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日 (2)
不清自己聽到了多少次,每次聽到,她都想打人。
“人的忍耐好像真的有限度,離校那天,我撿起了地上的廢棄鋼筋,差一點就朝着那些人的腦袋狠狠砸過去。我用力地握着鋼片,它劃破了我的手心,痛感把我從犯罪深淵拽了回來。”
“雖然那一次我停下來了,可是我不能保證下次我還能殘留那一絲絲的理智,我覺得不可以這樣,不可以成為和施暴者一樣的人。我告訴自己,要及時止損,于是,我躲回去了,躲進福利院那座安全又美好的城堡裏。”
她說這些的時候,顧酌的唇一直貼着她的手心,那條淡淡的疤痕被他的唇染上了灼熱的溫度。聞渺看到顧酌的眼圈有些發紅,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眼角,突然不想再繼續說下去。
顧酌察覺到女孩兒的想法,輕聲鼓勵道:“不要怕,把那些痛都拖拽出來,你終歸要将它們撕碎,所以,說出來,說出來以後就沒那麽痛了。”
是的。
她終歸要學會撕碎它們。
聞渺重重地點了下頭,再次開了口:“我跟我媽媽姓,她叫聞晨。她死的時候,我十一歲。我不知道她以前是什麽樣子的,但從我能記事開始,她在我這裏一直在以一種很頹廢很無望的方式活着,抽煙酗酒,還賭|博。或許她把我生下我就是用來洩恨的,她帶着恨渾渾噩噩的活着,從來沒有給我一個笑臉……”
說起這段經歷,聞渺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好像又體會到了過去那些無望的感受,她難受到一度說不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對外人敞開心扉,如果沒有顧酌在身邊,她永遠也不會說這些。
“其實她罵我打我我都不怕,我就是怕她不對我笑,就是怕她不愛我。”
“聞晨死的那天,喝了很多酒,砸了很多東西。我背上的傷,就是摔到碎酒瓶上弄的。我痛暈了過去,再醒來時,聽到聞晨在樓梯間叫我。我跑出去,看到她躺在血泊中,氣息越來越微弱。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第一反應不是難受,不是想救她。我很激動,甚至覺得只要聞晨閉上眼睛,我就再也不用無望地等着她給我一個笑臉了。”
因為這件事,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骨子裏其實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
“後來,我才知道,那種感覺,是解脫,是放下執念,以及,放過自己。”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後悔,我只知道我至今擺脫不了聞晨死亡的那個噩夢,它像一塊狗皮膏藥一樣,如影随形……”
觸及秘密最深處,聞渺痛苦地按着太陽穴,心絞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顧酌在不厭其煩地吻着她的手,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吻着。
Advertisement
她把自己完全縮在他懷裏,聽着他搏動有力的心跳聲,她心腔裏好似在被源源不斷的灌入新鮮血液,原來潰爛化膿的傷口,開始在一點一點愈合。
痛感雖然漸漸減弱了,她的聲音卻喑啞到了極點:“聞晨死了之後,我被帶去了福利院。面對陌生環境和陌生人,我一點也不想說話,只想待在亮堂的屋子裏,什麽也不想,坐到晚上,再等待黎明到來……”
最艱難最黑暗的那部分被她從心裏狠狠抽離出來,聞渺忽然有一種天光大亮的感覺,光亮一絲一縷透過層層疊疊的烏雲,灑落大地。
萬物開始複蘇。
她嘴角挂上淺淡的笑,“是福利院的園長讓我重新開了口,她給了我聞晨從來沒有給過的東西,愛和溫暖。慢慢的,我開始願意和她說話,再慢慢的,我走出屋子,試着像她那樣愛別人,開始學她那樣照顧其他比我小很多的寶寶。”
聞晨是受害者,同時也是施暴者。夏金楠不是施暴者,他是暴力的源頭。
到了這裏,聞渺徹底停下了話。其實她覺得她很幸運,她沒有變成父母中的任何一個,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複制品,她就是她。
只是。
盡管不願承認,聞晨的死,一部分原因,是她。
聞晨死之前叫的那聲“寶寶”,将會成為她永遠無法除掉的刺。它藏在她身體裏,時不時重刺她一下,存了心讓她得不到安生。
自此,房間陷入長久的寂靜。
顧酌很長時間保持着同一種表情,眼眸猩紅,眸色深而沉。
他從這段支離破碎的陳述,看到了小姑娘痛徹心扉的童年。
他的小姑娘可愛懂事溫柔到讓人心疼。盡管這個世界給了她許多傷痛,她依舊對這個世界很溫柔。
她不需要救贖,她就是光明。
顧酌不敢去看小姑娘臉上的淚,良久,他擡手捂住她的眼睛,喉結劇烈上下滾動兩下,聲音有些顫抖,像是在抑制哭的沖動:“別怕,哭吧,最後哭一次。渺渺,以後,我們一起忘了那些。”
接住她滾燙的淚水,他的心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聞渺的淚水滾了好久,像是在回應顧酌那句“最後哭一次”一樣,使勁渾身解數争先恐後的落下。
和雪夜那晚一樣,她又一次哭到脫力。
可這一次又有很大的不同,這次哭過之後,整個靈魂似乎都變得一片澄澈。
女孩兒像個洋娃娃依偎着這個帶給她奇跡的少年。顧酌把手移開,準确地放在她傷疤的位置,低聲詢問:“我能看看嗎?”
