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番外 水月緣
蔡居誠坐在房內,持筆在宣紙上撒墨揮毫,寫了一幅漂亮的《破陣子》。
他皺着眉,端詳了一下,又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實在是看不出來,不禁心生煩躁,把宣紙一扯,揉成一團,剛想丢掉,卻又覺得這張還行,便拿回來重新攤平了,望着皺巴巴的紙發愁。
給邱居新的生辰賀禮怎麽這麽難搞,真是讓人頭大。
雖然知道那個東西要是看見他愁眉不展的模樣一定會上來摟住他,然後講出一系列黏糊糊的“我只要師兄就好”的情話,蔡居誠惡心死他這個模樣了,好好的武當派,養出來的人外表光鮮亮麗,裏頭都是傻子。
可是若是不送,未免顯得他有些太絕情。他的生辰的時候邱居新可廢了大功夫置辦。全山弟子人手一個孔明燈,上頭梅蘭竹菊清雅得很,子時的時候邱居新偏要和他出來看星星,他不情不願地跟着去了,結果一出門便看見漫天燈火,星星點點,恍若繁星閃爍,映得漆黑天幕亮如白晝。
十分用心了,蔡居誠甚至都沒想到詞來罵他。
所以他也在冥思苦想,勢必要高邱居新一頭。為此他甚至不惜了參照蕭居棠的幾本話本。昨日他拜讀了一下,覺得話本裏除了豔情部分之外都俗得很,什麽誤會和好再誤會,孩子都替他生了倆,哪來的那麽多誤會給他去找。
而且邱居新不知是被哪些醍醐灌了頂,現在半分讓他發散的空間都不給,他說半句話讓蔡居誠找出了點破綻來,剛想趁機撕他兩句,他必然要補上後半句,該告白就告白,該澄清就澄清,或者先告白再澄清,然後再來個親親,總之勢必要堵住蔡居誠的伶牙俐齒。
蔡居誠氣悶得很,這小崽子學精了,他找不到辦法收拾他了。
殊不知邱居新這是在鬥争中進步,把他的弱點拿捏得死死在手,總算在兩個人之間拿到了些情感上的平衡。
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宋居亦這樣說。
每當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他都激動地拍打着椅子想要站起來。
蔡居誠想得頭痛,扔下筆就想要進房再睡會。
人說這個時候嗜睡還真不是假,蔡居誠睡得越來越早,也睡得越來越多。現在他大約才起了兩個時辰,剛剛吃過晌午飯,邱居新去處理華山弟子了,他自己坐着坐着便又困了。
蔡居誠打了個哈欠,剛要站起來便發現有人推門而入,還貼心地把門重新關上了。
兩個人照了個對面,雙雙愣在了當場。
“你是誰?”蔡居誠身上沒有劍匣,望着這麽一個不速之客自然警惕萬分,而那個不速之客身上也沒有劍匣,看起來沒比他能打多少。
那個人顯然也沒想到這是怎麽一回事,“你才是誰?在我房裏幹什麽?!”
“這怎麽是你的房了??”蔡居誠怒道,“敢闖武當山就報上姓名來,死了還能給你插個牌作墳頭。”
“你擅闖我房間你還有理了?”那人也怒道,“我不管你叫什麽,反正種出來的墳頭草都能有三米高。”
兩個人劍拔弩張,停了好一會,誰也沒動手打起來,直到那人看見他桌上的字。
“你寫字怎麽和我一模一樣。”他驚道,“我也寫過這個。”
“閉嘴滾出去,”蔡居誠說,“我寫什麽和你有什麽關系?”
“你怎麽不滾?”那個人不堪示弱,“學別人哪來的這麽理直氣壯。”
兩廂靜寂,蔡居誠第一次發現他自己說出來的話竟然這麽讨人厭,“我們在這說話算什麽,”他冷笑一聲,“要是你敢的話,我們提了劍匣出去打。”
“為何我要和你打?”那個人也笑了一聲,“你不滾就算了,在這找什麽麻煩?”
“你閉嘴吧!”蔡居誠忍無可忍,突然站了起來,“誰給你這麽一張臉說這種話!”
“你才閉…”那個人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腹部,“你…是個女人?”他神色突然晦澀了起來。
“你才是個女人!”蔡居誠氣得要找東西砸他,“沒見過坤澤有孕嗎!孤陋寡聞!”
“坤澤是什麽?”那人皺起了眉頭,“和天将神引一個意思嗎?”
蔡居誠對着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深深感覺到了大道的變幻莫測。
那人也自稱蔡居誠,來自武當山。不過他不是坤澤,也沒一個乾元邱居新做他夫君,他是個神引,有個天将邱居新做他合侶。
人說世上有三千小世界,衆生皆有形,蔡居誠和他聊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另一個蔡居誠所在的小世界大約與他的世界就像是水中兩輪明月,你自以為它是倒影,其實它是另一個世界不可及處的皎皎月光。
“那你怎麽和邱居新搞到一起去了,”兩個人在床鋪上坐着,得知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也如此不争氣,蔡居誠臉色不太好,“他逼你的嗎。”
“我還想問你,”另一個蔡居誠同樣黑着臉,“這是怎麽回事,你讓他睡了便睡了,怎麽還給他懷了個孽種!”
