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天,佛羅倫薩上空仍舊沒有陽光眷顧,喬娅在一早起床,邁出房門,便聽見阿圖羅與西裏歐正在中庭噴泉旁抱怨這一年反常的天氣。

“夫人的病肯定也跟天氣有關。”麗莎坐在噴泉邊緣,嘆了一口氣,說道,“從今年夏天小雨頻頻開始,夫人的病就加重了,連房門都不能出。”她說着,像是發現了什麽,話頓了頓,抱怨着說,“啊……最後一朵康乃馨也都枯萎了。”

“夏天也差不多結束了。”西裏歐說。

夏天即将結束,亞平寧半島即将迎來潮濕的冬季。

這本是喬娅以往最期待的季節,此時聽見麗莎說着康乃馨已經枯萎,倒讓她覺得有了些惋惜,她雙手撐在走廊扶手上,上半身探出了走廊,向着三樓瑪蒂娜的房門望去,卻剛好看見裏卡多從瑪蒂娜的房間裏走了出來,他臉上仍舊是疲憊和憔悴的模樣,看上去倒比瑪蒂娜更像是一個病人。

他一眼就望見了站在二樓走廊上探頭探腦的喬娅,忍不住笑了笑,道:“今日幾時出發?”

“大約可以在家裏做一個午禱再走。”喬娅也笑着回應道。

托蒂家這一天的午飯是深得裏卡多真傳的麗莎親自下廚的意大利面。

過了這麽多天,喬娅的意大利面PTSD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可以與馬科坐在一起,坦然地用叉子将意面裹了好幾圈,然後放入嘴裏,細細咀嚼着,然後聽裏卡多講述最近發生在佛羅倫薩城的趣事。

裏卡多在午飯前的禱告時,精神便恢複了不少,大概是因為喬娅不太喜歡說話,而馬科更是從來都是不發一言,所以就算再沒有心情,裏卡多也會自覺承擔起飯桌上活躍氣氛的角色,而三位随侍一旁的年輕仆人則會當起了捧哏,為自家主人的托蒂家族小飯桌故事會添磚加瓦。

這大概是托蒂府邸一天中最為和諧安樂的時光,以至于在皮耶羅一開始商議社團活動開始的時間時,一向很少發表意見的喬娅也要堅持在家用過午飯之後再加入社團活動。

“所以小美第奇先生就這麽輕易地答應了你的請求嗎?”裏卡多笑着問坐在對面的喬娅。

喬娅笑了笑,說:“小美第奇先生說他很能理解我想要多陪伴陪伴母親的心願,所以力排衆議,确定了集會時間在每日的午飯之後。”

裏卡多點點頭,道:“小美第奇先生倒是跟他的父親很不一樣?”

他擡起頭,看見坐在對面兩個一大一小的孩子都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失笑一聲,道:“今天你們又是對什麽故事感興趣了?”

喬娅與馬科對視一眼,從馬科的藍眼睛裏讀出了信息,然後道:“我與馬科都對大美第奇先生和小美第奇先生的‘很不一樣’的故事很感興趣。”

Advertisement

裏卡多挑了挑眉,這個動作帶了些調皮的意味,使得他眼底的疲倦與悲傷沖淡了些許,他将身子微微往後仰,靠在了椅子上,似乎是回想了一下,才說:“喬娅,你應當前不久才去過聖十字教堂參觀過美第奇家族私藏的那些波提切利的畫作吧?那你還記得波提切利畫中的維納斯的模樣吧?”他頓了頓,又道,“不光是維納斯,還有雅典娜,還有聖母瑪利亞。”

喬娅微微皺了皺眉,開始回想自己在那場畫展上所見到的波提切利的畫作。

那些占據了畫幕最顯眼、最美麗的女子,都是有着一頭紅色或者金色的長發,瘦長的臉型,挺直的鼻子,帶着些淡淡憂愁的眼睛。

她們……都長得很像。

鑒于波提切利常常把美第奇家族成員以及自己本人搬上畫布,她便認為這位波提切利就只有一名女性模特。

“是這個意思。”裏卡多點點頭,“他确實只有一個女性模特,不過這個模特,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他後來的那些畫作,都是自己憑着對那位女士的記憶,畫出來的。”

喬娅有些吃驚:“如果這都……”

剩下的“不算愛”還沒說出,裏卡多已經緩緩道:“那位女士名叫西蒙內塔,來自熱那亞,十五歲時因為跟馬可.韋斯普奇結婚,來到了佛羅倫薩。她長得非常美麗,性格溫柔,氣質優雅,很快就贏得了佛羅倫薩人的喜愛,這其中,也包括了洛倫佐.美第奇,以及當時還健在的朱利亞諾.美第奇。”

“不過洛倫佐忙于公務,并沒有太多時間放在追求美人這件事上,他的弟弟朱利亞諾倒是追求得全城皆知。有一年,兄弟倆都參加了一場在聖十字廣場上舉辦的馬術競賽,朱利亞諾騎着白色駿馬,他的侍從們揮着一面畫有勝利女神雅典娜慶祝圖案的旗幟,畫中的雅典娜,是西蒙內塔的臉,旗幟下方,是一串法國銘文,‘La Sans Pareille’,意為‘那個無可匹敵的男人’,而這幅畫的畫師,就是波提切利本人。”

喬娅眨了眨眼,光從裏卡多平靜無波的講述,她就已經腦補出了馬術比賽時空前絕後的盛況了。

兩個站在佛羅倫薩權力和財富頂端的男人,為了一個女人,進行了一場興師動衆的比拼。

“後來,朱利亞諾贏得了比賽,雖然沒有人知道西蒙內塔是否接受了他,但是自那以後,西蒙內塔被譽為佛羅倫薩‘美的皇後’,成為當之無愧的佛羅倫薩第一美人。不過……”裏卡多頓了頓,“僅僅一年後,西蒙內塔就過世了,年僅二十二歲。”

喬娅呼出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她是因為什麽病過世的呢?”

