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轉學前夕

秋天開了個頭,小城氣候悶熱不退。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街道上孤寂的響着――

“金奶奶說小貍花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最近能跑能跳還吃的巨多。等你好了,姐姐帶你去看它。”

“……”

沒聽到回應,聞渺扭頭看了眼,發現背上的小貓奴已經熟睡。

她勾唇笑了笑。腳步未停,拐進一條寬敞蔭蔽的巷道。

巷道兩旁的梧桐樹枝桠繁密,層層疊疊的葉子間,偶爾傳來幾聲蟬鳴。

小城唯一的福利院在前面不遠處。幾間低矮的紅磚房,圍牆上擺滿各種各樣的綠植,爬山虎霸道的攀覆在鐵栅欄門兩側。

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背着書包從福利院走出來。擡頭看見聞渺,高興地喊:“渺渺姐姐!”

“噓。”

聞渺輕聲制止男孩的大嗓門。用唇語說:“別吵妹妹。”

男孩乖乖點頭。

聞渺走到他面前,側了側身,寵溺道:“兜裏,自己拿。”

少女寬大的衣兜裏藏着一包彩色糖果。

男孩開心地拿出來,挑了幾顆,壓着聲音雀躍道:“紀予哥哥來了。”

聞渺唇畔的笑意頃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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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還是被說話聲吵醒,含糊地叫了聲:“哥哥。”

聞渺回頭,看到小姑娘一雙大眼睛睜的圓圓的,欣喜快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所有人都盼着哥哥來,放在以前,她也盼。可這次,她卻一點也期盼不起來。

男孩沒察覺少女的變化,把剩餘的糖塞回原位,沿着巷道跑遠。聞渺回過神來朝着他跑的方向喊道:“慢點跑!放學後早點回來!”

“知道了!”

聞渺站在原地看着男孩快速遠去的背影愣神。念念貼心地幫她擦了擦頸側的汗,聲音軟乎乎的:“姐姐,你流汗了,放我下來吧。”

“沒關系,姐姐背你。”

聞渺背着念念走得很慢,這一路,她的心情跟罪犯即将見到法官似的,沉重,還帶着幾分等待判決的恐懼。

不多時,她在院子裏停下。

慧姨、紀予和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大哥哥圍坐在涼棚底下聊天。看見她,三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慧姨起身疾步走到她們面前,伸手摸了摸念念的小腦門。

打過針,念念的體溫降了下來。慧姨松了口氣,笑着說:“一身的汗。來寶貝,慧媽媽帶你去洗澡,讓姐姐歇會兒。”

聞渺:“慧姨,您和哥哥他們繼續聊,我帶念念回屋就行。”

慧姨也沒堅持,點頭:“行,你把念念交給薪姨,讓她給念念煮點粥。”

“好。”

聞渺應下,擡起頭來安靜地看着停在慧姨身邊的清俊男生。念念仰着臉甜甜地叫他:“紀予哥哥。”

小奶音萌化人心。紀予彎腰輕輕揉了揉念念的短發,聲線清潤溫柔:“念念乖,洗完澡好好睡一覺,感冒好了哥哥帶你去游樂場玩。”

念念欣喜地點了點頭。

紀予淡淡地看着聞渺,視線在她右手掌心纏繞的紗布上停留片刻,眉心微微攏起。

聞渺垂眼躲開對方探究的目光,耷拉着眼皮對慧姨說:“慧姨,我先帶念念回屋了。”

“去吧。”

少女落荒而逃。

紀予和慧姨返回涼棚。坐下後,紀予面色凝重地問:“渺渺的手是怎麽回事?”

慧姨嘆了口氣:“就是從學校回來那天傷的,很長一條口子,在掌心,像是鋼片劃的,還好傷口不是很深。”

紀予和好友何風烨默契對視了一眼。紀予英俊的面龐染上幾分疼惜和無奈,問道:“怎麽弄的?”

