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數日後,雪停了,烏雲也散去了。白晝過去天色漸暗,久違數日的月亮從天的另一端緩緩升起,繼國岩勝站在庭院裏仰頭看着月亮,心想天晴了。

山下的鎮子會在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後的第一個晴天舉辦祭祀,大家帶着面具唱着祭神的歌,感謝一年的豐收,祈求來年也沒有災禍到來。站在山上的庭院裏已經隐約能見到山下的人煙與火光,想必熱鬧非凡。

今天也是孩子原本預定要下山去鎮子裏的日子,那孩子一如既往地不太願意。

繼國岩勝把自己的日輪刀遞給了孩子,這是那孩子第一次拿真刀,繼國岩勝讓他把至今教他的東西都用一遍。孩子帶着困惑但還是點點頭,拔出了真刃,動作熟練的不像第一次碰真刀。

也是,都在自己身邊看了那麽多年,依葫蘆畫瓢也能做出點樣子。

真劍與木刀在空中揮舞的樣子完全不同,哪怕是失去光輝的日輪刀也帶着金屬特有的的冷光,劃過空氣時的樣子就像新月。

啊啊,這樣就夠了——繼國岩勝在看到那刀尖劃過的新月的時候感覺那七年甚至曾更早以前就開始滿是破洞的內心好像被填上了點什麽,自己終于還是留下了點什麽。

這樣哪怕滿是失敗和空洞,繼國岩勝也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至于毫無意義了。

“你喜歡劍嗎?”

繼國岩勝這麽問那孩子了,孩子紮着不長不短的頭發,拿着刀,喘着氣。孩子從他那裏學會了月之呼吸所有的動作,只是動作而已——孩子還太小,身體不夠強壯,只能等到長大肺部足夠強健的時候才能用呼吸法吧,那個時候的話應該能用出真正的月之呼吸吧。

但是至此已經足夠,繼國岩勝覺得對于這個年紀的孩子,沒什麽東西好教的了。

“……還……還好。”孩子誠實的很,至少不會對繼國岩勝撒謊,劍的練習很辛苦,繼國岩勝又是個魔鬼,嚴苛的要死,他非常努力但是也很累。孩子怯生生的看着繼國岩勝,怕自己的回答讓他不開心,想了想連忙補充了一句,“月之呼吸,喜歡。”

孩子的回答讓繼國岩勝稍微感到輕松了一點,不怎麽喜歡就好,之後你要跟着一個有着神一般境界的劍士,別被打擊到才是。

“你以後會見到更好了,去學那個吧。”至于後半句繼國岩勝是這麽回答的,他看着孩子的臉,讓孩子坐過來替他摘下了紗布,紗布下的那只眼睛依舊是鬼的眼睛,黑紅的虹膜,金色的瞳孔,明明沒有了這個的話這孩子就可以看着更像個普通的人類小孩。

“以後,要是額頭或者身體別的地方出現了這樣的斑紋……”繼國岩勝指了指自己額頭和下巴上的斑紋,打算在教這孩子一點事情,“……就別練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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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了嗎?”繼國岩勝又問了一遍。

“啊……嗯……”孩子聽話的點頭,“父親”說的他都聽,不過是不練劍而已他也不覺得怎麽樣,雖然他原本有點想有和“父親”額頭還有下巴上一樣的東西,但之前摔倒後下巴上的傷也早就好了,疤都留不下一個。

是吧,你這種腦袋不怎好使又笨的孩子,還是把活久點當做第一人生目标比較重要。

還好這孩子聽話,一直都很好養,普通的孩子繼國岩勝覺得自己保準養不活,現在沒想到一路能把這孩子養到七歲,沒缺胳膊少腿,就是話少加蠢。

他真的很難喜歡上這個孩子,孩子活的方式總是在人和鬼之間飄忽不定,繼國岩勝想讓他學的像人一點,再不濟模仿一下也行,孩子努力了,但終歸還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走到哪都會有違和感。

繼國岩勝忘不了這孩子出生時的樣子,自己當時的心情,他無法對這孩子說出喜歡,問題可能出在他身上……但現在他大概可以在心裏對自己說沒後悔把人養這麽大了,這樣他這七年的價值也就有了。

“…………………………”

