默下來,心底一如明鏡:人類這渺小的生物能讓烏拉拉感受到強勁的生命力,也只有在刑臺上了,生與死,痛苦與絕望,脆弱與堅強,祈求與哀告,理智與瘋狂,是烏拉拉認為人類最美麗的時刻。

他還記得,當他從鮮血斑駁的刑臺睜開眼,凝視着他的那雙充滿狂喜和執着的眼睛。

「塞亞哥哥,你太美了。」

抱起他的雙臂,帶來鋪天蓋地的窒息,濃烈的血腥味、生鏽般的金屬味、碾碎的花瓣香,就是他最初的記憶。

冰冷甜美的擁抱,如氣絕又似新生,他只能茫然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像墜入獵人網兜的雛鳥。

“塞亞很了解她?”克拉姆回過神,無論如何,他和烏拉拉的關系都不會修複了,而且他也不會原諒烏拉拉對戀人所做的事。

“當然。”因為她是……

我的妹妹啊。

當年抱着黑兔子的白發女孩從他身後追上來,用一雙紅瞳注視他。

「對不起,塞亞哥哥,我沒有認出你,才會對你做那些事。」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空靈,血色清透的眸子盈盈擡起,眸中竟有些怯意和期盼:

「你會原諒我嗎?」

是的。

黑發青年沒法欺騙自己,他的确不恨那個叫他哥哥的女孩,哪怕她再瘋狂,再冷酷,對他做出那樣永生難忘的刑罰,只要她軟軟地喚他哥哥,伸出小手,所有的抵抗都不見了。

人生一片空白的他,對家和家人的意識,是她給予的。

哪怕多麽殘酷和異常。

也有溫情的部分,烏拉拉手心溫涼的觸感,牽着他的手跳舞的樣子,歡樂的笑靥,聽他講故事,讓他教畫畫,下棋……

那是他的妹妹。

有時候在危險的旅途中,被脆弱的人類身體拖累,塞亞還遺憾烏拉拉沒把他改造成強大的物種。不放下破滅鐘,純粹是一股不知名的感傷主義作祟。

塞亞一直不理解,他為什麽有那麽強烈的“做一個人類”的意識?

放下茶杯,黑發青年俯視杯中清澄的紅色茶液,仿佛浮世紅塵都在其中輕輕搖晃。

“女王陛下不缺乏理性,但她沒有人類通俗定義的對自己和社會負責的想法,她對理性的定義是對真理的探究,她的大腦就像一個另類崎岖的藝術家。女王陛下的思考力不亞于克拉姆,對數理的感受性雖不及我,但是她的運算能力遠超過我。我給她看的資料,她吸收的速度非常非常快,她覺得理科知識很無聊,但還會看,特別喜歡生物和遺傳學,哲學碰都不碰,不喜歡人類的專科書籍,說寫得一點趣味也沒有,要求我給她講,很喜歡神話傳說之類文學,還喜歡圖畫、音樂、影像資料等等……”

“等等!哥哥,你怎麽這麽了解?”艾娜越聽越不對勁,這已經不是偶爾工作的彙報,而是日常的相處!

“呃,啊,因為女王陛下小時候都是我照顧的。”

什麽!衆人晴天霹靂,尤其是克拉姆和艾娜,艾娜心下驚駭:不要告訴她,那個宇宙極惡女王是哥哥養歪的結果!

可是她自己沒有被養歪啊,健康地茁壯了。

“塞亞,你不會每天給她讀未删節版的格林童話吧?”伊恩哀嚎,千萬不要告訴他,地球才是萬惡之源!

“咦,有删節版嗎?”喪失記憶的哥哥大人愕然,艾娜和伊恩都有不能直視的感覺。

不不,他們絕不承認這種悲劇,聽鵝媽媽童謠長大的許多孩子也很正常和藹啊,是烏拉拉本質太變态!

