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捌 8.1

捌8.1

正元六年九月,突厥葉戶可汗急病,幾個王子都蠢蠢欲動,漠北的牙帳岌岌可危,阿史那赫藍不得不帶鷹師主力返回漠北護衛,只留下少量軍隊留守剛剛攻占的代州和幽州。阿史那赫藍一走,李牧立即出兵。守軍兵分兩路,李牧親自帶西路軍直奔代州,一舉奪回失地。校尉江榭率領東路軍向幽州急行軍,不料被同樣看中這個機會的契丹搶了先。江榭趕到的時候契丹已經在城中經過了幾日休整,而魏軍長途奔襲已十分疲憊,加上兵力不足,東路軍铩羽而歸。

盡管幽州仍被外族侵占,代州收複的消息還是讓百姓們為之振奮。有太長時間人們只聽到北方守軍節節敗退的消息,一次不算大的勝仗已足夠讓他們相信,也許不久守軍就能乘勝奪回整個雲中北部地區,進而收複雁門關,恢複九原邊防。

然而天不遂人願,十月,突厥可汗從病中恢複。在漠北守衛期間聽聞雲中兩城被奪的阿史那赫藍怒不可遏,此時立刻整兵,率領他久經沙場的鷹師精銳日夜兼程,以驚人的迅疾南下。大概是看不慣一直對突厥俯首稱臣的契丹竟敢主動挑釁,他首先率兵趕到幽州。然而這一仗的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契丹人早就料到阿史那赫藍從突厥牙帳回來之後會進行報複,在魏軍退兵之後從定襄以北調來主力軍隊,并在幽州城內大量囤積糧草、制造兵器。幽州城三面靠山,易守難攻,突厥鷹師固然勇猛,但騎兵在幽州城北狹窄的山間空地中無法發揮優勢,在城外堅持了半月之後兵力折損嚴重,阿史那赫藍無奈,只好原路返回,從雲中與定襄交界退了出去。

代州守軍一直嚴陣以待,但阿史那赫藍的戰敗讓他們意外地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十一月初,暮北乘船度過了黃河。已經帶上漠北凜冽之氣的風吹得她的臉生疼。她在南方待了太久,都忘記了北方的秋天是這麽冷。她把路上買的外袍裹緊了些,上岸往北走去。

暮北離開武陵之後走了五個月才到達黃河邊。和虞翰洲預測的一樣,皇城司的人追了上來,四處尋找她。她仍然不明白,那些人既然不打算殺她,又為什麽要跟着她。她發現隐藏行跡并不容易,因為除了她,路上幾乎沒有北上的人。到達荊州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似乎暴露了,于是改變方向向西進入了蜀地。她聽說通往北方的蜀道很難走,但為了掩人耳目,又不願意靠洛陽太近。進入被群山環繞、相對封閉的蜀地成了最好的選擇。

她在蜀地停了很久才繼續北上,一是為了休息,二是為了打探消息。聽說阿史那赫藍在幽州吃了敗仗,這是自沈将軍離開之後第一次。雲中城內,蘇文在擔了兩年九原大将軍的空名之後被撤去将軍一職,改任雲中守軍督監,掌管雲中軍權。也許看到九原地區徹底失守,雲中卻久未陷落,還收複了部分失地,蘇文改任之後似乎收斂了一些,李牧終于得以實施有效的防守。

但暮北覺得有點蹊跷。如果這個蘇文像傳聞中的那樣飛揚跋扈,連突厥的十萬鷹師精銳都不放在眼裏,他真的會突然将指揮權交給李牧,允許他主持整個雲中軍務麽?

在确認甩掉了皇城司的人之後,暮北才終于決定繼續北上。她向人打聽去長安的路怎麽走,給她指路的人反複确認她是不是真的要在這時候出發,還勸她最好等到來年開春再做打算。但她說她等不了。那個人見她心意已定,便不再勸了,給她指了進山的路。

她一開始以為蜀道和自己在武陵走得輕車熟路的山道沒有什麽區別,最多就是山更高,坡更陡。但她沒想到,往北一路都是沿着垂直的斷崖修建的狹窄棧道,而貫穿山谷的狂風仿佛是在趕她回去。但這是從蜀地北上的唯一通路,她必須在河水結冰前度過黃河。她必須走。

