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午後聚集在領主廣場的人們在夜幕降臨之後便已經各自散去,有了白天的人潮湧動作為對比, 深夜時分的領主廣場便顯得有了極為冷清寥落, 只有廣場上的幾點昏暗的燭火, 以及領主宮零星幾扇還亮着燈光的窗戶。
整個佛羅倫薩在哀戚中沉睡而去, 沒有人發現一個比起男性而言略顯嬌小的少年打扮的身影, 動作幹脆利落地翻越過阿諾河兩岸的層層疊疊的建築,然後站在了領主宮旁邊的敞廊屋頂上。
這座敞廊由面向街道敞開的寬拱組成,三個圓拱支撐在科林斯簇柱之上, 帶着濃濃的晚期哥特式風格。
皮耶羅曾一臉驕傲地介紹過這個敞廊, 大約百年前, 兩位建築師修建了這座敞廊,用于舉行行政長官宣誓就職等公共儀式, 敞廊前的廣場便是容納集會的人群的。而這座風格頗為活潑的建築,便緊挨着廣場東南角的風格樸素的領主宮。
喬娅也是在這一天的午後才清晰地看見了領主宮的全貌, 這是一座乍眼望去相當恢弘的城堡,有着灰黃而粗粝的磚牆,鋸齒狀的堡壘,以及立在城牆中央的巍峨的塔樓,看上去與精致的聖母百花大教堂相差甚遠。然而仔細觀察,卻能發現領主宮的外牆裝飾極為豪華, 連窗臺上都有精美細致的雕塑。
深夜之後的領主宮就像是無聲沉浸在夜色中的堡壘, 除了那幾點燈光, 便再無其他。
喬娅半蹲在敞廊屋頂的角落, 望着對面的領主宮, 像是看書一般,從左到右地觀察着那些窗戶,然後在最南邊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一扇并未關緊的窗戶。
她當即反手抓住屋頂邊沿,身體卻已經跳了下去,雙腳穩穩地站在了敞廊的科林斯簇柱傷的空隙處,右腳腳尖摸索出下一個落腳點,然後循着縫隙,從簇柱上跳了下來,順勢在廣場地磚上進行了一個翻滾,緩沖了從高處落下對于雙腿的沖擊,穩定住身體之後,便直直朝着那扇窗戶跑過去。
這個時候,她模模糊糊聽見了說話聲,便貼近了領主宮內側外牆,将自己隐藏在城堡的陰影處。
過了一會兒,兩名舉着火把的年輕衛兵從喬娅藏身的那堵牆的外側走了出來,火把的光亮頓時照到了喬娅腳邊的範圍,她又默不作聲地朝裏靠了些。
那兩個衛兵的步伐極慢,似乎将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彼此的談話中來,說到興起,還會抑制不住地提高聲音來,然後被另一人提醒,這裏是領主廣場,應當保持安靜。
他們說的是托斯卡納方言,喬娅只聽了些大概,兩個年輕人先是談到了新上任的美第奇掌權者皮耶羅,笑着說也不知道将來的佛羅倫薩在那家夥的治理下會變成什麽樣子,然後又幸災樂禍道皮耶羅肯定沒有他父親洛倫佐那樣的手段,肯定是治不住議會的。
而談到剛剛過世的洛倫佐,其中那個小個子衛兵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領主大人很有可能不是死于疾病。”
喬娅瞪大了眼睛,而另一個高個子的衛兵的驚呼剛喊出一半,又很快被同伴壓了下去,他花了好幾秒時間消化完這個消息之後,便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是?”他頓了頓,又低下聲問道,“刺殺?”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剛好路過喬娅的身邊,喬娅屏住了呼吸,生怕被這兩個衛兵察覺出什麽來,但是這兩個年輕人讨論的話題卻讓她覺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洛倫佐美第奇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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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父親是美第奇家族的家族醫生。”小個子衛兵說,“他前兩天還在說領主大人的病情已經好了很多了,看來要不了多久就能從病床上起來,給自己兒子弄得一團糟的政務擦擦屁股,結果才沒兩天呢……”
“肯定是刺殺,”高個子篤定地說,他正準備再說什麽時,忽然“哎喲”慘叫了一聲,然後停下了腳步,矮個子罵道:“都說了讓你保持安靜,你是想那些睡着了的美第奇成員們都聽到咱們再說什麽嗎?”