“确切的說,是互相養育。”塞亞回憶,“我從成為時計者開始沒有記憶,怎麽說呢,我有成年人的習性和思考力,可是我對周圍的處境沒有認知能力,就像智力退化的小孩子一樣。女王陛下和我正相反,她讓我和她住在一起,相處了大概有五百多年吧。我……有時控制不住脾氣,會對她惡言相向,丢東西打罵,糾正她詭異的癖好。可是烏拉拉會反駁我的判斷依據是什麽,為什麽不能接受她的喜好,為什麽要塑造所謂理性的自我,真是一團亂。”

艾娜和伊恩松了口氣,是烏拉拉自己把塞亞弄得失憶又是性情失調,還厚着臉皮要他教。

“最終,我沒能感染她,她也沒能感染我。”

塞亞的語氣透出複雜,即使在時鐘城最初的記憶十分不好,也是他最深刻的一段回憶。

就像兩個畸形的孩子,在那個孤絕的堡壘彼此依偎,冷火與陰影,床鋪與地毯,試圖從支離破碎的知識和領悟拼湊出一個小小的美麗新世界,烏拉拉喜歡他的放肆和尖銳,而他,也從那女孩禁忌的言行領略了危險的快意。

可是他總覺得那樣不對,烏拉拉很享受他的寵愛,甚至要求他模拟出書中情愛的方式跟她相處,人類的道德在那女孩眼裏不值一提。

「塞亞哥哥,大部分神話裏都是兄妹倆結合生育後代!」

「但是人家的妹妹沒把哥哥綁在花園的秋千上玩親親!」他反唇相譏。

兄嫁是很好啦,可是完全不把哥哥的威嚴放在眼裏就不好了,塞亞糾結地想。

而且有了克拉姆,有了一種穩固下來的人類性情後,他也沒法再接受烏拉拉的需求。

“後來我離開了她,變異的時計者游蕩的時鐘城,對我來說也太危險了。”塞亞淡淡總結。

在他第一次駕着飛船離去,露臺上,抱着布偶的白發少女露出一絲惆悵之情,和更加深遠的穎悟。

「塞亞哥哥也離我而去了……你讨厭我嗎?」

「不,我永遠都不會讨厭你的。」

黑發青年揉了揉太陽穴,感到深深的疲倦:“對于女王陛下的癖好我實在是無法認同,她認為我是一具玩偶,不過是她最特殊,也最喜歡的玩偶。每次我去她的房間都要喝一杯加料的花草茶,沒意識了,估計被她放在床上擺成她喜歡的造型。”

伊恩嘴角直抽,不敢想象那樣的情景,艾娜氣得七竅生煙,而麗薩等人全身抽搐,快要反胃了。克拉姆默默把頭埋到點心後面,很慚愧。

他才是那個沒教好妹妹的家夥。

“可是,我在荒原宇宙的起.點,永遠是她那裏。”塞亞嘆息,“那個孤堡,裝着女王陛下為我保留的書庫,也許她希望我回去,恢複我們過去的生活。”

“哥哥,不用再理她啦!”艾娜聽夠了,站起來,一字一字道,“那種女瘋子,強迫你為她效命,罔顧你的意志,我一定會消滅她!”

然而,白銀女王還是終極BOSS,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分散在宇宙各處的遺民。

克拉姆将自己通過思鄉裝置發出信息,號召遺民聚集在堇花聯邦的事說了出來,艾娜起初十分兩難,随即下定決心——她現在的實力要挑戰烏拉拉還不行,正好抓緊一切機會往危險裏闖,提升自己的戰技和接觸者能力。

得知布薩隆的情況,塞亞立刻做出了回應:“必須趕快将那裏的遺民接應出來,遲了他們可能會亂來。”

“那是什麽地方?”伊恩問道。

塞亞瞥了戀人一眼:“和二十五區類似的實驗場,我以前和多莉雅去過一次,那裏是個無限回圈,我原本以為是個死機故障的能量裝置內部,後來好不容易研究出來,那更像個記憶體區段的投影。”

“嗯。”克拉姆點頭,“04區……布薩隆,也是當年星雲生物的實驗基地之一。本意是創造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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