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玖 9.2

玖9.2

暮北站在營帳中,看着雲中大雪紛飛。汲川說得不錯,整個雲中守軍都知道公主殿下到雲陽來投奔表兄信陵王的部下。不只雲中,整個北方,還有洛陽,也都聽說了魏骊還活着。洛陽城中開始有人蠢蠢欲動,但接下來的消息卻是,北方邊境情況危急,公主殿下認為國難當頭,朝廷上下當一心面對外敵,她将留在北方與守軍共同進退,以鼓勵士氣。

這個消息沿着北方各城迅速傳到洛陽,又繼續傳到南方。百姓們都贊許公主深明大義,把國家放在個人恩怨之前,實屬不易。公主殿下對當年長安兵變和父兄之死閉口不提,又将生死置之度外待在北方,洛陽城裏的當今皇帝便不能輕舉妄動。連年戰敗和流民之禍已經讓他的皇位搖搖欲墜,但他還尚未完全喪失民心。如果這時候再殺了公主,那還不知道天下百姓會如何反應。皇帝不敢冒這個險。

杜若回到營帳時發現暮北還在自己這裏。她站在門口,擡頭看着灰蒙蒙的天和降下的大雪,似乎正在考慮什麽。

“殿下,你和你的朋友談得怎麽樣?”他進門,撣落頭發和衣服上的雪花。

“都說好了。”暮北轉身朝着營帳裏面。“杜先生,為什麽要這麽早把公主的消息放出去?”

杜若從火上取下水壺,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暮北倒了一杯。

“殿下,我們要做的事,光靠我們自己不行。早點讓天下百姓知道公主這麽識大體,比躲在洛陽城的皇帝不知道強多少倍,将來起兵的時候他們才會助你一臂之力。”

“皇子殿下找到了嗎?确實是跟着阿史那赫藍麽?“

在接回皇子魏冉之前他們不能起兵。皇帝現在沒有精力考慮這個遠在漠北、尚處幼年的侄子,但如果皇帝注意到他,很可能會派人消除威脅。雖然阿史那赫藍應該不會大意到讓可汗喜歡的小孩子在自己的看護下遇害,但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先保證魏冉的安全。

杜若在書桌後坐下來,習慣性地伸手去摸他的書,“噢,剛才把書忘在李牧那兒了。”他笑起來,”殿下,皇子殿下在漠北不會有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考慮如何盡快收複北方失地。”

關于那三件不确定的事當中的第一件,杜若問過暮北,而暮北的回答也很簡單:收複九原,重建邊防,開通商道。

突厥人不會耕種,也不會制造漢人使用的各種工具,他們南下搶的是糧食和物資。要取得這些東西靠打仗也可,靠互易也可。而邊境的漢人也喜歡突厥人帶來的肥壯牛羊和西域的奇珍異寶。實際上幾代皇帝之前魏曾經與突厥在邊境有過互市貿易,并且繁榮一時,當時北方鮮少有大規模的戰争。

皇位傳到當朝皇帝的爺爺這一輩,覺得和蠻族互通往來是在丢漢人的臉面,于是關閉了商路。突厥見魏皇帝變臉,毫不客氣地從商人變成強盜,大舉進犯魏邊境。一開始雙方勢均力敵,你來我往的試探了幾十年也沒能分出高下,直到先帝即位,九原守軍出了個堪稱奇才的信陵王沈将軍。信陵王守在九原不到四年的時間裏,突厥沒有占到一丁點便宜。

但現在,魏就算想重開商路也是有心無力。九原已經丢了,雲中岌岌可危,定襄受到契丹威脅形勢也不容樂觀,而阿史那赫藍的鷹師風頭正盛,魏朝根本沒有立場和他談商路的事。想用開辟商道作為籌碼去換回皇子魏冉,就必須先重建北方邊防,讓突厥人知道靠武力不再行得通。只有這樣,阿史那赫藍才有可能願意坐下來和他們談。

“李牧說你覺得應該南北夾擊幽州?”杜若斜靠在椅子裏,一只手撐在扶手上支着頭,“理由是什麽,能說給我聽聽嗎?”