聞渺輕輕點頭,轉過身去。她捂着臉,有點怕。
顧酌慢慢地把衣服撩起來,一道猙獰突兀的疤痕突兀的橫在她瑩白如玉的側腰上。周圍還有很多淡化的傷痕。
仿佛被濃硫酸熏了眼,他的瞳孔瞬間驟縮,眼底紅得似要滴出血來,脖上的青筋也可怖的爆了起來。
顧酌氣得渾身發抖,想到小姑娘那麽小就被逼承受着那些滅頂的傷痛,他心疼得快要窒息。
她當時連十歲都沒有,還那麽小。
她當時該有多疼,多絕望?
他的寶貝啊……
他俯身下去,薄唇貼上那道傷疤,小姑娘在他掌下痙攣地抖了抖。
溫柔而缱绻地舔|舐,像是要把當時噴濺的鮮血一滴不剩全舔幹淨。灼熱的鼻息噴灑在疤痕周圍。
陣陣酥麻讓聞渺渾身都微微顫栗着,傷口周圍漸漸蘊起了一灘水澤。
溫熱的,像淚水。
他哭了?
為了驗證,她掙脫開他的掌固,轉過身去,顧酌頭垂得很低,她壓根看不到他的臉,但她能感覺他在克制地發着抖。
伸手兜起顧酌的下巴,垂眼對上少年克制到極點的猩紅雙眸,她的心一下猛顫了起來。
聞渺又控制不住地哭了,她将光潔額頭柔柔抵在顧酌的額間,柔嫩的指尖兒從他的眼角往下輕輕擦過,擦得一手濕意。她喃喃道:“沒關系呀,已經好了,不疼了,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了。你別這樣,我難受……”
顧酌狠狠咬了咬腮幫內的肉,暴怒和無盡的疼惜壓在心底,讓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見不得也聽不得小姑娘的雲淡風輕,他把頭深深埋在她頸間,攬腰把她往上一提,瞬間讓兩人貼得嚴絲合縫。
少年緊實的雙臂緊緊箍住女孩兒的細腰,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若能把小姑娘藏進心口,他願意用心頭血喂養她。
鹹燙的液體順着聞渺的側頸滑落,很快浸濕了她剛換上的T恤衣領。顧酌哭成這樣是她始料未及的。
女孩子哭和男孩子哭完全兩碼事。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壓根不相信顧酌也會哭。看到他滿臉的淚水,她心裏極其難受,又極度柔軟。
垂落在身側的手緩緩擡起來緊緊環住少年寬瘦肩背,她低着頭在他耳邊柔聲安撫道:“不疼了,真的。”
過了好久,顧酌才開口說話:“等宋洺中考完,我們一起回小城看看,好嗎?”
“好。”聞渺輕輕應,“帶上奚梓,她好早就說她想去。”
窗外夜色朦胧,海浪聲一陣陣的,悠遠,有些模糊。
顧酌放開了女孩兒,用紙巾仔細幫她擦幹殘留的淚水,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溫柔地說:“去洗澡吧,早點睡,明天帶你回北城。”
聞渺乖乖點頭:“好。”
她起身,抱着睡衣走進浴室,洗完澡出來,顧酌還沒有走,陷坐在沙發上撐着腦袋沉思。
她的腳步聲讓他回過頭來,他說:“我看着你睡了再走。”
她點點頭,坐在床沿上,為自己搞砸他的生日而內疚,但過了今晚,他們之間似乎不再适合用“對不起”來表達歉意。
她看着他,輕聲說:“我睡了,晚安。”
“嗯。”
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攤開,聞渺其實不太能睡着,但為了讓顧酌能早點回去休息,她不得不逼自己沉靜下來。她閉着眼,極力放輕呼吸。
等待女孩兒入睡的時候,顧酌心潮也慢慢恢複到平靜無波的狀态。察覺她已經入睡,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看着聞渺姣好的睡顏,長而緩地嘆了口氣。
屋子亮如白晝,他附身為她掖了掖被角,轉身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