慧姨嘆氣道:“不知道,問她就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回想起聞渺從學校回來那天滿手是血面色蒼白的模樣,慧姨就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心疼與難受。

紀予沉默了下來,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何風烨見他不說話,安靜片刻後,疑問道:“怎麽不去學校問問?問問老師或同學,她不想去上學,很可能跟這個有關系。”

紀予掀了掀眼皮,發愁道:“她不願說的事,擅自去問,她會不開心。”

何風烨嘀哝:“這樣啊。”

他還想問點什麽,但感覺紀予和園長似乎暫時沒了開口的欲|望,他也不好再問。

沉寂在空氣中蔓延。

沒有交談,大腦空閑下來,何風烨不由自主回憶起好友這個妹妹的樣貌。

小姑娘生得相當漂亮,這麽個窮鄉僻壤的地方能養出像她那樣水靈的小美人他是真的服氣。

他和紀予既是同學又是鐵哥們,學心理學,即将步入大二。

這次跟着紀予從遙遠的北城過來,一是想在開學前夕再來一次小旅游,二是受紀予的委托過來看看福利院的孩子有沒有什麽心理問題。

畢竟會被送到這裏來的孩子,生命裏或多或少缺失了一些無可替代的東西,最常見的――

父愛母愛和健康完整的身體。

其他孩子的情況紀予和園長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偏偏聞渺,讓他們主動說一句難如登天。

這就有點棘手了。

好在紀予還記得叫好友大老遠跑過來的目的,短暫放空後,問道:“剛剛看出什麽了嗎?”

何風烨組織了下語言:“狀态挺好的,就是內裏有些焦躁,又沒有釋放出來。”

見紀予用“你在說什麽廢話”的表情看着他,何風烨忙打補丁:“哥,我就學了一年,學的都是基礎與皮毛,只能看個大概。如果你懷疑的話,最好帶她去專業醫院看看。”

紀予拉下眼睑,贊同地點了下頭。

慧姨皺了皺眉,她不太同意這個年輕人的提議,卻也沒當衆說出來駁了他和紀予的一番好意。

何風烨繼續對紀予道:“聞渺在學校裏肯定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她這個樣子,換個環境,也許會好一點。既然你想帶她走,就和她好好談談吧。”

慧姨吃了一驚,趕忙向紀予确認:“你想帶渺渺去北城?”

紀予“嗯”了聲,解釋道:“她還小,不讀書不行。昨天和您通完電話我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有能力也有精力照顧好渺渺。如果您放心把她交給我,我待會就去找她談。”

紀予這番真誠的話讓慧姨沉默了。各種情緒瞬間擠占滿她的內心,她一下想到了很多東西――

渺渺是11歲來的福利院,五年時間近兩千個日夜的相處與陪伴,她割舍不下。

渺渺去了兩天學校就不願再去上學。潛意識裏,她也認為渺渺該走,這裏一點也不适合她,在這裏,渺渺永遠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

或許,換個地方,遠離過去,渺渺的人生,會變得精彩紛呈。

她的舍不得,比起孩子們的未來和幸福,根本就不值一提。

越想越覺得渺渺的确該走。

慧姨擡頭看了眼等待她松口的紀予,心裏愈加動搖。

三年多時間,紀予來小城的次數不下二十次,這個矜貴帥氣的年輕人是真的心系這裏的孩子,尤其是渺渺。

紀予為孩子們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裏,也記在心裏。

她相信紀予能把渺渺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來疼愛。

良久的思考後,慧姨同意了紀予的提議。她強壓着心頭的酸意說:“渺渺不一定願意走,不過你的話,她大概率能聽得進去。”

她起身,道:“好好跟她談,我去叫她。”

紅綠相間的老舊樓房前,慧姨離開的背影透着離別的酸楚。兩個大男生感知到這份不舍和酸澀,心裏很不是滋味。

沒一會,何風烨也站了起來。他活動了下手腕,看着紀予說:“你要把人家的寶貝搶走了。”