暮北靠着椅背坐着,把用來說服李牧的話重複了一遍。

“出其不意,想得不錯,清岳教你的?”杜若微笑着。

暮北點頭。她覺得杜若似乎并不滿意。

“殿下,你知道李牧要先去代州。”他道,“從代州到幽州必須渡河。幽州以南地勢開闊,水流平緩,很容易渡過。而幽州以北是燕山,山勢陡峭,水流湍急,你怎麽保證我們的軍隊能按照預定的時間順利渡過?還有,在山中要怎麽找到足夠的船?而且現在天氣這麽冷,士兵落水得了風寒,必然會影響戰鬥力。“

暮北想了一會兒,“不能從雲中直接去幽州麽?”這樣就不用渡河了。

“上一次江榭就是這麽做的,他失敗了。“

“上一次契丹人知道我們要去。而且他又從北邊繞到幽州以南,多走了很多路。“

“這一次契丹人已經在幽州待了兩個月,準備會更充足。”杜若朝桌前傾過身。

“這次我們有更多兵力。”代州已經收複,除了守城的軍隊,剩下的兵力都可以調往幽州。除此之外,在公主和守軍一起待在雲中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跑到雲陽和代州主動要求參軍。這些人中有些是附近的百姓,更多的是半路返回北方的流民,

杜若又靠了回去。他滿意地笑道,“清岳把你教得很好。李将軍,你聽到了嗎?”

暮北猛地回過頭,李牧滿身雪花地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本書。“殿下。”他聽到杜若叫他,走進來把書放到書桌上,“你把這個忘在我那裏了。”他對杜若道。

“麻煩你專門跑一趟給我送來了。”杜若靠在椅子上沒有動,“李牧,你覺得殿下的說的南北夾擊怎麽樣?”

李牧靠着書桌站着,“風險很大。北路軍要是出了閃失,“

“前功盡棄。“杜若笑眯眯地道。

李牧點頭表示贊同,“但順利的話,可以節省時間,減少傷亡。”

“那李将軍的意思是?”

“就按殿下說得辦吧。“

杜若笑着,不易察覺地朝暮北眨了眨眼。暮北終于明白,杜若并非是為難她。二是看到李牧來了,故意問給他聽。

李牧也明白這位老友的用意,看着公主臉上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嘆了口氣。杜若這個人,大概是久為人師的惡習,即使并無惡意,還是這麽喜歡将別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他有點看不下去了。

“潤雲,你告訴殿下我們去幽州之後她要留在雲陽了嗎?”

杜若拿起那本詞集,随意翻了起來。

“還沒有。這應該由殿下自己決定。“

李牧皺起眉,“我們必須保證殿下的安全。“

“殿下如果不願意,你還能強迫她麽?“杜若繼續翻着手裏的書,暮北不确定他到底在沒在看。

李牧皺着眉轉向暮北,“殿下,你怎麽想?”

暮北其實想跟着守軍一起到幽州去,但她又不想讓李牧為難。“那聽将軍的吧。”

杜若從書上擡起眼看了暮北一眼,不鹹不淡地道,“李牧,你看看你,這麽苦大仇深,吓得殿下都不敢說自己的想法了。”

“又來了。”李牧心道。不知為什麽,從過去兩個人還年輕的時候杜潤雲就喜歡拿他開涮。“潤雲,”他道,“我也是為了殿下好。軍隊出征要趕路,幽州山高路遠的,又是冬天,她一個女孩子恐怕受不了。“

暮北聞言十分不滿,但她沒有表現出來。

杜若似乎不想再和李牧糾纏這個問題。他放下手裏的書,“誰和你一起去幽州,江榭?”

“對。上次吃了癟,他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主動請纓要去。我答應了,換了個人守着代州。“

“好,知道了。”杜若又拿起書,揮了揮手打發李牧走。李牧頓時被激怒了。杜若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留。

“殿下,卑職先行告退。”他瞪着杜若咬牙切齒地對她說。

暮北覺得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很有意思。“将軍慢走。”她看着他們道。

李牧點點頭,出去了。

正元六年十二月,李牧帶着四萬人從雲陽出發,到代州與那裏的兵力彙合,之後雲中守軍總共六萬人翻越燕山,北上幽州。

暮北和杜若留在雲陽。暮北無事可做,早晚到城牆上去看看,剩下的時間分配給練劍和看杜若給她的書。這些書大多是一些詩詞歌賦,暮北并非不喜歡,只是沒有心情。

她有一次碰到蘇文。汲川說李牧把他關了起來,倒也不是把他扔進了牢裏,不過是讓人緊緊看着他,不讓他和別人接觸罷了。暮北有時候覺得像這樣被軟禁起來也挺慘的。但又想到就是這個人讓清岳守了四年的九原徹底失守,她又不覺得他可憐了。

十天之後,使者進來的時候暮北正在杜若的營帳裏看書。荀骞被李牧任命為公主護衛,此時守在營帳門口。杜若從書桌後走出來,從使者手裏接過信。他的表情十分平靜,暮北猜不出到底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杜先生?”她叫他。

杜若從信上擡起頭,“殿下,我們贏了。”他溫和地道。

暮北知道,她和杜若都不感到意外。

正元六年年底,李牧才從幽州回雲陽。光是收複幽州還不夠,更重要地是能夠守住。李牧留在那裏的時候忙于安排清理和修繕城內防禦工事。契丹人在城中留下大量糧草,足夠幽州的守軍度過這個冬天了。