“你以為我想嗎!”蔡居誠提高聲音,“那他懷上了我能怎麽辦!”
另一個蔡居誠沉默了半晌,突然說道,“你是不是被他感化了。”
“我沒有,我不是,你別瞎說。”蔡居誠說。
“那個小王八羔子有什麽好的??”另一個蔡居誠抓住他的肩膀,“他那麽不是東西,是我剖腹自盡都不能便宜他!”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蔡居誠說。
“不清楚,不知道,你哪聽的。”另一個蔡居誠說。
他們雙雙覺得和自己說話真是太累了。
“你為什麽和他吵架?”
蔡居誠是真的困了,他靠着巢裏的被子有些瞌睡,另一個蔡居誠精神似乎也不大好,看在都是自己的份上,蔡居誠挪了一點位置給他。
“因為他混蛋玩意。”另一個蔡居誠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些理由說給你自己聽還成,對我你怎麽能瞞住,”蔡居誠覺得眼皮發重,“你是不是比我年輕些?”
“我二十,你呢?”另一個蔡居誠問道。
“二十七。”蔡居誠回答,“有沒有點香閣?”
“那是什麽地方,水雲坊嗎,”另一個蔡居誠說,“我沒去過。”
“你一直在山上?”蔡居誠問。
“不在山上還能怎樣?”另一個蔡居誠說道,“邱居新那個玩意,我苦練這麽多時日都超不過他,自然還要繼續練才是。”
“等等,”蔡居誠敏銳地察覺到了真相,“你比邱居新晚入門?”
“我比他小三歲,居字輩排行第四,”另一個蔡居誠說道,“難道你不是嗎?”
我還真不是,蔡居誠想。
“我自被掌門師父收養以來就日益勤于功課,他不過比我早三年,便永遠壓我一頭,還假裝着處處為我着想的模樣,誰見了他都要誇他一句好師兄,”另一個蔡居誠忿忿道,“熱潮的時候我們…反正他在金殿跪了三天三夜,師父就把他放過了!呸!那個混東西!”
另一個蔡居誠想起來就覺得生氣。
“我叛變師門流落點香閣,他去點香閣把我鎖了,然後把我強接回來和我合籍,”蔡居誠想起相似的經歷也憤憤不平,“師父都沒罰他跪金殿!”
“還有!”另一個蔡居誠說起了些興致,“他不僅綁了我,還要我和他同住!他腦子裏想的都是髒東西!每天晚上都要…”
他有點說不下去,蔡居誠表示真的十分理解,他嘩啦一下拉開床頭的一個小格,另一個蔡居誠看了之後沉痛地點點頭。
兩個人又靜了下來,片刻後蔡居誠說,“他這麽不是東西,你怎麽不一走了之?你不是說即使綁在一起了的話,只要對方不死就沒關系嗎?”
另一個蔡居誠頓了頓,“呃,”他猶豫了一下,“我們…他…他有的時候還不是那麽混的。”
哦,蔡居誠冷漠地想,那我們真的不一樣。
但是還是有一樣的地方的。
“我在想他生辰的贈禮,”蔡居誠見到自己也沒什麽可隐瞞的了,“真是麻煩,過什麽生辰。”
“我也…”另一個蔡居誠看起來明顯要年輕氣盛一些,“不如送他一副字好了。”
“我送過,”蔡居誠說,“上次就是字,上上次也是。”
他都要懷疑是不是因為邱居新不想再收到字才弄了上次他慶賀生辰得那一出。
“你還年年給他賀禮?”另一個蔡居誠奇道,“是我的話,送鶴頂紅給他倒是有可能。”
“我也不願意的,”蔡居誠按按太陽穴,“不過他年年都要給我賀生…”
“你們關系這般好嗎,”另一個蔡居誠覺得難以想象,“往先你們還是師兄弟,他這樣…你從未起過疑心嗎?”
“合籍之後才開始的。”蔡居誠揮揮手道。
“那你們合籍了幾年了?”另一個蔡居誠問。
“五年。”蔡居誠道,“這是第二個。”
他指指自己肚子。
另一個蔡居誠滿臉驚恐。
“你…你還和他有另一個孩子啊…”
他們兩個早就都坐在了床上靠在了一起,蔡居誠覺得另一個自己身上的味道熟悉而溫馨,就像他從未見過的兄弟一般,坤澤的本能令他對同樣血脈的人自然就有些親近。另一個蔡居誠也是這般,兩個人聊了沒多久,便不自覺地躺到了一起,“那那個孩子在哪呢?”
