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 故人來

這本來應該是個俗套的故事。

那翩翩少年錦衣飄飄,打馬而行,布衣俠客一劍一蕭,意氣風發。兩人在那最好的時候相聚相識,相知相伴,同度難關,同生共死,十年百年後便成就一段佳話,半本趣談,倒也是風流韻事一樁。

可惜這不是個俗套的故事。

蕭疏寒極少在這時候睡着,也極少睡得這般安穩。

他常坐在此處悟到,雲海飄渺虛無,層雲重起,山巒疊嶂,霧霭沉沉地浮将晨露托上金頂,霞光四現,雲氣在他的白睫上凝成輕靈的水珠。

今日淅淅瀝瀝有些小雨,雲霧更重,似要漫入房內,籠住此處一般。

他只是想阖一阖眼睛,他的兩個好徒弟下了山,那小東西便摸到了他的金頂,像往前一樣去了他身邊坐着。

他沒有管他,那小東西便自己窩到了他的身邊,攥着他的衣角,開始打着哈欠。

這大概是什麽本能,蕭疏寒皺了皺眉頭,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影子,他從後山撿來的孩子,像他一樣,曾牽着他的手卧在他的袍角一日好眠。

他們自有他們的福氣,道本自然,順天而為。蕭疏寒默默望了一眼那個孩子,從旁邊抖開一張毯子給他蓋上,然後繼續望着那翻滾的雲海。

他就是這個時候睡着的。

他覺得自己沒有做夢,那太真實了,只像是支離破碎的一段回憶。他早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那些閑散的片段,也就順着這些消散了。

不過那裏有個清晰鮮明的影子,總是帶着光華,映得四周的朦胧都如夢似幻了起來。

那是楚遺風,他望着那個影子默默道。

他心中本已再無波瀾,可那個影子仍這般模樣,從未淡去。

這本來應該是個俗套的故事。

少年俠客仗着一把劍游走江湖,在一個黑店裏遇上了初出山門的小道長。兩個人一見如故,曾在同一只壇子裏喝酒,也曾在同一個屋頂上仰望繁星點點,談天說地,好個少年意氣。

可惜不是。

小道長是個坤澤。

無論是什麽惹上乾元坤澤這一檔子事都不能善終,兄弟不是兄弟,姐妹不是姐妹,仇人難成仇人,朋友難做朋友。少年俠客不知這一點,直到兩人攜手同游時,他的至交好友在房內洗浴,他才嗅到了那陣香。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那就像一個朦胧的春夢,四周的光都暗淡暧昧,他猜不準那香氣從何而來,腦子卻早就渾渾噩噩,牽着腿往那裏走去。

他推開門,望見一段雪白的脊背,蜿蜒垂落的黑發之間脖頸弓起,露出幾節皮肉下微突的骨節。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四周一片暖紅,唯有那脖頸白得刺眼,仿佛從來都掩蓋在衣物之下未曾見光,瑩瑩若無暇白玉一般,微微彎着,仿佛一個隐晦的邀請,比起他瞄過的那些春宮圖中的巫山雲雨還要讓人血脈贲張。

他伸手摸了摸那片肌膚。

他的指腹按在那上面,輕輕地一寸寸蹭過去,那人被驚着了,猛地轉過頭來,口鼻間氤氲着的那團火般的熱氣便盡數灑在了他的胸前。

這氣息比他想象的更熱,他手上還有些殘留的濕潤都要被蒸幹,那人的眼睛裏朦胧罩着一場迤逦的夢境,飄渺卻真實,滾燙地在他們之間的空氣中燃燒成一個荒野上的巨大火球,滾滾而來,燒得他兵荒馬亂,丢盔卸甲。

“遺風…”

那人說,嘴裏含着半條打了結的舌頭,張開牙關時能看見一點潮濕的殷紅。

他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他用手指撫上那兩片薄唇,對方迷茫着将指尖含進去,他能摸到那柔軟的唇瓣與潔白的貝齒。

一陣更為猛烈的香氣如同爆發般彌散開來,他被沖得頭腦一空,抽出手來,便吻了上去。

這人怎麽這麽甜,他腦子裏無端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來。

他不是未通人事,他也并非初初親吻哪個人,但這絕對是他十幾二十年的年歲間最好的一次吻。他們兩個都像被吸進了一個不知名的漩渦,浮浮沉沉,只知道在對方口中汲取那保命的氣息。