山中的大多數樹木葉子已經落光了,只剩一派肅殺黯淡之景。暮北白天趕路,夜裏在避風的地方休息。她不敢走得太急,怕一旦疏忽就會從棧道上掉下去。但即使她已經十分小心,在走到山頂時她幾乎被風吹得抓不住棧道邊緣的木樁,險些跌下懸崖。

原本半月就能走完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天。她終于從狹長的山道出來,看到落霜的平地時,不能自已地産生劫後餘生的慶幸。她在山道上沒有碰到任何人,她走到縣城買一個饅頭的時候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暮北在緊鄰蜀道出口的縣城裏只停留了三天。她發現這裏和蜀地的熱鬧嘈雜天差地別。城中一派蕭條,街上行人很少,偶爾才有在街邊賣一些吃食的小販。她一個女孩子孤身穿過蜀道向北而來,在這裏實在太惹眼了。

翻過秦嶺,長安近在眼前。但她毫不猶豫地繞過長安城,向東度過了黃河。她不敢去。那個改變她人生的夜晚仍然會不時在夜裏化作困擾她的夢魇。她也不敢去見爹娘,他們死在了那裏,而她還沒有為他們報仇。

暮北要去雲陽城。漠北已經下雪了,今年突厥不會再來,她聽說李牧已經離開代州,只留下江榭在那裏守着。

向北通往雲陽的路上人很少,即使偶爾有兩三個結伴的人,也都行色匆匆。暮北不急不慢地走在路邊,她很好奇這些人為什麽明知一旦突厥南下,雲陽随時有可能被攻破,卻還是留了下來。是出于對李牧的信心嗎?還是覺得與其流落他鄉,不如死守故地?

她穿過雲陽城門的時候,守門的士兵面帶懷疑地打量她。她面無表情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沒有看到那些士兵在她身後無言地交換了個眼神。

雲陽的情況比她預想中要好。城中井然有序,到處都是儲備的糧草。士兵們在街上忙碌地跑來跑去,她毫不驚訝地發現其中有一些年紀很輕的少年。這些士兵雖然看起來都十分疲倦,但并不消沉,想必是代州那一戰鼓舞了士氣。

她走到一個正在給戰馬刷毛的士兵面前,向他打聽将軍在哪裏。

那個士兵擡起頭,看着這個顯然是剛剛進城的女孩子,皺起了眉。

“你是誰?你找将軍做什麽?”他十分不客氣地道。

“我是誰與你無關。我找李将軍有要事相商。”暮北針鋒相對。

那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我不認識你。李将軍不見陌生人。”他繼續刷他的馬。

暮北并不氣餒,站在馬棚外看着。“是匹好馬。是你的麽?”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我不會告訴你将軍在哪裏的。”

暮北笑了,一個普通士兵也這麽警惕,“為什麽?你怕我是突厥派來的細作?”

那個少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誰知道你是不是皇帝從洛陽派來的走狗。”

暮北收斂了笑容。

洛陽?為什麽是洛陽?

皇帝已經派了蘇文來監視李牧,難道他還不放心?而這個少年提到當今皇帝竟無半分尊敬之意,雲中守軍對洛陽城高高在上的天子到底又有多不滿?

“你說我是洛陽來的走狗,是因為朝廷又派人來過?我是說除了蘇文。”

“督監?我說的不是他。“少年冷冷地道。

“那你說的是誰?“暮北不明白。

那個少年又瞥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暮北覺得從他這裏問不出什麽來了。她回到街上往北走去。暮北一點也不惱。既然問不出來,她只好自己去找了。如果不得不硬闖李牧的大營,那麽她會的。

她走出沒多遠,突然被幾個士兵擋住了去路,其中一個是剛才守門的衛兵。和那個給馬刷毛的少年一樣,他們看她的眼神難說友善。

“怎麽?你們也懷疑我是洛陽來的奸細?”她毫不畏懼地道。

那些士兵沒想到她如此直接,都有些驚訝。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對她道:“杜先生請姑娘到營中一坐。”他硬要裝出一副文绉绉的口吻,反倒有點弄巧成拙了。

“杜先生?”她好像在哪裏聽過。

“對。”

暮北的手撫過腰間的劍。如果能進大營,倒是也罷了。若只是一群兵痞找借口為難她……清岳說過,李牧對手下的士兵管教甚嚴,凡有違反軍紀之事全部軍法處置,無一例外。他守在九原的十年間幾乎沒有發生士兵搶奪財物、欺壓百姓的事。若真是如此,這些士兵應該不敢對她做什麽,但她不得不小心,以防萬一。

