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肆 4.5

肆4.5

正元五年秋,雲中戰事告急。也許因為這是冬天之前最後的機會,突厥的攻勢比之前幾次都更加猛烈。二十萬突厥騎兵把雲陽團團圍住。統領雲中守軍的将軍李牧沒有理會蘇文出城應戰的命令,整整一個月在雲陽城中按兵不動。清岳說這是在逼着朝廷派出援軍。

“定襄的守軍盯着契丹,無法提供援手。除非禁軍援救,否則雲陽城中的那五萬人守不住的。”清岳十分憂慮。

“朝廷以前派出過援軍麽?”

清岳搖搖頭,“新帝登基以來未曾。”暮北想起皇帝不敢減少洛陽的禁軍。

“洛陽的不行,地方上的呢?”

“地方上的軍隊奉命鎮壓流民。”

這也是死穴。

“那雲陽豈不是也要丢了。”

雲陽若失守,整個雲中地區陷落只是時間問題。北方門戶大開,剩餘的零散守軍無法抵擋突厥鷹師銳不可擋的攻勢,遭殃的是長城以南的百姓。就算那十五萬禁軍能夠守住京城,走投無路的百姓也會被逼造反。暮北忍不住想,不知道現在的皇帝還能在天子的寶座上坐多久。

“只能寄希望于突厥人糧草不足自己撤兵了。”清岳道。李牧這個人,就算是要他自己燒了雲陽城也不會主動投降,應該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而阿史那赫藍知道如果下了雪,突厥人的糧草就會加速消耗,他等不了太久,應該很快就會做最後一次嘗試。眼下只希望李牧不要輕率迎戰。唯一的問題是蘇文。之後他肯定會向皇帝報告李牧拒不迎戰的事。雲中要是守住了還好,要是沒守住,李牧這次就危險了。

在洛陽城中,與北方戰事不利的消息一同傳開的,還有公主魏骊還活着的謠言。謠言說得很露骨,當年十二歲的公主在先帝信臣的護送下從長安城逃出,一直躲在民間等待時機,誓要為先帝和兄長向皇叔報仇。謠言從京城傳出,順着民間議論一直傳到了武陵這種小地方。皇帝也沒有坐以待斃,将尚在任的先帝朝大臣紛紛抓捕審訊,并放出風聲,只要找到謠言的源頭,其餘人一概釋放,否則只好送所有有嫌疑的大臣前往三山修養。

但令皇帝始料未及的是,真的有人承認了。太常寺的一個博士主動到大理寺交代是自己放出的謠言,而且供詞有理有據。他自稱家人在當年長安兵變時皆死于叛軍屠殺,一直對朝廷心懷怨恨。現在見皇帝昏聩無能,連年征兵,邊疆重鎮卻接連失守,百姓苦不堪言,希望借公主之名煽動叛亂。皇帝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此人處死,全家抄斬。但大理寺的官員到了他家才發現,這個人真的沒有任何親眷,而查閱京城人口名冊,他的家人确實都死于正元元年,只有他孤身一人随遷都的隊伍來到洛陽。官府記錄如此,自然談不上抄斬了。

君命無戲言,既然有人認罪,皇帝不得不釋放被關押在洛陽監牢的大臣們。有人猜測謠言是皇帝有意命人放出,為得是名正言順地将在洛陽朝中任職的前朝大臣們送往三山。北方邊境的危機沒有任何緩解,再留着這些人也沒用了。外患已日益緊迫,若是再出了內憂,那洛陽城的十五萬禁軍就不一定應付得過來了。

清岳和暮北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武陵附近的鎮上來了些四處打探消息的人。他們問的問題很隐晦,但仍有人一語道破玄機。

他們在找信陵王。

長安兵變之前,信陵王突然被先帝召回述職。但當時信陵王遠在漠北,在回九原的路上遇上風雪耽誤了幾天,一入關便得知京城已改朝換代。據說信陵王将大将軍印交給守城的副将李牧,又交代他一定不要讓突厥人進入雁門關,當夜便孤身一人騎馬出城,從此再無音訊。然而當年新帝登基後,不知為何,并未下令追捕信陵王,而今又暗中派人四處找他,許多人都說,是皇帝見無人能擔抵抗突厥大任,想把那位沈将軍請回來了。

