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幻覺

所謂的“頭痛”根本就不是感冒帶來的,印桐想,這分明是幻覺産生的前兆。

茜色的光暈裏,他看見了一張腐爛的臉。

吧臺前的客人緩慢地擡起頭,嘶啞的聲音磨過砂礫般幹澀的喉嚨,帶着一股腐爛的惡臭。

他的臉色發灰,皮膚已經沒有了正常人鮮活的血色,一只發黃的眼球艱難地對上印桐的眼睛,另一邊的眼眶裏空蕩蕩的,眼睑上還黏着幹涸的黑血。

“就……要這些……”

它緩慢地吐出單調的字音,擡手點了點印桐的光屏。它枯瘦的指尖腐爛發黑,肮髒的肉屑裏依稀可見嶙峋的白骨,污濁的粘液順着他的胳膊濺在灰蒙蒙的吧臺上,留下一灘黏膩的黑水。

“就要……這些了……”

客人蒼白的皮膚扯動着,臉部下方裂開一條僵硬的弧線。

他像是在笑。

印桐收起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點了點頭,垂眸念道:“下一位。”

他試圖忽視這種奇怪的場景,畢竟這場幻覺只是他潛意識造成的臆想,與現實世界的人和物毫無關聯。他知道此刻的現實是什麽樣的,他只能強迫自己忽視眼前的喪屍,他不可能掄起凳子給對方開個瓢,畢竟在現實世界裏,這些都是真實的活人。

有病的只是我,産生幻覺的只有我。

他不停地默念着這句話。

然而吧臺前的客人沒有動,排在下一位的客人也沒有動,它們像是失去了反應般喘着粗氣,佝偻着身子擋住了夕陽的餘晖。

傍晚的甜品屋裏一片漆黑。

殘存的夕陽只願眷顧櫥窗邊狹小的窗臺,它為巴掌大的木條鍍上了一層金邊,卻吝啬于沾染店內污濁的空氣。沒有人交談,空氣裏彌漫着灰塵和惡臭,吧臺前的客人艱難地收回了手臂,印桐側過身避開了它的視線,聽到它說。

“就要這些了……謝謝,班長……”

“謝謝,班長……”

黑暗有人重複道。

“謝謝……班長……”

“謝謝……班長……”

“謝……謝班長……”

“班……長……”

片刻靜默後喧嚣聲四起,無數嘶啞的聲音宛若着魔般重複着兩個單調的字音,扭曲的語調帶着莫名的歡快,宛若黑暗中的惡魔找到了新奇的玩具。

嘈雜的語速逐步加快,不同的音色漸次清亮,它們彌散在黑暗裏的每個角落,就像成千上百個人擁擠着撞進了印桐的店鋪裏。

它們隐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用視線舔舐着他的軀體。

無數聲“班長”重複着堆疊着,糾纏着猶如一句咒語。

直到清脆的門鈴聲驟然響起。

刺骨的寒風湧動着吹散粘稠的空氣,殷紅的夕陽宛若一瓶沉睡多年的紅酒,在門扉敞開的瞬間翻滾着覆蓋冰冷的木地板。正對着吧臺的門口走進了一位客人,他有着一雙煙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暴雨前陰仄的天空。

印桐來不及收回視線,他隔着冗長的喪屍隊伍看見進門的安祈,而後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咦?

他聽到心裏有誰小聲地驚呼着,那道聲音細小且怯懦,就像個年幼的孩子。

“他和別人,不一樣?”那道聲音說。

安祈沒有站到隊伍裏,他推開門,越過擁擠的人群走向吧臺,眸子裏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和疑慮。

他和別人不一樣,他穿着一件奶白色的高領毛衣,外面搭了一件藍白相間的運動校服,淺金色的發絲上挂着零星的汗珠,臉上還泛着跑動後的紅暈。

他看起來要比往常更年輕一些,就像個高中生。

或者說,他看起來就像個人。

“桐桐?”

印桐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像是才回過神,努力地扯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開口打斷了安祈的疑問:“你可以幫我看會店嗎?”

