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果人的思想可以具象化,那麽此時此刻的瑪蒂娜會看見一個面無表情以頭撞牆的喬娅。

喬娅并不是第一次翻車了,她在一年多以前爬奧爾西尼宮的屋頂時,剛好被半夜睡不着開窗吹吹風的切薩雷看見,兩個人隔着中庭的幾棵橄榄樹對視了許久,以切薩雷關窗熄燈作為謝幕。

第二天早上切薩雷送給了一頂黑白相間的男士頭巾,他不用解釋什麽,喬娅便清楚前一晚晚上出賣自己的,是自己那頭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的淡金色頭發。

自此之後,她每夜溜出窗外都是加倍小心,在熟悉這副尚未成熟的身體的體能和力度之後,基本都能在別人發現之前找到最合适的躲避位置,然後在每天晚上征服那座可以望見半個羅馬的奧爾西尼宮塔樓。

只不過沒想到這次在佛羅倫薩,她就出師不利了。

而瑪蒂娜似乎從她并無異色的眼神中看出了什麽,笑着坐到了喬娅之前看信時坐的那把但丁椅上。她雖然模樣和喬娅極為相似,但是兩者閱歷的不同所造成的氣質确實天差地別的。

光從瓦諾莎信中那寥寥幾句,便能想象得出瑪蒂娜前三十年波瀾壯闊的一生,雖然此時此刻的她,只是一個披着羊絨披肩,坐在燈前,面有病色的中年女人,然而她眉眼中的野性,還是使人感覺到她美麗而脆弱的外表下,如同野草一般的韌性。

喬娅遵從她的意見,并沒有離她太近,而是坐在了與她稍有些距離的床尾,靠着床尾的床柱。她背着吊燈的光,光亮從她身後湧向前方,将坐在書桌前的瑪蒂娜包裹了起來。

“我猜你一定有些驚訝,我為什麽會知道你在我窗邊。”瑪蒂娜笑了笑,“其實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當你從十五六歲開始,窗邊便總是有各種各樣窺探的人時,你也能發現的。”

“一開始,是別人聽說這家人中出了一個紅衣主教的情婦,于是總有人過來想看看這家人的姑娘是有多漂亮;後來是聽說來了個異鄉女人,想看看她是不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偷偷地用巫術。”瑪蒂娜頓了頓,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了似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最後是裏卡多聽說總有游手好閑的家夥在我窗外游蕩,為了保護我,天天晚上爬到我窗戶外面趕走那些登徒子。”

喬娅:“……”

怎麽感覺裏卡多更像一個登徒子。

“那麽你呢?”瑪蒂娜的疑問将她從“裏卡多到底是貴族還是登徒子”的沉思中喚醒,她的思維停頓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瑪蒂娜是問她為什麽學會了登徒子扒窗戶的絕技。

她笑了兩聲,說:“這……是我的愛好吧。”

“梵蒂岡其實并不如大多數想象的那麽有趣。”喬娅嘆了一口氣,努力地回想這梵蒂岡被各大教堂的穹頂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既然城市無趣,那麽我只有自己變得有趣一些了。”

她很少對人吐露心聲,一方面是她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則是這個世界大多數也都不能理解她這個小小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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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薩雷與她相互理解,但正如她不會贊同切薩雷越發外露的野心一般,切薩雷也不會贊同她這些相比起其他貴族小姐而言顯得過于離經叛道的愛好。

“你說得對,梵蒂岡是一座非常無趣的城市。”

喬娅擡起頭來,看見坐在她對面的瑪蒂娜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

“相比起直接逃離的我,你選擇了溫柔的抗議。”瑪蒂娜說,“這大概也是我們之間最不同的地方吧。”

喬娅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她忽然站起身來,想向瑪蒂娜走去,而瑪蒂娜卻神色一變,立馬用手絹捂着嘴,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朝喬娅擺手,示意她不要過來。

而這時,房門處也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以及裏卡多帶着幾分焦急的聲音:“喬娅,喬娅!瑪蒂娜是不是在這裏?”

這時候的喬娅也沒心思計較太多,她直接大步跨到門口,将房門拉開,門外站在一臉擔憂的裏卡多,他在看見捂着嘴咳嗽的瑪蒂娜之後,也沒有跟喬娅打招呼,便立即沖進屋內,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環抱住了她,一只手掌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低聲地安慰着她。

喬娅并沒有上前打擾他們,而是往後退了一步,将房門輕輕掩上。

仍有絲絲小雨從中庭傾灑而下,飛濺在走廊的扶手上,又跌跌撞撞着,一頭栽進中庭噴泉的水池之中。

她在門口屋內望去的時候,看見了瑪蒂娜手中的手絹,白色絲綢,布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康乃馨的花期已過,再嬌嫩的花瓣也經不起季節的更疊。

