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聽了高晟的驚呼, 虞太舒急忙放手。

但就是在這一瞬間,那邊薛翃仿佛察覺了似的, 緩緩回頭。

她正靠在九曲廊橋的漢白玉欄杆上,手肘抵着欄杆的八角頂柱,這樣輕輕地回眸一瞥, 眸光流轉,風姿綽約。

高晟揉着手腕, 奇怪地問:“你是怎麽了, 失魂落魄的?”

又道:“好了,他們正好都在這裏, 咱們過去吧。”

虞太舒的目光跟遠處那人的交彙,一時竟無法挪開, 聽高晟說話, 只是一笑, 向着那邊微微垂頭致意。

薛翃略站直了身子, 向着他一點頭。

就在此刻, 薛翃身邊的高如風也察覺了,她驀地回頭,穿過花園的月洞門,正好看見立在梅枝掩映中的兩道影子。

其中那道, 一身麻布衣衫卻仍軒昂不凡的高挑身影, 在淡金色梅花的簇擁裏, 越發的隽秀脫俗難以言喻, 自然正是她朝思暮想魂牽夢萦之人了。

高如風的臉頰上迅速多了淡色的輕紅。

她害羞的想要回頭避開, 卻又舍不得不去看,兩只眼睛像是受驚的白兔,左右逡巡,卻不知要停到哪裏去。

突然,高如風聽身後薛翃說道:“這位虞大人,跟府裏的關系很好?”

高如風含着羞澀,回答道:“是啊,他是祖父的得意弟子。經常來往。”提到此人,連口吻也忍不住變得溫柔。

忽然高如風又想起來,便依依不舍地回身問:“三妹妹,當初你在家裏的時候,跟虞大人是見過多次的,都不記得嗎?”

薛翃道:“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當時年紀小,多數都忘了。”

“說的也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呀,”高如風目光轉動,望着前方被風吹的蕩動許多漣漪的湖水,喃喃道:“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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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翃心頭一動,看看高如風,又往花園外看了一眼,此刻那梅枝掩映中卻不見了兩人的影子。

高如風所念的是一首《虞美人》的下半闕,上半首卻是: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後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

薛翃不露痕跡說道:“這裏有些風大了,大小姐,咱們回去吧。”

高如風撫了撫鬓邊亂發,笑道:“說的是,我一時貪圖這裏的景致,竟忘了,妹妹身子嬌弱,別凍壞了。這裏往前有個小花廳,雖然小卻也算精致,咱們先過去避避風吧。”

兩人轉身而行,才進了小花廳的院門,身後便有腳步聲追來。

是高晟先在門口出現,道:“如風。”

高如風止步回身:“二叔?”

來不及反應,在高晟身邊,便是虞太舒的身影出現了,向着高如風一點頭。

猝不及防,高如風頓時心跳加速,竟不知如何應對。

高晟倒是沒在意,只當她是女孩兒家羞怯。

高晟道:“方才看你們在九曲橋上,一眨眼就不見了,我便猜是來了這裏。倒果然是給我猜中了。”

說話間入內,又對薛翃道:“和玉……唉,叫起來怪怪的,既然現在在家裏,就仍叫你的閨名如何?”

薛翃道:“二爺随意。”

高晟注視着她,當初高如雪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因為脾氣是府內人盡皆知的怪異,且又深居簡出,高晟很少跟她碰面。

如今長大相見,心裏卻生出一股喜歡來。

大概又因為府內衆人對她态度并不算好,高晟反而又多對她添了幾許憐愛。

高晟便道:“我最喜歡你的性子,最是随和不過的。咱們到花廳裏說話吧。”

說着便先請着薛翃,陪着她拾級而上。

兩人身後,則是虞太舒跟高如風兩人,太舒道:“大小姐先請。”

高如風臉紅心跳,斂袖低眉避讓在旁邊,輕聲道:“妾身不敢,虞大人先請。”

虞太舒見狀,便沒再謙讓,邁步往前也跟着進了花廳。

高如風在後擡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心情澎湃,一陣按捺不住的暈眩。

這花廳果然不大,正廳裏挂着一張南宋馬遠的《倚雲仙杏圖》,底下擺着幾案跟兩張黃花梨的大圈椅,兩側也各設有扶手椅跟小茶幾。

高晟環顧廳內陳設,對薛翃道:“這兒地勢好,風都格外小些,陽光卻好,雖然沒有生炭爐,是不是仍覺着暖煦煦的?”

