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貳 2.5

貳2.5

然而那一天暮北并沒有吃到清岳做的紅燒肉。他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那個上課時回答清岳問題的孩子,淮楊,以及他十七歲的姐姐,望椿。淮楊是清岳的學生裏年齡最小的,剛剛滿六歲,他家就挨着學堂。淮楊的爹娘一聽說清岳要在自己隔壁開課教書,二話不說就來幫忙準備,淮楊也是最先來聽清岳講課的孩子之一。他爹娘雖然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對他們姐弟倆沒什麽麻雀飛上枝頭的指望,但很崇拜讀書人。他們覺得讓淮楊學點東西,總歸不是壞事。

淮楊遠遠看到了暮北,扯了扯他姐姐的裙擺。望椿抱着一筐剛從地裏摘的菜,費勁兒地彎下腰。淮楊湊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麽。

等清岳和暮北走到他們面前,望椿招呼他們道:

“先生下課了?”

“是啊。望椿姑娘這是剛幹完活回來?”

望椿看了看懷裏的菜筐子。

“嗯。我娘讓我去摘點菜好做午飯。先生是要回山上嗎?”

“對,回去給暮北做飯。”

淮楊又扯了扯望椿的群擺。

“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來我們家吃飯吧。”她的臉紅撲撲的。

“多謝姑娘好意,不過不必麻煩了。”清岳行了一禮,牽着暮北就要走。

“等等。”望椿着急了。

清岳和暮北都停下來看着她。

“不麻煩的,我娘早就想請先生來了,”望椿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而且淮楊剛才也說希望小暮北能來家裏玩兒。”

淮楊聽到他姐姐把自己的小心思說了出來,躲到了她身後。暮北好奇地看着他。

清岳看着兩個孩子笑了起來,問暮北道:“暮北,你看怎麽樣?”

“師父說了算。”

于是清岳和暮北這頓午飯就和淮楊母子三人坐到了一起。淮楊和望椿的爹還在田裏幹活,中午不回來。

吃飯的時候,暮北表現得懂事而拘謹。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安靜地看着望椿和她母親在竈臺邊忙活。清岳覺得暮北這副模樣十分新鮮,同時忍不住在心裏笑這丫頭在外人面前還挺會裝樣子的。望椿的娘看到清岳跟在望椿身後進門的時候有點驚訝,但十分高興。家裏從沒來過這麽體面的客人,她激動得手足無措,甚至慌慌張張的。望椿見她母親動作都不利索了,只好叫她母親在旁邊打下手,切菜炒菜都自己來。好在飯已經提前煮好了,幾盤菜一擺上桌就能開飯,沒讓清岳和暮北等太久。

“都是些家常菜,沒什麽稀奇的,還請先生不要嫌棄。”望椿坐在清岳對面紅着臉道。

“家常菜已經很好了。”清岳夾起一片小炒肉嘗了嘗,“肥而不膩,望椿姑娘好手藝。”

望椿的臉更紅了,“先生過獎了。淮楊這孩子挑嘴,為了讓他多吃點,在菜式上想了不少辦法。”望椿看着她弟弟寵愛地道。

暮北坐在清岳旁邊一直沒有動筷,直到清岳把菜夾進她碗裏,才拿起吃了起來。淮楊坐在暮北另一邊,崇拜地看着她。

“原來如此。淮楊有這麽個好姐姐,真是好福氣。”清岳贊美道。

望椿喜上眉梢,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暮北冷冰冰地看着她,聽見清岳接着說:“望椿姑娘,若是合适,你教我做幾道菜可好?”

望椿和暮北同時看向他,一個受寵若驚,一個疑惑不解。

“先生是認真的嗎?”望椿不敢相信地道。

“是認真的。望椿姑娘若能指點一二,等我提高了手藝,以後就能給暮北做點好的。望椿姑娘,你看行嗎?”清岳又給暮北夾菜,她表示不要,他硬是把菜放進了她碗裏。

“當、當然可以了。我什麽時候都行,先生什麽時候方便?”

“那就中午下了課之後吧。我會準備好材料來府上,這樣也省得姑娘往山上跑,姑娘看這樣如何?”

望椿趕緊答應。

“那就有勞姑娘了。”

這頓飯吃得暮北心情沉重,她一出門就趕緊問清岳:“你中午來學做菜,我下午練劍怎麽辦?”

