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萬物皆虛, 萬事皆允。

喬娅咀嚼着這幾個字, 裹着一條薄薄的毯子,在這條小河邊上的火堆旁蜷縮着又墜了沉睡,她睡得不是很安穩, 還能聽見柴火燃燒,以及裏卡多和艾吉奧低聲說話的聲音。

這些細碎的聲音像是一片片磚瓦, 構建出了她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

她夢見自己走在了十多年前的佛羅倫薩平整的石板路上,時值剩下傍晚,西沉的落日将建築的影子拉得極長,行人往來,人聲鼎沸, 街頭藝人站在維奇奧橋邊彈奏着裏拉琴,女孩子們還是穿着色澤豔麗的裙子步履輕盈地在阿諾河邊漫步,少年們則三三兩兩聚在一處, 咋咋呼呼地從街道的這一頭, 跑向了那一頭。

她還看見裏卡多、艾吉奧, 以及艾吉奧的哥哥費德裏科, 正在街道兩邊的屋頂上跳躍, 三個少年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臉上卻是興奮到極致的笑容,他們正在比賽, 比誰先爬上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

喬娅看得眼熱, 她甩掉腳上的高臺鞋, 撕掉了過長的裙擺, 赤着腳踝,腳部蓄力,助跑上前,單腳上牆,爬上了街邊一棟房子的圍牆,借着力道使用貓撲,爬上了屋子二樓的窗臺,然後動作利落地爬上了屋頂。

街邊的行人看見一個穿着長裙的金發少女爬上了屋頂,與那三個常常上房揭瓦的少年跑作一處,紛紛停下了腳步,仰頭去看。

她沒有在意自己**的腳,也沒有在意自己礙手礙腳的裙子,她不顧一切地飛越過所有障礙,紅色的裙擺在半空中飛揚開來,像是一支描繪着天空夕陽的畫筆。

貓撲、貓反撲、金剛跳、大飛側翻滾落地,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腳邊摔出一片空地,又借勢起身,單手支牆,完成了一個牆轉,再次上牆,翻越外牆,爬上屋頂。

這些動作,她在上輩子做過成千上萬次,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像一個正在搖搖學步的小孩子一般,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去分解,也沒少受傷,學習金剛跳接定點的時候鎖骨骨折過,學習牆磚的時候右胳膊骨折,胳膊打着石膏在胸前吊了一個多月,以至于無法參加當期的期末考試。

所有人都在說,跑酷不應該是女孩子參與的運動。

但只有她的父母拍着她的肩膀,說:“喬娅喜歡的話,就去做吧。”

喜歡嗎?

我很喜歡。

這裏不是擔心随時會有人發現的奧爾西尼宮,也不值面積逼仄的托蒂府邸,這裏,是完整的佛羅倫薩。

就像是籠子裏待久了的蒼鷹一樣,甫一出籠,便使足了勁地煽動這一雙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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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的回憶通過這一場奔跑,逐漸地與這一具稍顯稚嫩的軀體同步,她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正在與三個少年比賽,而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其中,直到她登上了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半蹲在穹頂,俯瞰着夕陽下的佛羅倫薩。

她額角布滿了汗水,雙頰通紅,已經到達極限狀态的心髒正在劇烈地跳動着,她甚至可以從身體內部聽見心髒搏動的聲音,像是正在被重錘敲着的鼓,使得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太陽在天邊只剩下了半張臉,染血的夕陽裝點着這座美麗的城市,一百多年的高空之中,她聽不見站在她腳底下的人們的議論紛紛,也看不見他們驚異的眼神,她站在穹頂邊沿,風吹得她的裙擺獵獵作響。

她張開雙臂,像是蒼鷹展翅一般,迎着風,從穹頂上,一躍而下。

這個時候,她知道了艾吉奧口中的,直面迎接風以及速度所帶來的的沖擊,是怎麽樣的一種感受。

而在她落地之前,她在呼呼作響的風中,聽見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不會讓你死的。”

她愣了愣,然後看見一雙形狀優美的手從她的身後擁住了她的腰,而她的後背在一瞬間,觸到了一個冰冷而又堅硬的軀體,她有些艱難地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張貼在她耳朵邊的,蒼白而俊美到極致的臉。

他的眉頭壓得很低,使得眉眼之間無端端地帶着濃重的戾氣,而偏偏臉部輪廓以及五官都完美而聖潔,如同畫中畫布上的天使,他有着一雙異于常人的紅寶石的眼睛,然而瞳孔卻又清澈如水,讓喬娅可以一眼望見他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的模樣。

“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又說了一句,然而這次,喬娅看見了他嘴裏鋒利的獠牙。

喬娅醒來的時候,她身邊已經不是汨汨流淌的小河以及靜靜燃燒的火堆了,她稍稍側過頭去,便看見身側那個雕刻着阿爾忒彌斯狩獵英姿的床柱,認出了這是托蒂宅邸內屬于自己的那間屋子。