薛翃點頭道:“果然很好。”

高晟往裏頭一指,又說道:“這會兒日影在正南,偏廳要更好些。到裏頭吧。”他陪着薛翃到了偏廳,裏頭卻是一張黃花梨鑲嵌水墨理石的圓桌,旁邊放着幾個鼓凳。

陽光灑在窗紙上,泛出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外頭是一片葉子樹。冬天北風搖落,葉子都掉光了,枝桠的光影給太陽投射下來,又顯得格外有雅趣。

薛翃走到窗戶邊,打量那日影搖曳。

此刻虞太舒也徐步走了進來,高晟道:“太舒,你陪着如雪坐會兒,我叫人送熱茶跟點心過來。”

他回身往外,走到高如風身旁的時候,便向她使了個眼色。

高如風正在遲疑要不要也到偏廳,這還是她第一次跟虞太舒如此“對面而處”,心裏又是忐忑,又是歡喜。

正要鼓足勇氣入內,卻又對上高晟的眼神。

高如風簡直不敢相信,明白了之後,臉上的紅在瞬間褪的幹幹淨淨。

高晟避開偏廳的視線,悄悄對她說道:“如風,你祖父有事情交代了太舒,讓他轉告如雪,你這會兒別進去,也別聽他們說話,咱們只在這兒等着,懂嗎?”

高如風正七上八下,心涼如水,聽了高晟的解釋,這才豁然明白,當下總算又露出幾分笑意:“原來是這樣,二叔,我知道了。”

高晟眼神裏帶着嘉許:“你是懂事孩子,今兒他們都不肯出去迎接如雪,只你陪着你二嬸子。總算還給咱們高家挽回了點臉面。”

高如風笑道:“二叔說哪裏話,到底是我的妹妹,多久沒見面了,自然要親熱些呢。”

高晟道:“若是家裏的人都跟你一樣想法,你二叔我也不至于這樣焦躁上火了。”

高晟說到這裏,側耳聽了聽裏頭,悄無聲息,他不禁一笑道:“罷了,我先去叫點茶點。”

正要起身,高如雪道:“二叔,我去叫吧。”

高晟一愣,目光一對笑道:“果然沒白誇你懂事,你去吧。”

裏頭是虞太舒跟高家名義上的三小姐說話,自然得有一個高家的可靠的人在,将來若是說出去也好聽。

若是讓高晟出去,就是高家兩位小姐陪着一個外男說話,自然是不好解釋的。

高如風起身出外,找自己的丫鬟送茶點。

這邊高晟站在正廳堂下,仰頭打量那副《倚雲仙杏圖》,旁邊是幾個俊雅小字:迎風呈巧媚,浥露逞紅妍。

反反複複打量了幾遍。

其實從高晟站的方向,只要一轉頭,就能看到偏廳的兩人。

高晟雖然交代過高如雪不能偷聽,自己卻有些按捺不住,一邊假裝看畫,一邊竭力又伸長耳朵。

又等了片刻,終于聽到虞太舒喚道:“如雪。”

高晟略有些驚訝,卻又挑了挑眉,面上透出幾分笑意。

***

薛翃并沒有落座,只仍站在窗戶旁邊。

早在高晟特意領了虞太舒前來的時候,薛翃就猜到必然有事。如今看這幅陣仗,當然心頭明鏡似的。

聽到虞太舒如此稱呼,薛翃回頭。

陽光透過窗紙,光芒變得柔和,淡淡的金色染在她半邊臉上,更是眉目入畫,容貌清麗,不可方物,又因是一身素淡的道袍,卻沐浴在純淨的金芒之中,整個人又有一種別樣的莊嚴聖潔之美。