過後幾天的佛羅倫薩雖然沒有再下雨,卻也沒有再出太陽,天空一片密雲湧動,沒有一絲陽光能夠穿透雲翳來擁抱佛羅倫薩這座城市。

皮耶羅這個為期十天的社團活動地點設在了美第奇家位于佛羅倫薩城郊的一棟鄉村別墅內。

說是鄉村別墅,實際是一所依山而建的莊園。

薄伽丘就在《十日談》中仔細描述過佛羅倫薩周圍的華麗別墅,園中有蔓生植物和薔薇、茉莉等芳香植物以及許多草花水盤中溢出的水由溝渠引至園中各處,再彙集起來,落入山谷之中,設計精巧,美不勝收。

而美第奇家的這處莊園,便如同薄伽丘描寫的那樣,依山而建,入口設在上層臺地的東端,進門口有小廣場,西側是半扇八角形水池,背景是樹木和綠籬組成的植壇,走過府邸前廳,徑直來到府邸西面的後花園,站在涼亭之外,還能看見層疊山林之後,聖母百花大教堂那标志性的紅色拜占庭式穹頂。

幾只白色的鴿子繞着穹頂飛了一圈之後,又朝着遠方而去。

“可惜今天天氣陰沉,如果天氣再好一點兒,那麽就能看見佛羅倫薩層層疊疊紅色的屋頂了。”

喬娅看得入神,并未發現有人靠近,直到皮耶羅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才回過神一般,向後看去,正對上皮耶羅挂滿了笑容的臉。

“你似乎很喜歡站在高處看向遠方。”皮耶羅道,“跟我們凱厄斯一樣一樣的。”

喬娅笑了一聲,回過神,随着皮耶羅步入涼亭入了座。

能接到皮耶羅邀請的人,都是出身自佛羅倫薩的貴族之家,各個穿着華麗,器宇不凡,其中還有一個穿着紅色長裙的年輕女子,用珠寶綴滿了自己半露的胸/脯,慵懶地靠在靠椅上,眼神挑剔地看着喬娅。

“皮耶羅,這是你請來的社團主席嗎?”年輕女子挑着一邊眉毛問道,“有十五了嗎?沒有吧?看上去這麽嫩,你什麽時候好這一口了?”

她語氣不善,喬娅也不與她争辯,只是對她笑了笑,坐在了她對面。

皮耶羅坐在了喬娅身邊,笑道:“喬娅雖然年輕尚輕,但是才情見識不輸常人,她自羅馬遠道而來,過了不久便要回去,跟凱厄斯一樣,我想讓兩位客人都能體驗體驗佛羅倫薩的美麗。”他頓了頓,“說到凱厄斯……凱厄斯呢?”

一個黑色卷發的年輕男子道:“凱厄斯參加這種集會向來都是随心而至,皮耶羅,你就不要勉強吧。”他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身/子往前一傾,問道,“皮耶羅,凱厄斯該不會沒有答應過你吧?上次狂歡節他不就沒來麽?”

皮耶羅似乎被人戳破,然後又有些尴尬地咳了兩聲:“這次是他回沃特拉城之前最後的集會,他說什麽……都得來吧?”

“那可不一定,凱厄斯可不是誰都會賣這個面子的。”黑發男子說着,又整個人倒回了椅子裏面,懶懶散散地說,“他不來了也好,我們還玩得輕松一些,天底下大概也就只有皮耶羅你受得住身邊站着一個活像個劊子手的家夥……”

他正說着,喬娅卻看見花園薔薇叢後的石板小徑轉入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他在象牙白的修米茲襯衣外披着一件黑色長袍,鉑金色的頭發被打理得整整齊齊,柔順地披在他寬平的肩上,膚色是極不正常的慘白,然而完美的臉部輪廓以及仿佛被雕刻家精心打磨的五官使得每一個人看見他的人,在第一視覺上就忽視了他這微不足道的缺點,反而有一種不似真人的出塵之感。

而那個談論着凱厄斯的黑發青年,直到凱厄斯站在了他的身後才因為對面的人的眼神,才略有察覺。

他猛地回過頭,正好對上凱厄斯深棕色的眼睛。

凱厄斯并未低頭,只是瞳孔向下,那雙充滿着戾氣的眼睛就這麽看着那個青年,良久,唇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開口道:“你想被我這個劊子手斬下頭顱嗎?”

“……”

一時間,涼亭內靜默無聲。

而喬娅愣愣地看着凱厄斯,腦中莫名其妙地浮現皮耶羅之前說的那句話:“看到沒,看到沒,就是這個樣子,古羅馬的奴隸主。”

而在一片靜默中,忽然響起皮耶羅熱烈的拍掌聲,衆人将實現由凱厄斯身上轉移到了皮耶羅處,卻見皮耶羅已經站起身來,臉上笑容極為燦爛:“看吧,我就說吧,凱厄斯一定會來,他一定是舍不得美麗的佛羅倫薩以及幽默風趣的我!”

喬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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