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幕降臨之時,終于有一股帶着水氣的風降臨羅馬,它穿過城市的巷道,躍過磚石所砌成的屋角,擦過喬娅窗前的橄榄樹葉子,在她的窗臺前游蕩,引得吊燈上的火焰也跟着跳動起來。

“傑弗裏今天早上就興沖沖地跟我說看見喬娅在屋頂上飛,這個孩子也不小了,怎麽還老是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呢。”

盧克蕾西亞一邊幫着喬娅将她書桌上的書收拾起來,一邊碎碎念叨着。

她跟喬娅一樣,有着一頭淡金色的卷曲的長發,不過與喬娅總将頭發束起來不同,她喜歡自己這頭長發,總是任由其在身後如同金色瀑布一般傾斜而下,在黃昏以及燈下時,這頭長發的色澤顯得格外的美麗。

阿德裏亞娜的兒媳茱莉亞.法爾內塞與喬娅分靠在一張卡薩盤卡長椅兩邊,喬娅埋頭看書,而茱莉亞則用自己的右手絞着自己鬓邊的頭發,笑着說:“這不是很有趣嗎?梵蒂岡出現的會飛的女人,那可能是天使呢。”

她的聲音柔美動聽,說話的時候永遠帶着一股似有似無的笑意。她僅僅比喬娅大了一兩歲,但是無論是身體還是氣質,都散發出一股成熟女人獨有的風情,用胡安的話來說,這就是婚姻使女人成長。

她出身于一個雇傭軍貴族家庭,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與阿德裏亞娜的兒子奧爾索訂了婚,帶着三百弗羅林金幣的陪嫁來到了奧爾西尼宮,因為奧爾索比她還要小幾歲,所以直到這一年的春天,她才與奧爾索完成婚禮,婚禮還是由羅德裏戈主持的。

喬娅當時也帶着弟弟妹妹們參加了那一場婚禮,十六歲的茱莉亞身披白色綢緞嫁衣,面容甜美,眼波如水——不是看她丈夫奧爾索,而是盯着六十歲的樞機主教羅德裏戈。

在胡安“喬娅你看看新娘子多漂亮等你結婚的時候肯定比她更漂亮”這樣的噪音中,喬娅從這兩個人的眼神往來中又看出了一部屬于意大利的浪漫傳說。

而婚禮結束之後,奧爾索被羅德裏戈派往波吉亞家位于巴沙內洛的一處山莊,學習如何帶兵打仗,而他留在家中的美麗妻子茱莉亞,成為了羅德裏戈的又一個情婦。

喬娅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除了“不愧是意大利人呢”這個感嘆外,偶爾去羅德裏戈的寝宮時,還會盯着羅德裏戈那張雖然鬓發花白但仍極具魅力臉,然後腦子裏莫名其妙地浮出一個上輩子常用的成語:

寶刀未老。

茱莉亞相貌美麗,性格也柔和而爽朗,與盧克蕾西亞關系十分親近。她知道喬娅不喜歡說話,只喜歡待在家裏看書,所以也會帶一些阿德裏亞娜列為禁/書的書籍回來送給喬娅。

那本《十日談》就是她托自己哥哥從其他城市弄過來的。

喬娅合上書,側過頭看了一眼正背對着她整理書籍的盧克蕾西亞,又回過頭來,對茱莉亞笑笑說:“我覺得會被教廷說成是巫女,”

這時在任的英諾森教皇在幾年前就已經發布通谕,譴責巫術迷信,整個歐洲都掀起了一股捕殺巫女的風潮,一時間在歐洲女性之間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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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亞聽她這麽說,趕緊坐直了身體,嚴肅道:“喬娅,你可千萬別亂說。”

喬娅笑着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是開玩笑的:“不過是聽說上個月蘇比亞科燒死了一個異鄉女人,所以有點感觸罷了。”

在這個時期,單身多年或者丈夫早亡,更甚者還有獨自出現的異鄉女人,大多都會被說成是巫女,然後被民衆施以火刑。

喬娅在以前就曾感嘆過,如果當年穿越的時候不是魂穿,而是身穿的話,就憑她一頭的髒辮、連帽衛衣、牛仔短褲、小腿上的黑貓紋身、紅色AJ鞋子以及手裏拿着的一塊滑板,估計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要被綁上火刑架了。

她從長椅上起身,将手中那本書放回了書櫥裏,此時盧克蕾西亞也将她那張平時堆滿了各類書籍的書桌收拾了幹淨,雙手叉着腰,白淨清秀的小臉上一臉的驕傲:“喬娅放心吧,在你去佛羅倫薩的這段時間,我會守護好你的書桌和書櫥,讓阿德裏亞娜發現不了你書櫥裏的小秘密!”