“我會把終端接到吧臺上,”他一邊說着一邊握緊了自己發抖的手指,他的聲音有些顫,藏在唇齒之間,僵硬地摩擦着幹澀的喉嚨。

“就一會,給你添麻煩了,一小會就好。”

……

甜品屋的後廚房在吧臺後面,穿過自動感應的照片門,正對着工作中的烤箱。

印桐坐在烤箱對面,他的手上沾滿了面粉,眼睑微合着,纖長的睫羽就像是顫抖的蟬翼。

烤箱裏傳來“叮”的提示音。

完成任務後的烤箱光榮熄火,暖黃色的光暈散去,留下香噴噴的蛋糕胚安靜地坐在模具裏。印桐從思緒中回過神,戴上手套拉開烤箱。安祈從門口探出頭,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睛。

“好香啊,”他輕聲問,“我可以進來嗎?”

印桐沒有回頭。

他的視線還停留在桌上的蛋糕胚上。金屬模具正在等待冷卻,沉睡在其中的蛋糕保持着完好的形狀,焦黃的表皮蓬松柔軟,兀自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他根本反應不過來,意識就像被拉成了一條直線,腦海裏一片空白,太陽穴上尖銳的疼痛宛若心跳般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和血管同歸于盡。

“頭還疼嗎?”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随着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他隐約覺得安祈似乎說了什麽,轉過頭時便試圖以微笑回應。

然而在安祈看來,這幅模樣卻顯得格外可憐。

他很難形容自己這一眼看到的到底是什麽,只覺得心髒被什麽東西猛撞了一下,痛楚瞬間漫進四肢百骸,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他對印桐的記憶全停留在“甜”上,這個人在他記憶裏就像顆小奶糖,仿佛遇到什麽困難都不會被擊倒,永遠都溫和而有力量。他應該是聰明的、無所畏懼的,能夠将人從迷茫中剝離出來,能夠揮散所有的陰霾。

他應該是個“小英雄”。

他本來就是個“小英雄”。

然而真實和傳言永遠相隔着萬水千山,從那個雨天印桐将他帶進店裏開始,他對安祈而言就不僅僅是一個姓名,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

他會感覺到痛,也會感覺到恐懼。

但這和他是個小英雄并不沖突。

這些情緒只不過是真實的小标簽,就像是壘在天平上的棉花糖,一點點傾斜,一點點加重了他在安祈心中的重要程度。

它們順着呼吸,沉甸甸地陷在他的心窩裏。

安祈垂下眸子,試圖揚起一個正常的微笑。他能感覺到埋在捆縛帶裏的藥劑紮進了他的手腕,冰冷的液體就像一條細小的蟲子,順着他的血管不停地往上鑽。

那些藥劑會延緩他的思維,會拉長他的反應速度,它們以控制他的情緒為己任,如今卻除了給他帶來痛苦外什麽用都沒有。

他依舊會感覺到憤怒,就像有密密麻麻千萬只小蟲子撕咬着他的心髒。

可他無法挪開視線。

“桐桐?”他竭力平複着自己的呼吸,試圖平穩地念出對方的名字,“你看看我好嗎?”

料理臺邊的印桐輕笑了一下,他說:“我看着你呢?我明明正看着你。”

他的瞳孔閃爍了一下,依舊空茫得沒有半分光彩。

他就像還陷在那些幻覺裏。可事實上在安祈進來的時候,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經恢複了“正常”。

間歇性登場的幻覺給印桐留下了一絲喘息的空餘,沒狠心得一口氣改變他的世界觀,讓他從此以後在黃昏的地獄裏安享晚年。

從客人到桌椅,從時間到天氣,存在于幻覺中的異常景象在蛋糕烤熟的瞬間撤退得一幹二淨,就像片刻前的一切,都像他做的夢一樣。

那些都是幻覺。

移動終端上的時間停留在下午13:20,冬日的午後比印桐想象得還要明朗。柔軟的陽光看上去像是游樂園亮晶晶的彩燈,甜品屋裏彌漫着客人們歡快的談笑聲,高中女生給他的感冒藥,依舊還安靜地躺在他口袋裏。

喪屍也好黃昏也罷,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印桐看着桌面上的蛋糕愣了半晌,随後笑着對上安祈的視線,他說:“我已經好多了。只不過沒想到昨天回家的時候淋了點雨,今天就陣亡了,”

他随手取出架子上的裱花袋,不好意思地沖安祈招了招手:“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說謊了。

淋雨是真的,感冒也是真的,可他的頭疼不過是因為突然降臨的幻覺。

這些“病症”在他失憶之後,已經連續折磨他兩年多了。

安祈沒有聽出他的言不由衷,也許他聽出來了,只不過印桐不願講,他就無法狠下心來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結。柔軟的奶油被刮刀抹平,狹小的槍口中擠出精致的花型,安祈彎着腰湊上去,看着印桐在蛋糕上寫下“生日快樂”。

“今天有人過生日嗎?”