孩子垂着手抓緊身上的衣服,剛剛“父親”幫忙摘下紗布的時候他有些高興,常年握劍于是帶着繭的手蹭過頭發和耳朵的時候也覺得很高興,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父親”接觸過了。但他偷偷擡眼看“父親”的時候又感覺有些不安,理由說不上,明明“父親”還是往常一樣的表情,一樣的氣息。

孩子最近時不時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找不到原因,“父親”也沒有什麽改變,卻有種馬上就要不見了的感覺,孩子想他是不是長大了,要被扔掉了,但又不敢問。

前不久他好像做了夢,孩子平日不怎麽會做夢,他貧瘠的腦袋裏沒有什麽想在夢裏看見或者感受的東西。但前不久他卻做了很溫暖的夢,被“父親”抱在懷裏一起睡的夢。

當然醒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有的只是幾乎要燃盡了的柴火,外面雪和風一起飄一起吹的聲音,他身上披着“父親”的羽織。半夢半醒的孩子盯着快燃盡了的柴火三秒,又裹着羽織躺了回去,他第一次那麽想睡回籠覺,繼續做夢。

只是再睡一覺夢也不可能繼續,于是他只能有點難過的爬起來,裹着羽織去找“父親”在哪。

——但孩子現在卻有種,他是不是以後都沒有機會做那樣的夢了。

繼國岩勝幫孩子把繃帶一圈一圈的裹了回去,裹到一般的時候感覺手臂衣袖被抓住了,他暫時停下動作垂眼往下看,孩子正用手抓着他的羽織。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這孩子總是在奇怪的方面同時表現出極端的遲鈍和敏感,過去也是一直主動保持着和自己兩步的距離,很少再進一步靠近。

繼國岩勝頓了頓繼續手裏的動作,然後對孩子說,“一會兒你就出發吧。”

他感覺抓着自己羽織的手抓的更緊了一點,他努力讓自己集中精力在裹紗布上,不去看孩子是怎樣的表情,周圍安靜了一會兒後他聽到那孩子的聲音,和平時一樣很小的聲音,有時如果不留神就可能聽漏甚至聽不到了的聲音。

“不去,可以嗎……能不去嗎……拜托……”說着的時候孩子的頭垂得越來越低。

平時的話繼國岩勝可能就答應了,畢竟這孩子平日實在是很少表現自己的想法,但今天不行了,天晴了,等天亮了太陽就要出來了。

“去吧。”不用再回來了。

“……………………………………”

“刀你也拿着。”繼國岩勝綁好了紗布,又把自己的日輪到別在了孩子的腰間,刀對于他來說還是太大了,但總算不至于垂到地上,“去找狐貍的人吧,以後他會給你把新刀的。”

“…………父……”

“不行。”繼國岩勝打斷了孩子接下來想說的東西,想把那稱呼再次扼殺在喉嚨深處,“你知道,不行的。”

“…………………………”孩子剛剛的聲音和現在的表情看起來都十分的可憐,這個表情是想哭吧,但是眼淚卻掉不出來,只能瞪大眼睛手緊緊的抓着他的羽織不放。

然後孩子像是在做最後的掙紮一般開口問,“去哪……要去……哪……?”

“很遠的地方。”繼國岩勝心想離他也沒那麽遠,只是對于孩子來說死亡還太過難以理解了。

“我不能,去……嗎?不能……帶上我嗎?”

“不能。”你還這麽小,怎麽去啊。

“……那……那,什麽時候……可以……?”

“…………”

“……什麽時候,可以去……?”

“…………等你活到八十歲的時候,就可以了。”

繼國岩勝心想,八十歲應該算活的夠久了。

“去吧。”繼國岩勝數了下這是今天說的第三遍了,不過今天就算了,他不會生氣了,“聽話。”

“………………”孩子小小的掙紮沒有一點用,他一直都很聽話,繼國岩勝說的他都會聽,尤其是比起自己的想法他一直都會選擇聽“父親”的話,為了不被讨厭,他無力的松開了手。

“回複呢?”繼國岩勝不生氣,卻還在用最過分又殘酷的方法逼孩子離開。

“……………………嗯……”