瞬間,虞太舒又想起方才在外頭的驚鴻一瞥。

這個人或許應該是超然于物外的。

但是他若開口,勢必會将她從清淨的九霄之上拉到碌碌塵世之中。

不,也許原因不在于他是否開口,從她選擇回京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回到這滾滾紅塵的泥淖之中。

兩個人的目光交彙,虞太舒說道:“你很奇怪我為什麽這樣稱呼你嗎?”

薛翃不動聲色道:“虞大人可是有事?請直說便是了。”

虞太舒當然有事,他本就懷着目的而來。

正嘉皇帝絕不是個“深情”或者“多情”的人,那次許閣老內閣當值,皇帝突然傳了他前去。

起初散散淡淡地說了些不打緊的閑話,直到說起了內閣的這些人。

皇帝突然問了一句:“聽說高彥秋的夫人病倒了?病的怎麽樣?”

許閣老只隐約聽聞此事,沒想到皇帝竟問起自己:“微臣耳聞,說是有些棘手,不過夫人年紀大了,身體虛弱也是有的,想必不是什麽大毛病。”

皇帝喟嘆:“病來如山倒,又如你所說,年紀大了,不可等閑視之,只是老夫人也是有福的,畢竟兒孫都在跟前兒。”

說了這看似無關緊要的兩句話,跟皇帝的對話戛然而止。

可許閣老卻不能等閑視之。

正嘉皇帝心思深沉,最喜歡玩弄人心了,有什麽聖意每每不肯直說,卻喜歡打機鋒,甚至以猜謎的方式讓臣子們去揣摩。

顏首輔原先得寵,不僅僅是因為有太後坐鎮後宮,更因為首輔大人最會揣摩皇帝的心意,每每別人不懂的聖意,他都會頭一個領悟,所以很得皇帝歡心。

許閣老思來想去,沒有頭緒,但此事絕不能自己悶着,——免得皇帝真的有聖意在裏頭,他卻沒有估摸出來,皇帝心裏自然會不痛快。

皇帝不痛快,許閣老就會倒黴。

于是許閣老回頭便試着跟高彥秋提了此事。

高彥秋性子有些直,聽了這個,只當皇帝是體恤臣子,大咧咧地不以為意。

幸虧旁邊還有個虞太舒。

虞太舒從皇帝的話裏揣出了兩個意思:第一,皇帝關心高老夫人的病情;第二,皇帝卻又欣慰高老夫人的兒孫都在。

重點就在“兒孫”兩個字上。

畢竟,最近還有個人在京內,輪出身,亦是高家的人啊。

虞太舒有個極為大膽的揣測,對高彥秋說後,高閣老起初聞之暴跳。

但也許是虞太舒勸服人的能力一流,也許是高彥秋自己想通了,最終他接受了虞太舒的建議。

高彥秋去向皇帝請命,說是夫人病重,想念孫兒,所以懇請皇帝恩準和玉回府探望。

皇帝果然極為痛快地答應了,看似皇恩浩蕩。

但事實上都在虞太舒的預料之中。

因為皇帝看似無意中對許閣老所說的那幾句話,其實潛臺詞就是讓和玉跟高府“有所牽連”。

這只是開始,皇帝最終的目的——

虞太舒往外掃了一眼,卻見高晟正背對着這裏,坐在正廳下右手側的扶手椅上。

“如雪,”虞太舒頓了頓,道:“還記得十年前跟我的約定嗎?”

薛翃做足準備,不論他說出什麽都絕不會驚訝。

但卻再也想不到,虞太舒所說的竟是這樣一句。

眼中禁不住泛出訝異之色。

此刻虞太舒已經起身。

薛翃疑惑地看着他,目視他緩緩走前一步,俯視過來。

他的眼睛很亮,近距離看着,像是有星光邃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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