陽光透過窗戶,在她的書桌以及地板上灑下瑩瑩光芒,隔着窗戶,她還能聽見窗下行人的帶着濃重托斯卡納口音的說話聲,以及一輛輛馬車碾過石板路面的聲音。

整座城市處于完全的活躍狀态,似乎已經到了午間禱告的時間。

她從被子裏抽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側。

一片平滑。

仿佛那個伏在她身上咬破她的頸側吸吮血液的吸血鬼、裏卡多與艾吉奧在火堆邊說的故事,以及沉着聲音在她耳邊說話的凱厄斯,都是她爬上聖母百花大教堂這個夢的一部分。

她嘆了一口氣,掀開了被子,然後發現自己身上仍是那一身皺巴巴髒兮兮的少年裝束,低頭看去,還能看見襯衫領口一處極為細微的血痕。

看來之前那一切也不是在做夢。

想來是她在火堆旁睡着之後,裏卡多與艾吉奧兩個中年男人看着要天亮了,喬娅也恢複得差不多了,便趁着人們睡得最沉的時間,帶着她回到了托蒂府邸。鑒于兩個中年男人都不太好意思給小姑娘換衣服,于是幹脆把渾身髒兮兮的她塞進了被子裏。

喬娅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得這麽沉,連兩個男子帶着她上房揭瓦她都沒有醒過來。

她從床上蹦下來,火速換回了平時穿的裙子,然後整理好了表情,打開房門。

陽光灑滿了整個托蒂府邸的中庭,連着噴泉的水墜入水面的聲音都顯得極為清脆悅耳。

阿圖羅和西裏歐正在中庭鋸木頭,說是要給瑪蒂娜夫人做一把更舒适一些的椅子,麗莎正系着圍裙準備鑽進廚房準備一大家子的午飯,三個少年少女加上一把斧子一時的吵吵嚷嚷,竟然賽過了街頭小販的連連叫賣聲。

喬娅聽着這些響聲,趴在二樓走廊的欄杆上,無聲地笑了笑。

而這時,她身側傳來幾聲輕輕的腳步聲,她扭過頭去,看見正捧着一本厚厚書籍的馬科。他眼巴巴地盯着喬娅,掙紮了許久,說道:“姐、姐姐……你的臉色好差……像媽、媽媽的……”

喬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想着大概是昨天晚上被那只吸血鬼吸走了太多血,以至于現在的自己臉色蒼白,她對着馬科,在臉上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看來姐姐要學會化妝了。”

托蒂府邸那三個少年少女都驚異于平時在大早上便已經活力十足的喬娅,在這陽光燦爛的一天竟然起得這麽晚,并且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三個人都在擔心喬娅是不是染了什麽病,都在說等會兒請伊莉莎奶奶過來給喬娅治病。

喬娅忙不疊地擺手:“不用不用,只不過是睡得太多了,睡得有點頭暈。”她說着,揉了揉馬科的頭發,開始甩鍋,“都怪今天馬科沒有早早地來叫我起床。”

馬科眨了眨眼睛,并未反駁,甚至眼中浮出愧疚之色,。

喬娅心虛地笑了笑。

“不過也奇怪,美第奇家的那個小少年也是到現在還沒有來給口信兒。”阿圖羅皺眉說道,“今天太陽這麽好,咱們喬娅小姐是去參加活動呢還是在家看書呢,就等小美第奇先生的口信了。”

西裏歐也附和道:“是啊,以往那個侍者是大早上就來的,現在也快到午禱了……”

他話音未落,衆人便聽見大門處傳來了敲門聲,正端着盤子從廚房出來的麗莎道:“我去開門吧。”說着,便徑直往大門玄關處走去。

阿圖羅笑着用手肘捅了捅西裏歐的肩膀:“瞧瞧,麗莎一聽見敲門聲立馬就過去了。”

西裏歐飛過去一個白眼,然後用手狠狠地扇了阿圖羅後腦一巴掌:“想你的莫妮卡去。”

喬娅帶着馬科穩穩坐在飯桌上,聽這兩個少年在這兒耍活寶,正笑着,忽然聽見大門玄關處傳來一聲脆響,像是陶制的盤子被摔成了碎片的聲音。

阿圖羅和西裏歐對視一眼,便立馬沖了過去,喬娅擔心麗莎出什麽意外,也立即起身,朝着玄關處趕去,卻見麗莎手中那只來自威尼斯的彩陶盤子已經在她腳邊摔成了随便,她整個人站在門口,動作僵硬,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的畫面中的人物。

而那個托蒂家人都極為熟悉的美第奇家的年輕男仆站在麗莎身前,雙眼通紅,臉頰上還有清晰可見的淚痕。

“對不起,今天皮耶羅大人的社團活動取消,而且……無限期取消……”少年啞着聲音道,“領主大人……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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