喬娅笑得眯起了眼:“那就拜托盧克蕾西亞了。”

待四下安靜之後,茱莉亞便帶盧克蕾西亞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休息了,喬娅擯退了準備伺候她洗漱的侍女,待在窗前幹坐了好一會兒。

白日裏陽光明媚,入了夜月色也極為明朗,坐在窗前時,除了賞月,也還能感覺得羅馬城夏季最為稀有的風,她打了幾個呵欠,本想從書櫥裏找幾本書來看,又想着盧克蕾西亞剛剛為她收拾好了書桌和書櫥,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她再弄亂的話,少不得要被那個小姑娘皺着眉頭奶聲奶氣地教訓,于是便硬生生忍住了。

直到四下徹底安靜,庭院回廊的科林斯式立柱之前不再有幢幢人影,她才從那把椅子上站起身,關上了窗戶,又拉起了只有冬天才會用上的天鵝絨窗幔。

在月光被窗幔阻擋在窗外之後,屋內只剩下了燭光照明,火焰在石英挂飾之間飄動,在地上投下一縷縷金銀交織的光。

拉窗幔仿佛是一聲號令,喬娅原本帶着些困倦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有神起來,她提着亮緞裙擺,小跑到了屋子內四柱床的地臺前,蹲下了身,從床底下取出了一套顏色樸素的衣服來。

她取下頭上的珠鏈,将頭發編成了兩條辮子,用一條黑白相間的頭巾仔細纏住,又脫下了身上花紋豔麗而華貴的長袍,将那套顏色樸素的男裝套到了身上。

僅需十分鐘,波吉亞的小姐就能變身羅馬街頭的平民少年。

少了那條華貴的長袍,喬娅也步伐都更加輕快起來,她拉開了窗幔,打開了木質百葉窗,躍上了窗臺,在觀察到庭院裏并沒有人影走動之後,她伸出雙手挂在了窗頂凸起的過梁上,雙臂發力,撐着整個身體爬到了過梁上。

而這并不是她的終點。

她借着月光的照明,右腿使力,然後淩空躍過了自己窗前那棵翠綠欲滴的橄榄樹,落在了臨近的另一扇窗戶的過梁上。

這也并不是她的終點。

她像是一個身姿矯健的攀登者,在這棟建築上攀爬跳躍,又從房屋的屋檐相連處一路奔跑跳躍,經過奧爾西尼宮中心處的噴泉花園,來到了東南角的塔樓前,踩着塔樓窗戶的拱形過梁,爬上了塔樓的最高處。

從自己房間的窗戶,爬到這出塔樓樓頂,她僅僅花了二十分鐘。

經過一系列的攀爬和跳躍,她的氣息已經有些亂了,不過她并沒有馬上坐下,而是站在了邊沿處,向遠方眺望。

梵蒂岡城位于羅馬西北角的梵蒂岡高地上,盡管奧爾西尼宮塔樓并沒有如同梵蒂岡宮那樣絕佳的位置,但是登上頂點,仍能将羅馬城的燈火盡收眼底。

這個時候的羅馬,并沒有從中世紀時期的黑死病肆虐的噩夢中完全脫身,貧窮地區每天仍有無數人死于瘟疫,再加上英諾森教皇全身心都撲在了奢靡的生活,以及籌備十字軍東征土耳其這件事上,教廷金庫虧空,教皇甚至需要在棕枝主日的時候典當主教法冠來購買棕榈葉,分發給人們。以至于聖職買賣泛濫,教廷公然高價兜售贖罪券,你只需要花上一部分錢,買上一張贖罪券,就可以被赦免掉盜竊、搶劫,甚至是殺人的罪責。

