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慨談未解怨憎深
不過才一個半月不見,他怎麽會衰老到這個樣子?鐵恨本來存了滿腔的熱火,一心想着出獄之後要怎樣怎樣報複,此時見到李知縣這個樣子,全部計劃不覺就都忘了。
李知縣咳嗽着,在紅泥小火爐上升起炭火來,将幾味藥丢在壺中,慢慢拿了蕉扇在旁邊扇了火,不多一會子,藥壺便滋滋響着,從其中騰起點點白煙來。李知縣盯着那煙,怔怔地看着,突然道:“出來吧,我知道你來了。”
鐵恨心中一動,從藏身之處慢慢踱了出來。他目光中的憐憫遠盛于仇恨之色,遠遠地注視着李知縣。李知縣輕輕咳嗽着,慢慢扇着爐火,默不做聲,鐵恨也是沉默不語。
良久,李知縣嘆道:“鐵捕頭,我平生只做了兩件虧心事,此次對你,是一件,從前對他,也是一件。你若現在想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但請念在老朽雖然偶爾違法,但平日還是真心為民的份上,請你幫我做一件事,稍補我的另一件虧心事。”
鐵恨道:“你說。”
李知縣道:“你可知道,我本身并不姓李,我姓淩,只是我從家鄉走出之後,便心中慚愧,再也不敢姓淩了。”
鐵恨心中一動,道:“淩抱鶴是你的兒子?”
李知縣點了點頭,黯然道:“只是他從來不肯承認。”
鐵恨道:“你所說的虧心事,就是指抛棄了他?”
李知縣道:“不止于此。我虧對于你,還可以一死相報,但對于他,唉,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補償的了。鐵捕頭,我請你看在老朽曾經關照于你的份上,以後江湖之中,多照看他一點。他從小無父無母,縱然性情有些奇怪,卻也不是他的罪過。”
鐵恨沉吟不答。李知縣道:“我知道你剛強正直,多半不會答應。你且聽我說個故事,好不好?”
鐵恨默然良久,道:“好吧。”
李知縣道:“你每次來,都是坐在紅梅邊的圓凳上,不知以後這張圓凳還能不能坐人。”
鐵恨一言不發,走到那凳子邊坐下,李知縣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爐火,沉吟許久,慢慢道:“我出生在鄉下,家中極為清貧。但我父母極力供我上了私塾,立志将我培養成一位讀書人,日後為官為宦,能夠有份前程。哪知到我十一歲的時候,村中的王大善人為了争我家的一塊地,夥同縣令将我爹誣告了個偷藏江洋大盜的罪名,活活打死。我娘哭得死去活來,流着血淚囑咐我一定要讀完書,一定要考取功名,為父母報仇。我含淚答應了,她又哭了三天三夜,終于含冤去世。我一個小孩子,身懷血海深仇,雖然想讀書,卻拿什麽讀去?我只好幫人做些閑工,賺一口苦飯吃,一得了空,便跑到私塾門口去偷聽。等私塾的哥兒們下了課之後,便拿僅有的一點錢買的糖果,哄着他們将自己的書本借給自己看。晚上便跑到河沿上,用樹枝在沙地上煉字。這樣過了四五年,我總忘不了父母的深仇,所以學得極為刻苦。雖然是偷學,卻學得比私塾的學生們還要好。後來因為識字,被鄉親們薦着做了位管帳先生,每月一兩銀子,倒也足夠糊口。又過了兩年,兩個遠房親戚張羅着給我從山村裏娶了位媳婦,誕了麟兒,這一生,就算是過了一半了。我那發妻極為賢德,将家裏管理得井井有條,雖然清貧,但井臼自安,我們舉案齊眉,相親相愛,倒也不覺得難受。只是我讀書上進之心始終不死,終于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做了我這輩子都在後悔的一件事!”
“二十四歲,人已經漸漸老了,我知道自己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于是就想不顧一切地博一博。但我家中實在清寒,無論如何湊不齊去京師趕考的路費。我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忘不了父母吐血而死的一幕,就一咬牙,将我的妻子賣給了鄰村的洪老爺,換來四兩銀子,踏上了趕考之路。我也沒有餘力再寄養我的孩子,就讓他跟他媽媽一齊去了。本來我想等我做官之後再來接我的孩兒回去,但沒想到這一去,竟是我們父子永別的日子!