“你想見他啊,”蔡居誠滿不在乎道,“我管生不管養,不是在樸師叔就是師父那。”
他師父第一次接觸不是從後山長出來的小孩,以往都是師叔帶他們大的,現在竟然還時不時讓小崽子去和自己坐看雲海,金頂論道,蕭居棠自然大呼失寵。
另一個蔡居誠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何你會這般心甘情願,”他喃喃道,“我被他壓着弄了一次都想殺了他,何況現在。”
“我難道不想殺了他嗎,”蔡居誠說,“沒找到機會,現在要留他帶孩子。那你為什麽讓他好過了?”
“他要是識海波浪起伏,我也不好受,”另一個蔡居誠也蜷起身體來打了個哈欠,“何況…哪次我想罵他兩句都不好開口,他識海裏都是那些黏糊糊的…”
“黏糊糊的話。”蔡居誠說。
“對!”另一個蔡居誠拍了下被子,“他那個虛僞的模樣騙了所有人,那知道那個殼子裏都是那般的不要臉!”
說得太對了,蔡居誠想,誰知道他裏頭是那樣的芯?
“那你們現在是怎麽回事,”蔡居誠問他,“為何又吵了起來?”
“他不讓我自己一個人下山,”另一個蔡居誠不滿道,“我倒也不是偏要自己去,可是他憑什麽管我?我們不過是一塊了而已,他卻好像個老父親一樣日日操心我這個那個,”你一個蔡居誠好像想起了什麽一樣,“這裏的邱居新也是這樣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還是他未老先衰了。”
“那是正常的,”蔡居誠說,“他就是那樣的人,看似什麽都不管,實則事事操心。”
“但讨人厭得很,”另一個蔡居誠皺眉,“全山都知道我們的事了,倒是沒人敢說些什麽,但他不知羞恥毫不收斂,一副想讓全天下都知道這般醜事的模樣。”
天将修煉速度飛快,但沒有神引幫助容易走火入魔,現在不知多少人都覺得邱居新特地占了自己師弟,傳出來的話實在是不好聽。
“全江湖都已經知道了,”蔡居誠說,“蕭居棠都寫了好些話本,不知賺了多少私房錢。”
他們之間則不同,他名聲壞了,而全江湖都以為邱居新為深情模板,真是同人不同事。
“大師兄竟寫這種話本?”另一個蔡居誠滿臉意想不到,“我還以為他只寫那些情情愛愛的戲本,還日日想着要去娶寧寧。”
“不,只有五師弟才寫這種本子。”蔡居誠覺得世界真奇妙。
兩個人聊了好些時候,都有些累了。
“你說我送什麽好?”蔡居誠先下仍想着解決了這個問題先,“過幾天就是了,宋居亦昨日才與我說,叫我怎麽來得及準備。”
蔡居誠怎麽可能記得邱居新的生辰,不存在的,他自己的他都不太記得,何況那個玩意的。為此他每年給宋居亦二兩銀子,專門叫他按時提醒。
“這般在意作何,”另一個蔡居誠不在意道,“他臉上沒表現,但你給他一串糖葫蘆他都會感動得在心裏狂風暴雨。”
還會狂風暴雨的嗎???蔡居誠覺得自己認識到了什麽新的東西。
“我不是怕他,”蔡居誠想起又覺得頭痛,“師兄弟麻煩得很。”
要是他真忘了,邱居新就去鄭居和樸道生那裏拜訪,等他回來蔡居誠就要被叫去談話,來來回回都是那些車轱辘話勸他,弄得他煩得想提劍砍人。
另一個蔡居誠頓時同情了他起來,“除了邱居新之外,我上頭的師兄都管不得我。”
“罷了,看你也不知道,”蔡居誠把另一個他趕起來,然後将被子攤開在床上,“我要睡了,你滾出去。”
“我往哪滾?我也不知為何到這了,”另一個蔡居誠死坐着不走,“我也困了…哎,我知道你可以送什麽了。”
“說,”蔡居誠拍拍床鋪,“說出來就上床睡。”
“你可以送他一個玉佩,”另一個蔡居誠篤定地說,“我下山時給他買過一個,後來就算知是假的,他也戴了好些年。”
蔡居誠想想也覺得有道理,等他下山去找個假的去,“行了,上來吧,”他把被子撩起一個縫隙,等他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鑽進來,“你小心些,別踢我。”
“我自己睡覺我還不知道嗎,”另一個蔡居誠嫌棄地離他遠了點,“他不要把我踹下去。”
蔡居誠心說自己年紀小的時候也真是個小王八蛋,他還想和他自己嗆兩句,不過實在是太困了,他控制不住就阖上了眼睛。
真是水月得緣見,鏡花遙相映,三千形難覓,恐為夢一場。
“師兄。”
邱居新推門而入,師兄最近有些嗜睡,他不敢高聲語,怕驚了床上之人。
他往裏間走去,一眼就看見了床上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蔡居誠。
他愣了愣,然後默念一聲福生無量天尊,背上劍匣裏的利劍嗡嗡作響,他深呼吸,默背了整篇清心訣,然後輕輕地伸手掀開另一個人臉側蓋着的被子。
另一個也是蔡居誠。
福生無量天尊,他又道了一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