紀予很輕地“嗯”了聲。這話他沒辦法反駁。

慧姨從二十五歲就開始在福利院工作,十五年時間一晃而過。

孩子們來了又走,只有她,一直守着這方土地,給無家可歸的孩子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每個孩子都是慧姨的無價之寶。

“我去看看孩子們。”何風烨适時退避。

一時間,涼棚下只剩紀予一個人。

九月初,小城的氣候悶熱不退,午後的空氣蒸騰的仿佛隔着一層濾鏡。

紀予喝了口冰礦泉水,冰水潤過嗓子,心頭的煩躁得到輕微的緩解,他回想起第一次問聞渺童年過往的場景。

那時,聞渺只有13歲,小女孩兒垂着頭坐在路邊,眼簾微阖着,長長的睫毛在昏暗路燈光下投影成一個可愛的扇形。

她聲音低低的,像只受傷的小獸:“我不想告訴你的,你就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去了解好嗎?”

當時她的神情太令人揪心,所以在此後将近兩年的時間裏,他都沒有再問起那些事。

後來有一次小姑娘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出來,誰哄也沒用。

慧姨實在沒辦法給他打了電話,然後把那些埋葬在肮髒歲月裏的秘密都告訴了他。

他至今沒敢告訴聞渺他沒能遵守住諾言,一年前就食了言。

紀予深陷進回憶裏沒有發覺回憶的主人公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直到聞渺在他對面坐下,他才猛地回了神。

小姑娘安靜地注視着他。

紀予清了清嗓:“出去走走?”

梧桐巷道上,紀予放慢腳步遷就着聞渺,兩人沉默着走了十來分鐘,才在簡陋的游樂場裏找了條長椅坐下。

紀予為這場談話開了個頭:“為什麽不想去學校?”

出門之前聞渺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會兒聲音聽起來很坦然:“沒什麽,就單純的不想讀了,沒勁。”

紀予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早料到小姑娘不會說實話。

聞渺是個聰明的女孩兒,他不再繞彎子,直接問:“你想不想跟哥哥走?”

聞渺偏頭看着他,表情疑惑。

紀予笑道:“坐飛機,你還沒坐過,哥哥帶你去坐。”

聞渺這才聽明白紀予的意思,跟着笑了笑,神态輕松:“哥哥打算養我嗎?”

紀予清楚小姑娘的脾性,最不願欠人人情,他倒是想養,但她肯定不會接受。

所以他說:“就高中三年,上大學的費用你自己來,我不會管你,以後你賺了錢再還我,當我借你的。”

聞渺伸手從兜裏摸出兩顆阿爾卑斯,遞了顆給紀予,自己剝了顆塞進嘴裏,過了好一會才問:“你家是不是挺有錢的?我查過了,那邊東西都好貴的。”

紀予本來就打算攤牌,這會聽她問,索性承認道:“是挺有錢,之前我沒告訴你,你有沒有生氣?”

“沒有啊,哥哥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很高興。”

聞渺一點也沒生氣,相反,她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紀予挑眉:“真的?”

“真的,像哥哥這樣的人,就該過得很幸福。”聞渺真誠道,她說話時嘴角翹起,俏皮清純。說完話後裹着糖,偏着腦袋做思考狀。

紀予沒再搭話,女孩眼底一片純粹清澈,他清楚她不是做樣子,而是真的在認真考慮。

半分鐘後,聞渺咬碎棒棒糖,女孩兒甜軟的嗓音伴随糖果的碎裂聲響起:“給我一個下午的時間。”

紀予心下松了口氣,爽快道:“好。”

聞渺嚼着糖問:“你吃飯了嗎?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吃火車上的東西。”

紀予實話實說:“還沒。”

“你讓人家跟着你一起餓肚子啊?”聞渺笑了起來,“快去找薪姨,讓她給你們做頓大餐。”

“行,”紀予起身,給她留時間,“早點回來,我先回去吃大餐。”