“就一會兒,耽擱不了太久。”

暮北看了看周圍,四下無人。“清岳現在做的菜就很好吃了,沒必要跟她學。”

“暮北,你知道我不怎會做菜。望椿姑娘手藝很好,請她教幾回,等我摸出門道,你就有口福了。”

“你不能找別人教嗎?為什麽找她?”她不高興地說。

“我不知道還有誰做飯做得好的。”清岳對暮北為什麽生氣有點摸不着頭腦。她氣鼓鼓地看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跑到前面去了。他正要追上去,她又折了回來。

“清岳。”

“嗯,怎麽了?”

“你是不是喜歡她?”

“喜歡誰?望椿?”

她異常嚴肅地點點頭。

“怎麽問這個?”

“你要是喜歡她、想去找她,不要拿我做借口,直接去就是了。”她很不自在地說。

他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暮北,你誤會了。我真的只是向她讨教廚藝而已。”

“真的?”

“真的。”

她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清岳無辜地對她眨眨眼。

“我不信。”暮北皺着眉,“她那麽好看,你會不喜歡?”

“不喜歡。”清岳強忍住笑,正色道。

她動搖了,“好吧。我就先相信你。”說完,她轉身跑了。

清岳沒有忙着追上去。他看着暮北的背影,她在十一歲的孩子中間個子算是高的,那身灰色的粗布衣服遮蓋不住她不經意間釋放出的淩厲光芒,一旦被那光芒吸引住,就再也挪不開眼了。而這樣的暮北,他的小姑娘,因為他對別人無關緊要的贊美心懷忌妒了啊。

他雖然意外,但不禁生出些小小的欣喜。他叫住她,快步走到她身邊,牽住她的手。

“暮北,下次就吃我給你做的紅燒肉吧。”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一直陪着她,就像此刻,她聽到他的話仰起臉來,臉上是一個十一歲小姑娘的迷惑不解。四周是平曠的農田,午後的陽光照得錯落的水塘反射着明亮光線。農人在田間勞動,吃過午飯的小孩子沿着田埂從他們身邊跑過。可是清岳只看到暮北,這個他暗暗發誓要不顧一切保護的女孩子。他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他還能照顧她多久。但在任何變故發生之前,他會一直陪着她。

暮北,陳暮北,她是他唯一的牽絆了。

後來清岳去望椿家學做菜的時候,暮北就拿根棍子在他們家院子裏練她的劍法。她對待學劍這件事格外上心,練得很刻苦,也進步得很快。淮楊一開始不敢跟她搭話,躲在屋裏偷偷看着她把棍子在空中揮出清脆的聲音,又向往又害怕。但暮北覺得這個小孩子長得很可愛,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又特別害羞,像個小姑娘似的,挺讨人喜歡,便主動招呼他。淮楊受寵若驚,幾乎是立刻就變成了暮北忠實的小跟班。

暮北練劍練得累了,坐在牆角的陰影裏休息,淮楊殷勤地給她遞水。

“暮北姐姐,汲川哥哥說你經常把人打得滿地找牙,是真的嗎?”他終于逮着機會和她說話。

暮北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淮楊以為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道歉。

暮北摸摸他的頭,“你別聽汲川胡說八道,他那個人特別不靠譜。”她想起汲川來道歉的時候笑得一臉谄媚,說的話也裝模作樣得酸死人,好像她真的是什麽兇神惡煞的大魔頭,一不留神就要吃人一樣。

“但是你打架真的很厲害吧,而且還會使劍。”淮楊兩眼放着憧憬的光,根本沒聽進去。

暮北十分無奈,“我學劍是為了自保,不是為了打人。上次和他們打一架不過是場意外。”她對淮楊很耐心。

“我記得很清楚,你把汲川哥哥打倒了。他一按住你的胳膊,你就這樣——”淮楊比了個轉身出拳的動作,“然後汲川哥哥鼻子就破啦!”他學汲川捂着鼻子後退幾步,一個人演得不亦樂乎。

“記得這些有什麽用,打人又不是什麽好事。”

“暮北姐姐,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樣厲害就好了。”

“說什麽傻話,小孩子不準打架,都好好做功課去。”

“暮北姐姐,你教我使劍好不好?”他走到暮北面前,和坐着的暮北差不多高。

“你去問問我師父吧,我的劍是他教的。”暮北可不舍得浪費時間教一個小孩子。

“我問了先生,他說他只教認字讀書,不教別的。”

“既然這樣,那我也不能教你了。放棄吧。”

淮楊不願放棄,但見暮北挑起了眉毛,只好先答應着。

其實暮北的反應不是對淮楊。她看見汲川探頭探腦地在院門口徘徊,甚是可疑,便起身走了過去。

“喂,汲川你幹嘛呢?”