于是羅德裏戈向來不允許住在奧爾西尼宮的幾位尚且年幼的小姑娘獨身前往羅馬,出于對于折磨了歐洲數百年的瘟疫的懼怕,也處于獨身女性的人身安全的考量。

十五世紀末的羅馬,往昔帝國榮光不再,變成了一個犯罪者的天堂,安居者的煉獄。

但它同樣也是繁華而喧鬧的。

只是從那一片片閃爍的燈光,就可窺見千年前的繁榮模樣。

喬娅是去年才知道這個地方可以遠遠望見羅馬城的,當時胡安興沖沖地帶着她來到塔樓門前,說聽奧爾西尼宮的侍女們說,說塔樓的高度剛好可以将半個羅馬城盡收眼底。只不過阿德裏亞娜為了孩子們的安全着想,将塔樓的門上了鎖,禁止他們爬上塔樓的,于是直接從從大門上樓是不太現實的。

“我還真是想看看從這個角度俯瞰羅馬是什麽樣子的。”胡安垂頭喪氣地說。

喬娅當時并沒有說話,只是揉了揉他頭頂柔軟的棕色的卷發。

當夜,她換上了偷偷藏着的少年衣服,在奧爾西尼宮的屋頂上奔跑,然後爬上了塔樓樓頂。

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跑酷。

這個身體才十幾歲,稚嫩得很,無論是體力、肢體力量、還是反應能力,都比不上曾經的她,她爬上塔樓時,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只能靠在樓頂上的幹草垛上休息了好一會兒,才拖着漸漸從極限狀态恢複過來的身體,走到樓頂邊緣,去欣賞羅馬入了夜時的萬家燈火。

她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通過自己的手去攀越高峰,通過自己的腳去跨越溝壑,站在高處所能望見的風景,真的很美。

這也是她當初練習跑酷的初衷。

總有一天,她會跨過這道牆,去到沒有任何塔樓可以阻擋住她的地方。

喬娅在塔樓上待了好一會兒,才又沿原路返回,只不過她在翻窗回到自己房間之前,察覺到窗幔被人動過,便直接從窗頂過梁跳到了門廊上,再沿着立柱一躍而下。

她拉開了頭巾,任兩根長長的辮子垂到肩頭,捋了捋鬓角處的亂發,調整了呼吸和表情,推開門,走進了屋內。

燈光入水,清晰地照亮了屋內的所有家具與陳設,以及穿着白色修米茲襯衣,黑色肖斯長褲,坐在書桌前那把但丁椅上的少年。

他有着一頭深褐色的頭發,柔柔地垂在他的肩膀上,這似乎是波吉亞家族代代遺傳的特性,每一個人的頭發都是柔軟而又富有光澤的,只不過他的面龐并沒有像他的頭發那麽柔軟,他的眉頭壓得有些低,使得整張臉充滿了一股難以言說的戾氣,然而淺藍色的眼睛卻又澄澈得如同不摻任何雜質的山澗溪流。

他并沒有奇怪喬娅身上的男性裝束,只是語氣淡淡地說:“書桌這麽整潔,看來是盧克蕾西亞來收拾過了。”

“你知道的,小丫頭不會放過數落我的機會。”喬娅面不改色走過他身後,将手中攥着的頭巾扔到了自己的床上,“切薩雷,你這麽晚還沒睡,是有什麽事情嗎?”

“聽說你要去佛羅倫薩?”切薩雷側過頭來看她,“看來你知道了?”

喬娅倒是有些意外:“看來你早就知道了。”

“也沒有很早,也就今天早上吧。”切薩雷從椅子上站起身,将纖長的四肢舒展開來,“我一直知道母親有一個妹妹嫁去了佛羅倫薩,前不久差了信使過來,而母親收到了信之後猶豫了很久,才寫了封信寄到了父親的宮邸,而今天父親就把你單獨叫了過去。”

喬娅笑了笑:“我倒不知道你會對這些瑣事感興趣。”

切薩雷也笑了笑:“父親教育的,要善于觀察。瑣事也能決定勝敗。”

“你做到了。”喬娅開始解開自己的辮子,“需要我說什麽?你贏了?”

“不,我是來道別的。”切薩雷斂了斂笑容,“我要去比薩大學了。”

羅德裏戈早有想法将切薩雷和胡安送去大學接受大學教育,切薩雷之前也在佩魯賈大學學過法律,于是喬娅倒不覺得意外,她解開了一根辮子,随口問道:“學習什麽?是你想學的軍事理論嗎?”

“不,是民俗和教會法,以及神學。”切薩雷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這時喬娅擡頭看了看他,正對着他帶着幾分寒意的藍色眼睛。

“這只是開始,這并不重要。”他說,“我想要的,我會拿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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