高個子罵罵咧咧道:“也不知道是誰在地上丢了顆釘子,被我給踩到了。”他說着,舉着火把矮下了身子,火把的光亮瞬間就把喬娅貼在牆根的鞋籠罩在內,而他在建起地上的釘子時,也瞥見了牆根處屬于少年的黑色靴子。
“咦?”他一下子停住了目光,盯着那雙靴子,而站在他身後的矮個子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喬娅所站的方向,兩個人面帶警惕地,朝喬娅走近了一步。
大約是人到中年的艾吉奧以及裏卡多上告訴了她,在他們少年時期遛着佛羅倫薩衛兵們滿街瘋跑的青春歲月,使得她在被衛兵發現之後并沒有感覺到害怕,反倒多了些躍躍欲試。
就在兩個衛兵靠近她之前,她忽然側身助跑,一腳蹬在了領主宮的磚牆之上,借着反作用力一躍而起,攀在了二樓的一扇窗臺上。
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時,她聽見身後的窗戶傳來輕微的摩擦聲,她正準備扭頭看過去,一只臂膀已經窗內伸了出來,一把攬住了她,她猝不及防之下,被拉進了窗內,墜入一個冰冷堅硬的懷抱中。
在她被拉進室內之後,窗戶瞬間被合上,那兩個被留在領主宮外的衛兵愣了愣,随即開始用托斯卡納方言高聲喊叫着,領主宮進了賊。
只不過無論是呼叫還是火光,在隔了一扇窗戶之後,都顯得不太真切了。
喬娅背部貼着那具宛若大理石一般的身軀,她身上僅僅穿着那件稍顯單薄的襯衣,那股子冰冷透過薄薄一層亞麻布料覆蓋在她的肌膚,又層層滲透進她的肌理,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而對方在發現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之後,便松開了她,向後退了一步,她雙手環抱着雙臂,轉過身來,借着窗外的火光,看見凱厄斯修長而優美的身形。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修米茲襯衫,領口開了大半,露出了淩厲的喉結和鎖骨,金發依舊是一絲不茍整整齊齊地梳在耳後,沒有一絲剛剛從床榻上蘇醒的惺忪感。
雖然喬娅此行的目的就是他,但是他在意外之中時忽然出現到她身前,她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了,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直到他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說道:“怎麽,突然想不開,想來領主宮偷點東西?”
喬娅扭過頭去不看他,說:“沃爾圖裏可也沒少爬過我的窗戶呢。”
“你有什麽需要我去偷的東西嗎?”凱厄斯說。
喬娅一時語塞,她那個房間,似乎也只剩下滿桌面亂堆的書籍了。
“那……”喬娅問道,“你是為了什麽爬到我窗戶前來呢。”
對方沒答話,看來一時半會兒也沒組織出語言來。
最初的緊張感過去之後,喬娅放松了起來,她借着窗外的火光環顧着這間屋子,從有限的光亮中,艱難地窺見了屋子裏奢華的陳列和裝飾,以及四柱大床上整整齊齊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的床單。
這裏像是一個冰冰冷冷的豪華的陳列室,而并不像是人住的屋子。
她觀察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凱厄斯垂在身側的那只手上,看了許久,才說:“其實,我是來道謝的。”她頓了頓,“謝謝你昨天救了我。”
凱厄斯語氣冰冷地說:“我沒有救你,你認錯人了。”
“那就當我認錯人了吧。”喬娅也不跟他争辯,她笑了笑,走到窗邊,背靠着窗戶附近的牆壁,面對着凱厄斯,道,“我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所以該道的謝謝,我還是會說。”
“遺憾?”凱厄斯皺了皺眉。
“是的。”喬娅點了點頭,“我即将離開佛羅倫薩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來——或許我終其一生也無法再來到這個城市了。”
凱厄斯聽着她的話,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死結,就在他準備說話的時候,房門處忽然傳來幾聲敲門聲,接着便是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問道:“沃、沃爾圖裏先生,對不起,打擾您休息了,有、有衛兵說,領主宮溜進來了一個賊,請、請問……”
“沒看到!”凱厄斯毫無預兆地截下了他的話,“給我走開!”
被凱厄斯一聲怒喝,那個人反倒高高興興地說:“好的!我這就離開!沃爾圖裏先生晚安!”
那個侍從的腳步聲遠去之後,房間裏又是一片靜默,但是喬娅能清楚地看見到凱厄斯的臉上又布滿了那樣深重的戾氣,眼睛也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而大約是因為陷入了暴躁的自我情緒中,他的注意力并沒有放在喬娅上,于是喬娅的的目光從他的臉一路滑到他的胸口處。
那裏,已經沒有了起伏。
她收回自己的視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後說:“其實我也沒想到我來到領主宮遇見的第一個人會是你。領主宮這麽大,誰知道你住在哪間房,而且這麽久沒有見過你,我連你是不是還在佛羅倫薩都不敢确定,可是我覺得,在臨走之前,應當是要來給你道個別的。”
——因為我知道,你走之前,也一定會給我道別。
“我……”喬娅頓了頓,看向凱厄斯,“我想聽完那個故事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