一吻之後,他推開了他。

他慌亂地道歉,說我并不知你是坤澤之身,今日多有冒犯,請你不要介懷。他望着那人站在浴桶裏一言不發,還自以為貼心地補上了一句,要不要今晚替他守夜。

坤澤的氣息奪人神魄,何況是小道長如此之香,總叫人諸多忌憚,他覺得自己沒做錯。

小道長沉默片刻,拒絕了他的好意。

這像是個風流往事,蕭疏寒再記起這一段時也時有自嘲。他已經不再記得那時他如何想又如何做的,斷意散真是好藥,張先生也真是好手段,他頸後的傷疤結了痂又落下,只有楚遺風還穩穩地端坐在那段回憶裏。

那本來是給被結鎖又被抛棄的坤澤的一味藥,那手段也是讓人從此之後斷情斷意的手段。他從未有過好友,也不知如何才能挽回一個好友,他不過是在最輕狂的年華裏,選了最簡單的方法,算是他一生裏難得的離經叛道。

他不願意與坤澤為友,那他便不做坤澤。

再見那少年俠客時他已經能收盡一身氣息,那人拍着他的肩大笑,道,若你是坤澤,我都不敢碰你了,你那身味道可是把我吓了個半死。

他點點頭,心裏泛出一陣淺淡的歡喜來。

他們就像是以前一樣相處,一樣同榻而眠同席而坐,彼此都像是真的兄弟一般,甚至比兄弟都要親。

結果有一天,那俠客突然與他說,他最近怎麽不再笑了。

道長不知如何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想要從心裏找出一絲以往能讓他大笑的感覺來,內心卻仍然古井無波,投下的石子連漣漪都未激出半圈。

他覺得自己曾經波瀾的情感正在消退,他覺得自己好像不再笑了,他想要慌張,卻也根本找不到驚慌的感覺。

沒有什麽能再讓他哭,讓他笑,讓他怒罵,讓他欣喜,他便成了一層山頂永不融化的積雪,不是死物卻也不鮮活,千百萬年來沒有絲毫變化。

但俠客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道長想,他望着他的時候,有什麽好像正在心底呼之欲出,如同要頂開凍土的春筍,只求那一絲希望,便能還他整片春山。

有一天陰雨,天色暗沉,俠客找上門來,說他要走了。

道長問他何時走,何時歸,俠客苦笑道為何要問,你怕是再也不願見到我了。

道長沉默,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只按在他後頸的指腹那種滾燙到灼人的溫度,那個有些酒氣的苦澀的吻。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現在想來大約被刻入了骨髓,或許這輩子都再難以忘卻了。

你們有情嗎?道長問道。

有,俠客堅定地回他。

那便走罷,道長說,走快些,萬萬不要被攔住。

俠客便這樣走了,道長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對,他本是無情之人,為何不能給有情人讓道呢?

他為何成了無情之人他也不記得了,為情而忘情的世間約莫不只是他一個,他不覺得委屈也不認為會狼狽。他外頭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如同有什麽東西把他禁锢住了,他情願相信那是大道,但他清楚并不是。

所以他聽到了他們的消息也沒有任何惱火,他聽到了什麽都不再憤怒。他去閉關了三個月,就像是大夢初醒,時光飛逝過三四十年一般,他出關那日一頭白發,迎來故人已逝的消息。

他覺得可惜,他大概只有那麽一個朋友。

他有時在悟道的時候會想起他,有時在觀雲海的時候會想起他,有時在武當峰頂的時候會想起他,武當雲海翻騰如千軍萬馬,有罡風卷得他袍角獵獵作響,他側耳傾聽,仿佛故人在與他低語呢喃。

蕭疏寒在這個時候驚醒。

窗外淅瀝有聲,他凝望山間,雨水連連不斷,被吹得洋洋灑灑飄了漫天。

似是故人攜風來,裹走晦色當釋懷。

他現在早已釋懷,蕭疏寒按了按鼻梁。“你等了多久了。”他問。

“師父,”蔡居誠站在他不遠處,“我剛來。”

“嗯。”蕭疏寒覺得有些累了,那小東西聽見了他爹爹的聲音,反而往蕭疏寒懷裏鑽,蔡居誠瞪他,他吐着舌頭做了個鬼臉,要把蔡居誠氣死當場。

“他不願走,你便叫他留下吧。”蕭疏寒說。

蔡居誠自己也是這麽想的,他奶孩子早就奶夠了,雖說是管生不管養,可平日裏邱居新帶他也不能坐着,現在好不容易師父願意帶,他當然是樂得清閑,二話不說直接走人,留那小東西張着嘴巴,似乎沒想到爹爹抛棄自己如此幹脆。

蕭疏寒看他那個樣子有些被逗到,他把小東西抱在懷裏,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聽他牙牙學語,口齒含糊地叫了聲“師祖”。

大道無情,卻是有情而斷情,得情而忘情。故人未歸,情之一字,自然未歸。

“不要吃我的頭發。”

蕭疏寒說。

END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