至于請不請得動,還要看沈将軍怎麽說。畢竟當年沈芳和長公主就是死在長安兵變之中。沈将軍雖然沒有叛亂,但未必願意幫當今皇帝的忙。

暮北聽着望椿帶來的這些消息時候,轉頭去看清岳。他一臉平靜地聽着,發現暮北在看他,朝她笑得眯起眼,他清泉般的眸子裏有暧昧不清的細微波紋掠過。不知道為什麽,暮北覺得自己有點臉熱,下意識地擡起手摸了摸臉。

望椿看着坐在對面的兩人,心中忍不住一陣小小的豔羨。

“要是沈将軍能回到北方,那邊境就終于能太平了。”她看向別處道。

“望椿姐,你怎麽知道這些的?”暮北好奇地問望椿。望椿不是會把這種事了解得這麽清楚的人。

“是鴻甫說的。他去鎮上趕集的時候聽到了不少消息。”

“現在你們連趕集都讓他去了?”暮北覺得望椿太輕信了,不僅讓鴻甫留在家裏幫工,還把關系到家中財貨的事都交給他。

望椿臉紅了,“鴻甫是個可靠的人。”

“你們真的要留他?”

“嗯。娘說家裏有個男人在,總是放心得多。”

“可他不是外人麽?萬一——”

“不會的。他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望椿語氣堅決。

“暮北,望椿姑娘心裏有數。”清岳溫和地道。

暮北知道不必再說什麽了。

望椿把帶來的東西留下便告辭了。暮北和清岳覺得那些打探消息的畢竟是官府的人,還是盡量回避。清岳借口家中有事,連課都不上了。兩人一直待在山上。望椿每隔幾天給他們送來食物,其他必需品就讓鴻甫去鎮上的時候順便買回來。

“真是麻煩望椿姑娘了。”清岳送望椿出門的時候道。

“先生客氣了。您和暮北救過我和我娘的命,我們無以為報,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望椿姐,下山的時候小心點,路上滑。”

“诶,知道了。外面冷,你們快回屋裏去吧。”

望椿走出一截,又回頭看了一眼,暮北和清岳還站在院門口。暮北見她回頭,朝她揮了揮手,清岳背着手站在暮北旁邊,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望椿忍不住想。

從遇到匪盜那個夜晚,看到清岳對待暮北的方式時,望椿就已經察覺了。他們對彼此都是特別的。清岳看着暮北的眼裏有連外人都要淪陷其中的溫柔與包容,這讓望椿嫉妒得發瘋又無可奈何。他對待暮北就像對待一件心愛的珍寶,絕不允許外人對她有任何損傷。

而暮北也已經出落得清秀動人,只是她似乎并不自知。她冷漠而大氣的氣質愈發昭顯着她理應不俗的出身,這氣質與清岳的彬彬有禮相得益彰。并且,那天晚上,她沒有叫他師父,她叫他清岳。那是望椿渴望知曉又無法開口詢問的,他的名字。

清岳。

讓人想起江南茫茫煙水中的蒼翠遠山。

這是唯有他們二人知道的秘密。她在她最脆弱的那一瞬間脫口而出,而他并不責怪她讓這秘密為外人知曉。相反的,他把她抱在懷裏,像是要為她遮擋這世間無可回避、千瘡百孔的真相一般。他定是早就把此生的真心給了她,以至于在燈會上,他對于望椿的愛慕,可以心無芥蒂地拒絕得那樣徹底。他甚至等不到送她回岸上,就和汲川換了船,去找那個唯一讓他牽腸挂肚的人了。

暮北和清岳之間,一定有着什麽別人無法企及的牽絆吧。這牽絆由來已久盤根錯節,他們被這牽絆系得這樣緊,他們之間早已容不下另一個人了。

直到現在,望椿仍是有不甘的。可是不甘有什麽用呢。

望椿搖搖頭。

那兩個人,才是這世間所謂的天作之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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