孩子最終還是轉過身,朝鎮子的方向走了,他走的好像很艱難,似乎是在忍着不敢回頭,他到最後都很害怕被繼國岩勝讨厭。最後孩子消失在林子遠處,離開繼國岩勝能感知到的範圍後他才松了口氣……他沒想過如果這孩子硬是抓着他不走的話該怎麽把人趕走。

七年後他終于又變回一個人,可惜心裏卻輕松不起來,但這樣也好,輕松的下地獄才是不應該的。

繼國岩勝嘴裏呼着白氣,雖說烏雲已散但冬日的也要還是很冷,他從羽織裏拿出個串着繩子的小紙片,對着已經升起來的月亮,照着月光,紙片上面沾着朵青色的幹花。

是前不久孩子從某個教的很爛的戴狐貍面具的人那裏學做的幹花做的書簽,恐怕是有一天那孩子裹着自己的羽織睡覺前偷偷塞羽織內側口袋裏的吧,他早發現了卻沒說一句話。

幹花做的果然很爛,顏色有些暗淡,花也都變形了,粘在紙片上時用了太多膠,書簽都皺皺巴巴的,那孩子果然很笨手笨腳。

“傻啊你,明明什麽都沒給過你……”

“……再見了,——”

繼國岩勝站在雪地裏輕聲叫着從沒告訴過孩子的某個名字。

繼國緣一心想今天孩子來的很晚,今天是祭神的日子,大家上的所有人都帶着各式各樣的面具,他混在其中終于完全沒有違和感了,大人擡着蠟燭小孩提着燈籠,把夜晚的街道也照的很亮,遠遠的地方好像能聽到有人在唱祭神的歌。

作為祭神的日子要說唯一有什麽不太好的大概只剩今夜并非滿月,反倒是淩厲的上弦月,繼國緣一擡着頭看着刀鋒一般淩厲的月,平日很喜歡的月今天卻不知為何看着有些心神不安。

平時早就該坐在店裏吃着烏冬的孩子今天卻遲到了很久,就連店老板的老人也時不時往店外瞟幾眼。等繼國緣一看到那孩子的時候他正拖着很慢的腳步幾乎像是用挪一樣的速度朝他走來,臉上灰頭土臉的可能又是下山的時候在哪裏摔到,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天孩子一直垂着頭,懷裏抱着一把刀。

繼國緣一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兄長的日輪刀。

不等孩子過來他便趕忙走上去蹲下,他很想問怎麽今天孩子會帶着繼國岩勝的日輪刀,兄長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但繼國緣一蹲下就看見孩子很難過很悲傷的表情,那應該是這樣的表情吧,這孩子其實還算感情豐富,只是就算被繼國緣一吓到也只是在心裏發抖,臉總是很僵硬沒法擺出表情,像想達什麽就連繼國緣一都得靠猜的。

但現在繼國緣一卻不用猜了,孩子很明顯在悲傷,難過到甚至接近絕望,身體和瞳孔一直在抖但卻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就這麽憋着感覺心離崩塌就差一點。

“…………”繼國緣一又有點不知所措,他拿出手帕想遞給孩子但對方卻一動不動,被凍得通紅的手死死的抓着日輪刀不放,繼國緣一只能自己用手帕擦拭着孩子臉上的土,然後一邊問他怎麽了。

“……父親……父…親…………父親……嗚……”

“沒事的,慢一點說,沒事的……”孩子說的話支離破碎的,完全湊不成句子,只能聽清在不斷的小聲喊着“父親”,繼國緣一沒辦法只能盡力安慰着他讓他冷靜些,“兄……你的父親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父親……不,不帶着,我了……”孩子最害怕的事情今天終于還是發生了,但是今天他無論怎麽安慰自己都沒用了,只能聽着“父親”的話下山,找狐貍的人,理由什麽的完全不知道。

是因為他長大了嗎?明明他還和昨天是差不多的樣子吧?衣服沒有變短,刀也沒有用的更好,也沒有新認識的字……為什麽昨天他還可以呆在“父親”的身邊今天就不可以了,明天也不可以,以後都不可以了。

“父親…扔掉……不,不要我了……”孩子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好像現在做什麽都無法挽回了,現在回去父親一定也不在了,他走的很慢,腳比連續趕了一夜的路不歇息還累,“我,哪裏,做錯了?父親……生氣了?我……對不起……”

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想對誰道歉,明明“父親”又不在,但他好像除了道歉沒有能說的了,他感覺眼睛裏好像一直有什麽在打轉,但就是淌不下來。

“不會的……不會的,兄長不會做那種事的……”繼國緣一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着孩子,連稱呼都忘記換了,他相信自己兄長不會抛棄自己的孩子,這孩子在外面無依無靠的又這麽小,不可能活下來,兄長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兄長還對你說了什麽?”繼國緣一伸出手撫摸着孩子的頭發和臉,孩子平時很害怕被觸碰總是在躲,今天卻似乎連躲開的力氣都沒有了,“有說要去哪嗎?”