從雲陽和代州前往幽州的軍隊分頭返回。李牧一回到雲陽就受到全城百姓的夾道歡迎。北方實在太需要一場勝仗了。然而與百姓和士兵興高采烈的反應完全相反的是,站在大營門口等他的兩個人面色平靜,好像這場勝仗理所當然。

從這兩個人的立場看,确實是理所當然。他們選擇承擔風險,并早已料到結局。

不愧一個是信陵王的老師,一個是信陵王的學生。李牧有點無可奈何地想。他領兵的方式向來保守,如果不是杜若和公主,他絕不會采取這樣冒險的計策。

“李将軍,回來的路上可還順利?”杜若笑眯眯地道。

“托公主殿下的福,一路順利。”李牧沒理他,對公主道。

“你讓江榭留在幽州了?”杜若轉身往回走。

“對。契丹人算是明白教訓了,知道自己和突厥人一樣善攻不善守。雲中離遼東甚遠,又在突厥南下的路上,他們應該會退回定襄以北,暫時不會再來。“

“你真是難得樂觀了一次。”杜若評價道。

“謹慎些總是好的。”李牧預感杜若又要拿他開刀。

“你不是謹慎,而是過分謹慎了。這次多虧殿下的計策,不然還不知道是什麽結果。”杜若停下來,笑容滿面地對李牧道,“你在北方守了二十年,膽量不如清岳也就算了,怎麽連公主殿下也不如。”

暮北笑出聲來,同時覺得被杜若說得啞口無言的李将軍有點可憐。

“潤雲,洛陽來消息了嗎?”李牧不打算和杜若計較,反正這個人就是這個德行。

“來了。皇上下诏恢複你大将軍一職,同時問蘇文病情怎麽樣了。”

“沒別的了?”

“沒有了。”

李牧隐隐有些發怒,“光恢複官職有什麽用,憑官職又不能守住雲中。”

杜若好笑地道,”你莫非在期望洛陽給你增兵?“

李牧陰沉的表情顯示了他就是這麽期望的,“信陵王走的時候囑咐我無論如何要守住九原。現在九原丢了,我希望朝廷派禁軍過來幫忙有錯麽?而且我就算要叛變,”他看了暮北一眼,“也要在整個北方安定之後。”

杜若搖頭,“洛陽不會派援軍來的。九原當然要收回來,但只能我們自己想辦法。”

李牧憤恨地看着杜若,“杜潤雲,你說你這個老師到底是怎麽當的?兩個都是你的得意門生,怎麽一個把九原守得像塊鐵一樣密不透風,另外一個卻寧願把北方拱手送人,都不願分一點兵來幫忙?”

杜若詫異地看着李牧。李牧通常不會發這麽大火。

“李牧,公主殿下還在這兒。”他溫和地勸道。

李牧意識到自己失态了,他跪在地上,“卑職僭越了,請公主殿下責罰。”

暮北當然不會罰他什麽。“李将軍,請起來吧。”

三個人接着往前走。

“那蘇文呢?信裏怎麽回複的?”李牧又問杜若道。

“和之前一樣,說督監抱病修養。”走到營帳門口,杜若把簾子掀起來,讓暮北先進去。

“太敷衍了。”李牧最後一個進來。

“反正皇帝已經知道我們軟禁了蘇文。北方局勢這麽緊張,流民引起的騷亂還沒有解決,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做做樣子,順着我們演下去。”

“他可以召我回去,換一個人來。”李牧有點不耐煩,他不喜歡談論朝廷內的那些勾心鬥角。

杜若發覺了,耐心地解釋道,“他不能換一個人來。萬一來的人能力不足,北方防線進一步崩潰,全天下老百姓都會怪他。到時候就不只是流民的問題了。”

“朝中比我有能力的武将多得是。”

“是,但皇帝知道你最不可能叛變。”杜若那雙溫和的眸子難得地放出犀利的光,“他知道你把北方安定看得比什麽都重。除非有什麽特殊的原因,”他停下來,朝暮北笑了起來,“你不會輕易離開九原。”

李牧看着杜若狡黠地朝公主一笑,突然産生了罵娘的沖動。他的老友實在太了解他了,非要毫不留情面地把讓他苦惱的那點心結一清二楚地點明,而且還當着公主殿下的面。但他忍住了。

暮北心裏明白,但面上平靜一片,算是給李牧留足了面子。李牧卻忍不住感嘆杜若這個禍害人世的魔頭這麽快就把一個天真的小姑娘□□成了老謀深算的老狐貍。

盡管他不知道,暮北從來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至少她自己不這麽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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