我到了京師,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考取了功名,欽點了江蘇東成縣的縣令。我欣喜異常,急忙告假兩月,去接我的兒子回來。哪知等我趕到家鄉時,我聽到的竟然是我再也沒想到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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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縣垂下頭來,兩串淚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身。他哽咽良久,道:“原來在我離開的那天,洪老爺就企圖非禮我那妻子,我妻子抵死不從,卻哪裏抗得過他,被他強奸,之後更是日夜折磨。我的兒子不忍心見娘親受這種痛苦,就親手将他娘殺死,然後逃走了!我聽了一恸幾乎死過去,急忙托了幾乎所有的人幫着尋找我兒子,但他就像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哀傷之極,到東成縣上任之後,便乞求上司将我調回家鄉,守在妻子的墓旁。我知道我永遠都對不住他們娘倆,恐怕我兒子再也不會原諒他這個狠心的父親了。
又過了三年,突然洪老爺的家人來報案,說有個少年闖入他們家,連殺了十幾口人。那是個明晃晃的月夜,我急忙率領了衙役捕頭趕去,就見一個人影浴血站在院子裏。我不知怎麽的,就感覺他必定是我的兒子,于是就大聲叫着他的名字。他卻不理我,昂首看着那輪明月。我不明究竟,衙役們沒有我的命令,也不敢上去抓人。我們就這麽對壘着。良久,他突然一聲大叫:‘娘!我終于為你報仇了!’然後仰面倒了下去。我這時胸口一片雪亮,确信他就是我的兒子。我急忙沖了過去,将他抱起,送回了內衙。我是一方知縣,手下的人也不敢幹預,洪老爺那裏,呵斥了幾句,說是江洋大盜尋仇,就将他們打發了。我延請名醫,為兒子治傷,他這幾年漂泊在外,武功已經頗為不俗。身上傷勢雖重,也慢慢痊愈了。只是他心中仇恨太深,不肯安寧,也不肯認我這個父親,每天都在衙中大鬧。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用鐵鏈将他鎖住。後來有位醫生說他是在童年時遭受了什麽變故,将當時的情景深印在腦袋中,不能排除,從而受了它的影響。我明知道是什麽變故,卻為了讓他再認我為父,一再逼問那醫生該如何治愈,乃至不惜代價。那醫生只有說可以試試用曼荼羅花汁混合騰蛇蛻入藥,将他的這段記憶抹去。然而此藥藥性及其霸道,雖然将他的記憶抹去,但也挫傷了他的心智,平日是好的,但一到明月清輝之夜,便會行事颠倒,不可理喻。我無奈之下,也只有答應了。然後我延請明師,教他讀書,希圖通過聖人之言,化解這段戾氣。哪知他突然發作,竟将塾師斬成兩段,逃了出去。我這做父親的,他一次也沒正眼看過。想來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李知縣嘆了口氣,停止扇火,道:“我也知道自己負他的太多,所以平日多行善事,希望能幫他集點陰德。他雖然數度犯法,我也枉了私情,将他放走。我知道身膺要職,這樣做萬萬不對,只是虧負他的太多,只好顧不得廉潔奉公了。”
他擡起頭來,道:“我講這些給你聽,并不是要感動你,只是想讓捕頭知道,我那孩子是個可憐人,雖然性情偶爾會狂暴些,但這絕不是他的過錯,捕頭不妨将一切罪過都記在我身上,願抓了歸案還是就地正法都由我來承擔,我那孩子……你就放過他吧!”
鐵恨低着頭,默不做聲。他忽然明白了淩抱鶴為什麽總是有種突發奇來的狂态。也許這樣的生命他早就不想要了吧?而這之中的因果變化,已經不是他小小的捕頭能夠理清的了。是秉公執法,繼續捉拿淩抱鶴,還是聽信了李知縣的話,去追拿這背後的罪魁禍首?
鐵恨無從知曉答案!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無論他怎麽選擇,結局必将都是錯誤的!
突然滿天的枯葉紛紛落下,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了起來,卷空飛舞。一股蒸騰的殺氣從門外侵侵然傳了進來,直逼這小小的鬥室。鐵恨霍然擡頭,就見淩抱鶴踏着這漫天的落葉,悠然走了進來。他的态度那麽自然,仿佛整個大地都踩在他的腳底下,他便是這個世界永遠的王者。
鐵恨皺了皺眉,他明顯地感到,淩抱鶴的武功也強盛了很多。李知縣卻呆住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淩抱鶴微笑着走到室內,向四周環顧了一周,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踏進你的住房。”
李知縣忍不住流下淚來:“孩兒,你終于肯原諒為父了麽?”