孩子胡亂的搖着頭,哽哽咽咽的說,“不知道……說……不能,帶上我……”

“說,很遠……我去不了,不帶上我……還說,讓我找狐貍的人,找你……”說到這裏孩子微微擡起頭去看繼國緣一,“你知道……七十三,年,要多少天,才能過去……?”

“七十三……年?”

孩子記得“父親”對他說等他八十歲了就可以去“父親”去的地方了,他下山的時候一直在想他什麽時候才能八十歲,他今年七歲……也就是說他還要七十三年才會八十歲,孩子覺得好長,于是想知道七十三年需要多少天才會過去,但是數字太大了沒有紙和筆他算不出來,算着算着他踩空摔倒了,一摔腦子裏算到一半的數字全飛了。

“告訴我吧,拜托……”孩子想戴狐貍面具的人是大人,大人的話一定是知道的吧,“父親,說,我到八十歲的話,就可以去了……”

一瞬間繼國緣一感覺身體仿佛被凍住,徹骨的寒意仿佛要把心髒也凍結了,孩子沒能明白的話他是明白的……這孩子的“父親”,他的兄長……

又是自己,自己又要從別人身邊奪走什麽……過去是母親的關注,父親的期待,兄長的容身之所,也許還有那成為這個國家第一武士的夢想。自己不過是仗着天生比別人強大,結果除了劍什麽都不會,別人的心情都看不到一分一毫,拿着劍也什麽都保護不了……

現在他要連這孩子的父親也奪走了……

不,不對,別繼續想下去了繼國緣一……你來這裏不是為了來自暴自棄的。自己奪走了多少別人重視的東西,又多麽不珍視別人重要的東西,沒能保護住多少人和事,已經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算得夠多了。

他确實是想為自己做過的很多事說過的很多話道歉才來到這裏的,他真的很想挽回點什麽,但又有些害怕到最後還是什麽都挽回不了,所以才一直原地踏步沒敢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但他現在有必須要做的事情了,哪怕他最後沒能挽回他想挽回的東西,他也必須為這孩子做點什麽……

“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繼國緣一摘下了自己臉上的狐貍面具,扣在了孩子的臉上,伸手繞到孩子的腦後将紅繩系上,孩子不懂他想做什麽,好像連思考這點事的力氣都沒有了,不肯放開日輪刀的手也沒去把帶歪了的面具挪正,現在什麽都看不見。

“沒事的,兄長不會不要你的,他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你是好孩子所以絕對不會被讨厭的。”

一雙帶着繭的和“父親”很像的手撫摸着孩子的頭,能從面前的人手心感受到的是和“父親”不一樣的溫度,他一直覺得有些害怕的,很熱的溫度。

“……稍微有點疼,忍着點。”

孩子的視線被面具遮着什麽都看不見,他聽見戴狐貍面具的人這麽對他說了後,耳朵的地方傳來了微弱的疼痛,左耳之後是右耳,都有點痛然後感覺有什麽東西帶在了耳朵上,帶着違和感。但孩子覺得今天胸口的部分更痛,其他的都感覺無所謂了。

“之後你吃碗烏冬面就回家吧,回兄長的身邊……沒事的,兄長一定會在原本就在的地方,哪裏都不會去的。”

“你以後也要一直和兄長……和你的父親一起的。”

面具被擡了起來,然後瞥到臉的一邊,剛好遮住紗布,恢複了視野後孩子終于有了點反應,擡頭去看戴狐貍面具的人。

“沒問題的,你和兄長一定可以幸福的。”

沒有了狐貍面具和花劄樣子的耳墜,和“父親”有着相似的臉的男人在對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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