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喬娅是從沒有想到過如此情景的。

窗外是陰雲密布的天空, 就算隔着窗戶,瓢潑大雨沖刷着城市的聲音依然能十分清晰地傳到她的耳邊, 這個聲音聽的久了, 就像是在眼睛前方擺動的催眠用的懷表, 使得人昏昏欲睡。

然而此時此刻, 一個渾身濕透卻絲毫不顯狼狽的少年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他身上還在往下滴着水, 一滴一滴, 落在地面上的時候仿佛還帶着點點響聲, 又将那些從腳底心順襲而上的倦意驅散得一幹二淨。

“你不是想聽我講故事麽?”

聲音是介于青年及少年之間的清冽嗓音, 聲音就像平時威脅着要殺了她時的那樣暴躁兇狠,不過尾音有些顫抖, 看來這個壞脾氣的吸血鬼獵人很少說這句話, 連吐字都是陌生的, 竟有了些色厲內荏的感覺。

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下巴仍舊微微擡起的,看起來像是給仆人施舍了一頓豐盛晚餐的奴隸主, 正在等着對方的感恩戴德。然而他視線瞥向喬娅的時候,嘴角立馬就向下拉了拉。

喬娅坐在床頭,一只手撐着下巴, 歪着頭, 正看着他笑。

“你笑什麽?”凱厄斯擰緊了眉頭。

喬娅用兩手食指摁住了兩邊嘴角往下拉:“好, 聽沃爾圖裏先生的, 我不笑, 我面無表情地等着你講故事。”

凱厄斯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幹脆帶着一身雨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惡狠狠地說:“為了避免我殺了你,我決定還是離開。”

喬娅一聽,立馬站起身來,想伸手去拉住他,而他卻仿佛在一瞬間就洞悉了她的想法,如果躲避猛獸一邊,立刻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身後,只有他被雨水浸濕的袖口從她的指間輕輕擦過。

指腹與布料的摩擦很輕很輕,然而卻使得屋子裏忽然陷入了一片靜默,只有雨聲敲打窗臺的聲音越來越大。

喬娅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凱厄斯的袖口粘上的水痕,還未說話,便聽見凱厄斯在她頭頂低聲說了一句:“別碰我。”

“碰到你的人都被你殺了嗎?”喬娅低着頭,語氣硬邦邦地回答道。

她也不擡頭看凱厄斯,而是就這麽低着頭,後退幾步,坐回了自己的床上。

床榻很軟,剛一坐下去,仿佛整個人都要陷進去一般,床單和枕頭還帶着剛剛洗滌曬幹之後獨特的氣味,這些氣味逐漸彌漫了她的整個嗅覺,聞不見凱厄斯身上的雨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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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凱厄斯開口說道:“阿瑞斯其實并不是出身于雅典農村。”

她擡頭看了凱厄斯一眼,發現凱厄斯站在書桌前,望着窗外一片朦胧的雨霧,他身量很高,身材比少年更結實,卻不像大多青年一般魁梧得過分,他的身板更多的是勻稱和結實,平時不怎麽仔細看,只覺得這個人氣質異常地好,然而如今看着他的側面站姿,卻發現他身板極其筆挺,标準得就像混跡行伍多年的年輕軍官。

他在說了那麽一句話之後,停頓了許久,似乎是在組織接下來的詞語。

也是,壞脾氣的吸血鬼獵人與古羅馬奴隸主什麽時候給人講過故事了。

喬娅就這麽看着他,等到窗外雨聲又漸漸歇了下來,才又聽見他說道:

“他出身雅典名門,祖父是在希波戰争中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雄,父親是雅典海軍的一名司令官,母親是著名民主政治家的女兒。他的出身,注定他将享有無盡的榮光與財富。不過,非常不幸,他出生時候,伯羅奔尼撒戰争已經打響。家中男丁均加入軍隊,大他十七歲的哥哥甚至在早前的派羅斯海戰中喪生,于是阿瑞斯的母親并沒有因為家中又增添一個男孩兒高興,她只是一直抱着尚還年幼的阿瑞斯,懷念着自己已經戰死的長子,默默流淚。”

“他十歲時,亞西比德煽動雅典民衆,開啓了前往西西裏的遠征,他年邁的父親也在隊伍之中。而亞西比德率隊出征前,城中的赫爾墨斯雕像被毀,亞西比德被指涉及此案,犯下了渎神罪,于是他在西西裏戰争爆發之後接到雅典方面的命令,讓他回國接受審判,而他乘上回國的船只之後,卻逃向了斯巴達。而後,他将雅典的軍事計劃對斯巴達和盤托出,斯巴達向西西裏增派援軍,支持敘拉古人,最終,阿瑞斯的父親死于敘拉古人的矛下,最終連屍首都沒找到。”

他平時的語氣大多是如同皮耶羅形容的那樣,像個古羅馬奴隸主一般傲慢,然而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卻意外地平靜,不帶任何感情,像是一部機器正在念着古希臘的戰争史詩。

他說完阿瑞斯父親戰死,便又停了停,看向喬娅,而喬娅也正看着他,問道:“那麽他的妻子呢,他是怎麽遇見他的妻子的?”