汲川吓了一跳,一把拽住暮北的胳膊把她拉了過去,躲到籬笆後面。

“先生怎麽在望椿姐家裏啊?”

暮北從他手裏掙脫出來,“關你什麽事。”

汲川摸着下巴,望着清岳和望椿并排站在在火房裏,清岳順手拿起個瓶子要往鍋裏倒,望椿趕緊拉住他。

“有問題。”汲川煞有介事地拖長聲音,“肯定有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暮北不高興地也看向火房。

“暮北,先生是不是和望椿姐有一腿啊?”

暮北一棍子打到汲川身上。汲川“唉喲”了一聲。

“什麽有一腿,你嘴放幹淨點兒!”

“這有什麽,郎才女貌,有一腿不是很正常?”汲川揉着被打的地方道。

“你還敢說!”暮北擡手又是一棍子。

這回汲川躲了過去,“行了別打了。但是你看啊,他們那麽親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還從來沒見過望椿姐對誰笑得那麽開心呢。”他有點羨慕地道。

“不奇怪,師父是在跟望椿姐姐學做菜。”暮北一點也不想和汲川解釋,但又覺得不能讓清岳被人誤會。

汲川還是沒有放棄,“真的不是以學做菜為理由找機會獨處?”

“哪裏是獨處,望椿姐姐的娘不是也——”

诶,奇怪,火房裏只有清岳和望椿,望椿的娘上哪兒去了?

一定是望椿讓她娘回避了,畢竟她也和村裏其他姑娘一樣,從見到清岳起,就表現出對他明明白白的愛慕之情,使點花招接近清岳也不是不可能。暮北憤恨地想。

“唉,先生和望椿姐真般配,真羨慕他們。”

“都說了讓你別胡說八道,師父又不喜歡她。”

“這怎麽可能。暮北,你可能不知道,望椿姐可受歡迎了,村裏不少人都想娶她呢。”

“包括你麽?”暮北嘲諷地看了汲川一眼。

“那當然了。你看,望椿姐又漂亮,又能幹,還特別有女人味,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啊。”

聽汲川這麽一說,暮北不由得仔細打量起望椿來。望椿雖然有點土氣,但不得不承認,她長得确實挺好看的,而且身材嬌小婀娜,性子又特別溫柔,站在颀長挺拔的清岳旁邊,愈加顯得小鳥依人。

還真有點般配。暮北酸溜溜地想。雖然清岳說過他不喜歡望椿,暮北心裏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那是你,反正師父不喜歡她。”她生硬地反駁汲川。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

“暮北你想想,要是先生娶了望椿姐,你就有個師母了照顧你了,多美啊。”

暮北愣住了。

是啊,清岳怎麽可能一直這麽陪着她呢。他那麽英俊,人又那樣好。那麽多姑娘喜歡他,他即使不喜歡望椿,會不會喜歡上別的姑娘呢?

會的吧。清岳将來遲早會娶妻生子,等到那時候,她,暮北,就會處于一個次要的、可有可無的位置了,清岳并不能陪她一輩子啊。

一輩子。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注定要成為別人的新娘,她根本沒有資格對清岳要求什麽。她不能喜歡他,不能以那種方式。

可是暮北,被清岳從孤身一人中拯救出來的暮北,她已經離不開他了。清岳是緩和她心上傷口的一劑溫良的藥,是她在無可期盼中一點觸手可及的希冀。如果她沒有遇到他,她也能一個人承受任何苦難。可是他們已經相遇了,他的好讓她丢盔棄甲,她連故作堅強都再也辦不到。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去他,至少在此刻之前沒有。她一邊咒罵自己的軟弱和自私,一邊貪戀着清岳給她的、令人安心的溫存。

她搖了搖頭,把這些思緒抛到腦後。她不願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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