淩抱鶴默然,緩緩道:“這次遠出大漠,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個道理就是:無論如何,你總是我的爹爹。我就算真将老天斬了下來,這個事實還是無法改變!”
李知縣忍不住一陣哽咽。淩抱鶴又道:“我還明白了一個道理,要忘掉一個女人,就必須要找一個女人來代替。”
他的眸子漆黑,深沉如同爐火中深藏的夜色:“現在我已找到了代替的女人了,但是,我卻不能完全将以前的事情忘卻,那就是因為你始終是我父親,你存在一天,我就會痛苦一天!”
李知縣痛苦的閉上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也為此後悔、痛苦了幾十年!”
淩抱鶴搖搖頭,厲聲道:“胡說!你不後悔!直到剛才你向鐵恨裝模作樣的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依舊從來沒有提到過贖回我娘!你要我,只是因為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淩家的人!而我娘,你是再也不會要她了……”
他的眸子漸漸銳利起來:“就是由于你卑鄙肮髒的做法,才使我完全失去了幸福。讓那個畜生在月亮下奸辱我娘親,逼着我親手殺母!你若是繼續活着,我怎麽能忘掉這一切呢?所以,你還是死了吧。”
他的手突然揮動,萬千落葉中仿佛突然起了一絲清風,并沒驚起一點微塵,只是在萬物之上輕柔地掠過。淩抱鶴的劍尖就隐藏在微微清風中,對着李知縣的心口一劍刺下。
這一劍于大柔和中蘊含了大剛猛,雖然無聲無息,卻又仿佛天風海雨,帶起一股無形的壓力,随着那劍尖隐隐蕩開,就如同海潮洶湧一般。可見淩抱鶴在這一段時間中也是功力大增,在劍術上又更上一層樓了。
李知縣瞳孔驟然收縮。
他枯瘦的身子靜靜坐着,身形一動不動。劍尖倏然已及身,蘊含的真氣登時爆炸開來,剎那間逼出一股淩厲的氣勢,宛如大沙漠上的暴風,猝然爆發開來。李知縣的身子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動,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裏,他的眸子中卻露出中很深沉的傷痛。
他的雙指豎起,淩抱鶴的劍已不知在什麽時候,被他夾在了指間!
這幹枯的老人,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淩抱鶴跟鐵恨心中都是一凜。
李知縣的目中爆出一串精光,盯在淩抱鶴的身上:“你要殺我?”他的話意冰寒,似乎不能置信,又似乎開始絕望!
淩抱鶴淡淡道:“這不正是你所要的麽?只有殺了你,我才會真正恢複!”
李知縣面容一陣激動,大笑道:“好!好!我一力維護的兒子,今日竟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人生在世,當真就不能行好麽?”
淩抱鶴臉上也是一陣沖動,爆發出一陣更猛烈的笑聲:“行好?兒子?十二年前你将我娘跟我賣給別人時,我就已經不是你的兒子了!若不是你,我娘怎麽會死,你可知道,她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必将也要你死在我的手上!”
他深吸了口氣,臉上狂态稍斂:“這世上如此痛苦,你就讓我為你解脫吧。娘一直在等着你呢。今天也必将是個月圓之夜,這純淨的月華,會指引你與娘相會的。”
李知縣臉上神色越來越沉,怒斥道:“荒謬!我教你的聖賢書都枉讀了?你娘已經死了,死者已矣,只要我們好好活着,你娘就會安心了!”
淩抱鶴沖動地大叫道:“不!我娘不安心!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安心的,我時時刻刻都會看到她,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受着很痛苦的折磨,一點都不安心!”他按住胸口,微微昂頭望着那不存在的天穹,雙目中隐隐的紫色又開始流轉起來。他喃喃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李知縣怒道:“混帳!盡是怪力亂神!連自己的老子也想殺,你……你這畜生!”
淩抱鶴哈哈大笑道:“我是畜生,你是什麽?李俟同,我問你,你當真有半點為我娘考慮了麽?”
李知縣緩緩閉上了眼睛:“孩兒,這件事的确是我不對,但你娘親出嫁從夫,肯為丈夫犧牲,乃是她的賢德,我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有将你帶走。”
淩抱鶴目眦欲裂,大喝道:“殺!”
突地一股強猛淩烈的真氣從他身上爆發,猶如九天雷神震怒一般,轟然爆震而開,向他手中寶劍殛去。清鶴劍登時發出一聲長吟,通體驟然明亮起來,萬千芒尾閃爍缭繞,宛如一只具體成型的大鶴,嘹亮地嘯叫着,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