這一次,裏卡多沒有回答她,而是埋下了頭,用叉子卷了卷自己已經涼掉了的意大利面,這是他第一次,在托蒂午飯時間故事會上沉默。

這一場午飯并沒有以和樂的故事結尾以及裏卡多帶着笑意的總結作為結局,使得每一個人聽着故事的人都有些悶悶不樂,這樣的情緒随着喬娅,從佛羅倫薩貫城而過的阿諾河畔,來到郊區的美第奇別墅。

她腳踏上中庭通往花園的石板小路,沿着彎彎曲曲的小路繞過薔薇叢,剛看見花園涼亭的一角,便感覺好幾道目光一下子悉數釘在了她的身上。

她步伐稍稍停了停,然後又朝前邁了一步,然後看見前一日參加社團活動的成員已經早早地坐在了花園的涼亭裏,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坐姿,或靠着椅背,或用手托着下巴,但是面向的方向無一例外,都是她所在的這條石板小路。

只有凱厄斯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臉朝向遠處佛羅倫薩的方向,從她的方向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不過也能準确捕捉到他眼中的不耐,以及一如既往的戾氣。

白天是他的眼睛顏色深了些,又是深棕色,泛着些許葡萄酒的紅色。

“喬娅小姐,我們可等了你好久。”

皮耶羅的聲音将她的思緒從凱厄斯的眼睛上拉了回來,她忙不疊地抽回視線,看向其他人,臉上挂起了代表着歉意的微笑,提着裙角,加快了步伐,走到了花園涼亭旁邊。

美第奇家族的侍從已經将點心和葡萄酒鋪滿了涼亭內的桌子,衆人圍着桌子挨個兒坐了齊,而凱厄斯的身周,除了皮耶羅膽大包天地坐在他的左手邊之外,便沒有人敢靠近他了,只有他的右手邊還有一把空着的椅子。

喬娅正朝那把椅子走去,人群中那個黑色卷發的少年似乎心有不忍地站起來,說道:“要不……喬娅小姐還是坐我的位置吧,我坐到那邊去……”

他話音未落,凱厄斯便微微側過頭,向他看去,他立馬住了嘴,坐了回去。

喬娅笑着拉開了凱厄斯右手邊的椅子入了座,說道:“我最怕冷啦,還是坐沃爾圖裏先生身邊吧,涼快。”

人群之中立即陷入了沉默,凱厄斯側過臉,充滿戾氣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她頭頂。

而皮耶羅則是一手使勁捶着桌子,一手捂着肚子,大笑道:“看吧,我就說吧,夏天跟凱厄斯一道走可真是感官上無與倫比的享受!”

在人群的沉默之中,他的笑聲便顯得格外突兀。

這時,一個美第奇家族的仆人捧着前一天的桂冠繞過薔薇叢,走到了皮耶羅身邊。

皮耶羅拍了拍胸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聲,然後用袖口摸了摸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慢騰騰地站起身來,從仆人手中的托盤上,取下了這頂桂冠,然後視線一轉,看向了喬娅。

而此時的喬娅也正好側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來。

喬娅在前一天晚禱時分結束了當天的社團活動,取下了戴在頭頂的桂冠,并宣布第二天的國王是皮耶羅。按照規定,皮耶羅會在今天接過代表權力的桂冠,講述一天的故事,并且在晚禱時分指定下一天的國王。

他垂下眼簾,看上手中這頂桂冠,右手無名指輕輕敲了敲桂冠的枝葉。

“現在,我是今天的國王。”皮耶羅擡起頭來,直視衆人,說道,“大家都得聽我的。”

幾個與他相熟的貴族少年聽他這句發言忍不住笑出了聲,其中一個笑道:“是是是,我們都聽你的,我們的國王今天準備說什麽故事呢?”

皮耶羅揚起下巴,說道:“我今天不講故事。”他側過頭,看向喬娅,說道,“我宣布,我将我的王冠交給喬娅小姐,由她代替我,成為今天的王。”

他一發言,其他人都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索菲亞更是尖聲道:“皮耶羅,你這是在破壞規則。”

皮耶羅高高揚起了嘴角,笑着道:“我是今天的王,我就是規則,你們都得聽我的。”他頓了頓,又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就沒有一個人不好奇昨天那個故事的後半部分嗎?”

質疑聲瞬間消息,大家又恢複了安靜。

“沒有疑問了吧?”皮耶羅嘿嘿笑了兩聲,然後雙手捧着王冠,離開了自己的座位。

他裝模作樣地挺着胸,從自己的座位,到喬娅的座位,這幾步路居然走出了幾分教皇護衛隊衛兵的模樣,而他走到了喬娅身邊後,便半跪下地,将桂冠高高捧起,語氣半帶調笑,半帶莊重,“請戴上您的王冠,我們的女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