和紀予分開以後,聞渺在城裏漫無目的地晃了半天,太陽落山之前,她晃到縣城中心,沿着坡路爬上一處平坦寬闊的高地。

高地風挺大,沒多久就把她身上的細汗全部吹幹。

站在高地上,聞渺看到了與她只有兩天緣分的學校,血色的紅旗在風中張牙舞爪。

縣城中心那條自北向南的廢棄火車軌道宛如一條巨型三八線,把小城隔成千差萬別的兩個世界――新城與舊城。

這個辍學率高達百分之六十的小縣城只有一所高中,學校在舊城區。

聞渺自始至終沒改變過方位,一直眺望着西邊。

老城區像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廢舊工廠遍地可見,交通線雜亂無章,居民房破舊不堪……就連人,也盡是迂腐勢利的品類。

很不幸,她以前的家,也是垃圾箱裏的一份子。

太陽蹦跳着落入山的另一頭,望着遠處蛋黃色的天際,聞渺覺得這個大垃圾箱裏也不全是臭氣熏天的垃圾,裏面同樣有被誤丢的美物。

西邊有美絕人寰的落日景象,一年四季吸引了數不勝數的攝影愛好者造訪,上半年還有劇組來這邊取過景。

女孩柔順的長發随風飄揚,紀予的話混雜在風裏,在她耳邊盤旋回蕩。

其實她并不想離開,新生活贈予了她太多的感動和眷念,如果不是這次又回到以前的環境裏,她不會失控,也不會任性地放棄自己。

不知道俯瞰了多久,直到眼眸被風吹得幹澀,聞渺才掏出手機對着遠處拍了張照片。

風勢逐漸加強,她轉身背着風,尋了個石墩坐下。

視線回聚到正前方的籃球場上,那裏有一群辍學之後無所事事的社會人士。

男生女生都有,打球的,觀望的,聊天的,林林總總七八個。

小城裏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籃球場和會打籃球的人。

十年前這一帶出了個牛氣哄哄的籃球明星,對一個人口不足五十萬偏僻窮困的小縣城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值得驕傲和顯擺的事。

可能是懷着下一個球星就是自己或者自己後代的願想,人們對籃球的熱情高漲,玩籃球的人也日益增多。

漸漸地,這項運動在這裏俨然成了家常便飯般的存在。

小城裏幾乎每個人都會玩籃球,只是水平高低各不相同。

籃球場上有個黃毛仔故意把球扔了過來,籃球彈跳十幾下後,滾落在聞渺腳邊。

思緒被打斷,黃毛仔揚聲邀請她:“靓妹妹,玩會兒?”

聞渺微愣了下,起身抱起球,走過去站在三分線外迎着籃筐随意一抛。

她是會玩,但水平很菜,壓根沒指望球能進。

抛完球她拒絕邀約:“不玩了,回家吃飯。”

沒等看投球結果她便轉身潇灑走開。

掌心的口子撕裂,很疼。

兩秒後,她聽到了籃球撞擊籃筐又拍擊地面的聲音,緊接着,球場上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

“厲害啊妹妹!”

“牛B!”

“……”

聞渺沒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球進沒進她一點也不在乎。

身後喧鬧停歇,一道有幾分熟悉的女聲被風帶了過來:“我怎麽覺得她有點兒眼熟。”

聞渺心道:前鄰居能不眼熟嗎?

不得不承認,小城實在是太小了,就算躲得再遠,遺忘得再徹底,也能在某個角落某個瞬間,碰到一些留存在記憶裏不願提及的人或事。

所以,她能不能相信生命裏會出現一個誤打誤撞的奇跡?

背後的議論聲漸漸變小,直至消失。返程途中,聞渺給紀予發了條微信。

【哥哥,我們什麽時候走?】

站在鐵軌邊上,她收到了對方的回複。

【後天一早走,給你時間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啦!

開文前三天內留言有紅包。

甜度有保證,快到蜜罐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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