他偏過頭主動轉移了話題,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略帶羨慕的語氣。

“離吧臺最近的那對小情侶,”印桐沒擡頭,輕聲笑了笑,“她男朋友偷偷點的,說是‘家裏的小祖宗最喜歡驚喜’。”

“真好。”

印桐裱花的手頓了一下。

他放下手裏的裱花袋,伸手招呼着安祈低頭,用食指在奶油裏轉了一圈,湊上去點了點對方的鼻子。

金發的年輕人就像只乖巧的大型犬,眨着眼睛順從地彎腰湊過來,被抹了一鼻子奶油也不惱,反倒擡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印桐。

“張嘴。”印小老板笑着命令道。

安祈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那只作亂的手指便已經趁機突破了嘴唇的防線,戲弄了一番他的舌頭,又迅速撤離了戰場。他只意識到印桐在笑,是那種從唇角到眉梢都挂着戲谑的笑,他看起來還挺開心的,于是自己也跟着笑起來。

可笑完他又後知後覺地察覺到有什麽不對,智商在腦子裏轉了一回合重新運轉,方才的場景頓時被單獨提取放大重播,瞬間過重負荷差點直接燒毀他的CPU。

這期間印桐已經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功在他幹淨的呢子大衣上留下了一個沾滿面粉的巴掌印。

“你可以出去了?”

安祈從呆愣中回神,猛地對上印桐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就像個煮熟的蝦般瞬間漲紅了臉,胡亂點了點頭而後落荒而逃。

後廚和吧臺間還隔着一個當做照片牆的感應門,被逃跑的安祈連撞了兩回才委委屈屈地合上。印桐一邊洗着手一邊看着對方跌跌撞撞的背影,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嘆了口氣,就像是累了似的将自己甩回了凳子上。

他想着方才看到的東西,想着安祈的大衣下面的那身束縛裝。

顯而易見,盡管幻覺對安小朋友有着諸多優待,卻依舊改變不了二者之間明顯的異樣。幻覺裏的安祈看起來年齡更小一些,模樣更稚嫩一些,他比現在看上去更尖銳,也更“自由”。

是的。

印桐在心裏回答自己。

幻覺裏的安祈,長得就跟他想象中的,那個寫日記的臭小子一樣。

……

甜品屋裏的客人們還在笑談着各自的話題,間或有幾個人湊到安祈面前,都被他用“沒時間,沒通訊號,有喜歡的人”三連擊打發掉了。

櫥窗外的街面上落滿了陽光,對面商場的光屏上依舊在循環播放着箱庭online的宣傳廣告。安祈端坐在吧臺後屬于印桐的高腳凳上愣了會神,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要轉圈圈的沖動,板正了臉充當待客的吉祥物。

明明高興的心情都要像小花一樣冒出來了。

“……你很得意啊,”路過吧臺前的高中女生吐槽道,“你看起來簡直像要上天了。”

“并沒有,”安祈笑眯眯地回答着,“我只是坐在桐桐的椅子上。”

高中生縮着脖子後退了半步。

她仿佛被當空塞了一嘴狗糧,有一種飛起一腳踹翻對方的沖動。然而沖動是魔鬼,魔鬼會誘人犯罪,她攥着圍巾深吸了一口氣,默念了三遍“目标人物最重要”,然後乖巧地趴回了吧臺前。

“小印先生剛才怎麽了?”

安祈笑着回答:“和你有關嗎?”

“有關啊,我是他的fan嘛。”

安祈點了點頭:“是的,像你這樣的,這屋子裏至少坐了十個。”

“……”高中生哀嚎一聲撲在吧臺上,她說:“行行好吧大哥,都是夜莺的人,咱工作場所擡頭不見低頭見,何必互相折磨呢?”

安祈沒說話,他的笑容還挂在臉上,眸子裏的暖光卻漸漸暗淡下來。他沒帶一件足以威脅人的東西,周身上下幹淨得就像哪家的少爺,他的雙手甚至還被束縛裝牢牢地捆在身後,但他只是坐直了身體,就足以讓賴在吧臺上的少女動彈不得。

“那你又知道什麽呢?你有什麽能和我交換的?”他的聲音很輕,語調柔軟得就好像游樂園門口賣的棉花糖,“你能告訴我,桐桐在隐瞞什麽嗎?”

“你能告訴我在過去的三年裏,桐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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