“妻子?”他眼睛裏帶了些嘲諷,“他十六歲就從軍了,都沒有跟女人好好說過話,怎麽可能有妻子。”

喬娅摸了摸鼻子,說:“呃……可是一般戰争英雄都會配一個美貌絕倫的妻子……”

“多的是還未娶妻就倒在戰場的年輕人。”凱厄斯道,“男人的戰場。哪像你們女人嘴裏說得那麽浪漫。”說完,他瞟了喬娅一眼,喬娅總覺得那一眼中帶着濃濃的鄙視。

“對于男人來說,戰場的浪漫,在于勝利所帶來的成就感。”凱厄斯說,“雅典人并不像斯巴達人那樣天性好戰,卻也不畏戰,雅典三面環海,靠着海運貿易富裕起來,每一個雅典少年都不怕水,在戰争來臨的時候,所有人,就想着去海上,去海上擊退斯巴達人,去海上建立起自己的軍功,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說到這裏,眼神開始狂熱起來:“男人就該是滿身曬傷和刀傷!”

喬娅看着他慘白而又細嫩的皮膚,眼神中帶着些許懷疑。

“阿瑞斯十六歲那一年,萊山德繼任斯巴達的海軍統帥,與波斯王子小居魯士結盟,得到了一萬大流克的資助,他靠着這筆錢,提高了服役水手的傭金,甚至招攬了許多雅典海軍的水手,雅典陷入困境,盡管母親再不舍,阿瑞斯還是毅然決然地參了軍,成了亞西比德手下的一名士兵。”他頓了頓,道,“就是那個在西西裏海戰出賣雅典的亞西比德,他在斯巴達因為鋒芒太露遭人嫉恨,于是在阿瑞斯十四歲那年又回到了雅典,而在他回到雅典之後,雅典軍隊一改頹勢,數次擊退了斯巴達軍隊,更是在赫勒斯滂海峽的阿卑多斯一戰大敗斯巴達海軍,收複了色雷斯沿海地區以及通往黑海的航道。”

亞西比德此人喬娅也算是有所了解,他的一生相當傳奇,他的監護人是首席将軍伯利克裏,可以說得上是出身名門。他少年時候頑劣不堪,然而從軍之後,卻顯露出了極為出色的軍事才能,确實是一個了不起的軍事家及政治家,但是跑起路來的時候,速度也是非常地了不起。

他曾經背叛過雅典,背叛過斯巴達,還背叛過波斯小亞細亞總督。

喬娅聽見凱厄斯提到亞西比德,便問道:“亞西比德算得上是害死了阿瑞斯的父親,他後來成為亞西比德手底下的士兵,不會覺得憤怒難當嗎?”

“不會。”凱厄斯斬釘截鐵道。

喬娅有些驚異于他回答得如此迅速,便擡頭看了他一眼,卻看見他的瞳孔此時隐隐泛着紅寶石的光芒。

“他天生渴望戰争。”他說,“從他少年時第一次摸到父親放在家裏的盔甲時,便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軍人。”

“說來自私,他參軍的心思無關國,也無關家。他喜歡将恐懼掌握在手中的感覺,無論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當主宰了一個人的恐懼,那麽也就主宰了那個人的生死。”他說着,微微扭過了頭,已經完全變成紅色的眼睛看向了喬娅。

而在與那雙紅色的瞳孔視線相觸的那一瞬間,喬娅的腦中忽然閃過一雙在夜裏泛着紅色光芒的眸子,她被這雙眸子強行拉扯進無休無止的漩渦中,那裏有第勒尼安海冰冷的海水,也有維蘇威火山熾熱的岩漿,她在那一段短暫而漫長的旅程中,第一次體會到了無邊無際的恐懼。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而看見她打了個寒戰,凱厄斯雙手環抱在胸前,嘲笑道:“就這麽句話,居然會讓喬娅小姐感覺到害怕?”

喬娅搖了搖頭,她伸出一只手,想扶着什麽東西站起身來,而凱厄斯卻極為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在喬娅還未反應過來時,便一把将她從床上拉了起來。

喬娅還處于愣神狀态時,凱厄斯卻已經反應來過了什麽,他猛地甩開了喬娅的手,匆匆往後退了一步,甚至來不及避讓就放在他身後的椅子,一腳踢在了椅子腿上,将椅子撞翻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而喬娅回過神來,也并沒有去理會那只翻倒在地的椅子,她滿心只有凱厄斯手握着她手掌時那冰涼而又堅硬的觸感。

大約是今天實在太冷,她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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