那個說話的士兵看到了她的動作,解釋道:“城中老百姓都是些熟面孔,很少有生人進城。杜先生請姑娘去也是為了城中防務之故,還請姑娘體諒。”

暮北沒有動。”這位杜先生是誰?他和李将軍認識麽?“

“杜先生是李将軍的朋友。”那個士兵只道。

既然如此,那就冒個險。

“請帶路吧。”

那個領頭的士兵走在暮北前面,剩下兩個在她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暮北回頭看了看那兩個跟在後面的士兵,其中一個目不斜視地看着前面,另一個遇上了她的目光,慌張地轉頭看向旁邊。

暮北心想,他們這是怕她跑了不成?

她跟着那幾個士兵沿着街向北,大營果然設在北邊,突厥人的進攻還真是容易預料。暮北一路上東張西望地觀察城中情況,發現城中的百姓似乎自發成了守軍的後勤,忙着搬運糧草,制造和修理兵器。等進了大營,暮北還看到幾個年輕姑娘在幾口大鍋前忙活着,應該是在為軍隊做飯。

營帳紮得井井有條,一直延伸到城牆下邊。暮北看到主帳,正要往那邊走,被那個領頭的士兵攔住了。

“姑娘,這邊請。”他道。

暮北被帶到離主帳不遠一處小一些的帳篷前。她遲疑了片刻,走了進去。那個士兵只讓她在賬中稍等便離開了,其他幾個人也沒有在帳門口守着,她感到有點奇怪。

既來之,則安之。暮北環顧四周,書桌上放着只茶杯,旁邊是一本快看完的書。她走過去拿起那本書看了看,是一本詞集。

身在朝不保夕的雲陽城還有這樣的閑心,這位杜先生有點意思。

她把書放回桌上,又看向那杯茶。這是在試探她麽?她不屑地想,轉身走到一把靠背椅前坐下。過了一會兒,門口傳來動靜,她擡起頭。

來的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他看到暮北,輕輕笑了一下。

“你一個人到這裏來的?”他的聲音低沉悅耳。

她沒有回答他。“你是杜先生?”

他又笑了一下,默認了。

暮北看着眼前這個人,三十四五,面容溫和,右眼角下一顆細小的淚痣,頭發在及肩的位置用發帶松松地打了個結束起來,一襲白衣袖帶生風,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他拎着一只茶壺,一副輕松的神情與賬外的肅殺蕭條格格不入。

而在暮北打量他的時候,杜若也在觀察着這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衛兵來向他報告,說有不認識的人從南邊進了雲陽城,他便讓他們把人領過來。她裹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衣服破舊,氣質卻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腰間懸着一把劍和一把匕首,匕首的手柄上嵌着一顆玉石。這個女孩子長了一張很清秀的臉,眼裏有不動聲色的警惕。她明顯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裏。

“你來雲陽做什麽?”他走到桌邊,從茶盤裏取出一只空杯子,倒了一杯熱茶,又把桌上那杯冷掉的茶倒掉,換上新的。他做完這些,示意暮北過來。暮北走到桌邊,沒有碰那杯茶。

“現在可不比以前,信陵王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端起自己那一杯,不急不慢地吹了半天,才喝了一小口。

暮北看着他,“什麽意思?“

對方又笑了,“你不知道?過去信陵王還在北方的時候,許多年輕姑娘都争着到他的駐地去,想一睹他本人的風采。可惜我們這位王爺行事低調,那些姑娘沒一個如願的。”他又喝了一口茶,“不對,清岳守的是九原。”他抱歉地道,“現在李牧在這裏,我老以為他過去守的也是雲中。”

突然有人這麽随意地提到清岳地名字,一陣猝不及防的疼痛襲上心頭。暮北覺得眼淚湧了上來,她努力把它們壓回去。清岳,她的清岳。她還記得他懷抱的溫度,記得那個甜蜜又傾心的吻。清岳,他在等着她。

杜若把她這一瞬的動搖看在眼裏。

“你是李将軍的朋友?”她強作鎮定。

杜若審視地盯着她的眼睛,反問道:“你認識信陵王?”

“我當然認識。這世間有誰不認識。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眼裏的波瀾歸于平靜。

“那我換個問法,你認識沈清岳?”

她沒有回答。她固執地沒有避開杜若的目光。杜若嘆了口氣。

這個孩子,強迫她她是不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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