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鄭玮說完之後, 抱拳行了個禮, 倒退幾步, 便同那小太監一起下臺階去了。

何雅語回頭看着, 冷冷一笑。身邊的心腹嬷嬷低低道:“娘娘, 這個人看着像是個不好相與的,這次皇上又是讓兵部直接選的人, 去了北邊的話, 會不會對老将軍有礙?”

何雅語望着鄭玮的背影, 低低道:“北邊畢竟是老爺的地盤, 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要是連一個特使都拿捏不了,這些年也是白混了。”

嬷嬷道:“其實主要是看皇上的意思……如果是皇上對老将軍起了疑心,想要整治的話, 那就不是一個姓鄭的問題了。”

廊下的風極大,吹的人眼珠子都有些生疼。

“皇上一向信任父親,”何雅語不禁微微眯起雙眼:“且父親向來鎮邊有功,也無差錯, 大概是近來鞑靼人不安分,惹了皇上心煩。所以派人去瞧瞧罷了。”

她籲了口氣,壓下心頭憂慮:“不管怎麽樣, 先把這消息送到北邊, 讓父親早做準備, 別留了把柄在人手裏就是了。”

“是。”嬷嬷躬身。

何雅語嘆道:“走吧。”

當下帶了宮人往前而行, 殿門口的太監望內揚聲道:“皇後娘娘到。”

何雅語還未進門, 便聽見女孩子稚嫩的笑聲,透着打心眼裏的歡快喜悅。

多少年了,這還是頭一次在養心殿聽到這種聲音。

皇後有些恍惚,瞬間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每當她去雲液宮或者養心殿的時候,時常會聽到兩位公主承歡膝下的笑。

當然,那時候在皇帝身邊伺候的是薛端妃。

這一聲清脆的笑讓何雅語一剎那失神,腳下也因此失了分寸,腳尖碰在門檻上,身形一晃。

幸而身邊的嬷嬷及時将她扶住:“娘娘?”擔心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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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雅語定了定神:“本宮無礙。”

她擡起頭來看向內殿,除了站的最近的身着官袍的虞太舒外。

再往內,便是皇帝坐在龍椅上,身邊兒站着一道纖小玲珑的影子,正是寶鸾公主。

而在皇帝的左手邊,卻是那道黑白分明的道袍身影——和玉。

不知道為什麽,當看見這幅場景的時候,皇後心裏有極大的不适跟不快,甚至比當初看見“薛端妃”伺候皇帝身邊還更難以忍受。

相比較皇後暗藏不悅的目光,薛翃自始至終都沒看過進門的何雅語一眼。

虞太舒已經躬身行禮:“參見娘娘。”

寶鸾公主也斂了笑,上前拜見皇後:“寶鸾給皇後娘娘見禮。”

何皇後不得不在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公主不必多禮。你的身子大好了嗎?看着整個人精神多了。”

寶鸾道:“回皇後娘娘,多虧了和玉治好了兒臣的病。所以今日特來給父皇請安,本想待會兒再去梧臺宮給娘娘請安的。”

“看着嘴甜的。”何皇後笑着點頭,又上前向着正嘉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正嘉臉上的笑,就像是燃燒過後的炭火,剩下了一點點暖不起來的餘溫。

他向着郝宜招招手:“茶。”

才回頭對皇後說道:“你怎麽來了?”

何雅語道:“年關将至,宮內許多瑣碎之事,臣妾心想着,到底要面呈皇上才是。”

郝宜捧了茶,跪地獻上,正嘉接了過來,掀開描金蓮蕊白瓷蓋碗嗅了嗅香氣:“內苑的事,同郝宜齊本忠商議就是。朕沒空理會那些。”

何雅語道:“臣妾也知道不該貿然打擾皇上清修……”

“既然知道,就不用說了。”正嘉不等她說完,便打斷了。

何雅語怔住。

正嘉卻自顧自吃了口茶,又目不斜視地把茶杯向左遞出去。

郝宜忙繞過來,跪地要接,皇帝卻看向薛翃:“嘗嘗看,這是用白梅花上的雪泡出來的福鼎貢眉,朕沒嘗出什麽香味來,你品一品。”

何雅語的臉色有微妙的慘然。

薛翃看一眼皇帝,終于接了過來,明明皇帝自己方才飲過了,卻讓她吃剩下的,這種意味……

在場的除了皇後外,還有虞太舒,寶鸾,難為他居然絲毫不避着人,做的如此坦蕩。

薛翃低頭吹了吹,蹙眉喝了口:“這老君眉的白茶本來就有一股獨特的香氣,只怕把梅花的香壓下去了,下次可用些淡味無異香的毛尖、雀舌之類的搭配最佳。”

正嘉皇帝望着她,嗤地笑了出來,卻又斜睨郝宜:“聽見了沒有?你這蠢笨無用的奴婢,好好的東西都給你牛嚼牡丹似的糟蹋了,以後有什麽事,還要仔細向着和玉請教。”

郝宜忙笑道:“奴婢的确是拙笨不知道這些,只知道把最好的東西給主子,沒想到反而糟蹋了好東西,以後一定多向和玉仙長讨教。”說着,恭敬地躬身将薛翃手中的茶盞接了過去。

何雅語被晾在一邊,這殿內本極溫暖,她卻覺着腳底下一股寒氣兒冒了上來。

直到皇帝又看向她:“對了,你來的也是時候,朕正也有一件事。朕也知道近來內苑事多,何況有近年關了,皇後只怕分/身乏術,先前莊妃的身子已經大好,寧妃也是個心細的人,不如就叫他們兩個幫助皇後,共同協理六宮之事,皇後覺着如何?”

就像是頭頂上有一個焦雷打響。

何雅語看向皇帝,一時竟然無法回話。

內宮裏有貴妃協理皇後行事,一般是在兩種情況下,第一,皇後身子不适,無法料理六宮之事;第二,皇後失德、或者失寵。

但現在何雅語身體強健,又是太子生母,皇帝居然下了如此旨意。

讓皇後如何能夠正常接受。

沉默中,皇帝阖着長睫:“皇後怎麽不說話啊。”

何雅語屈膝,聲音帶澀:“臣妾、自然是感激皇上體恤之意,臣妾遵命就是了。”

正嘉颔首:“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何雅語一陣頭暈,撐着行禮。

轉身之時看見站在皇帝身邊的那道身影,目光朦胧之際,那道影子,竟仿佛又變成了昔日的薛端妃,且正凝眸向着她冷冷地笑。

何雅語定睛再看,那人卻只是“和玉仙長”,且也并沒看她,反而只看着旁邊的寶鸾公主。

皇後退出了養心殿。

薛翃也垂頭道:“皇上想必還有正事料理,小道也先帶了公主告退了。”

正嘉瞥一眼始終很安靜地站在旁邊的虞太舒:“是了,朕差點忘了。那你先回去吧。”

寶鸾行了禮,兩人轉身往外走去,寶鸾還不忘探臂握住薛翃的手。

正嘉坐在龍椅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一大一小的兩道影子消失在門口,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看她們兩個,像不像是親母女?”

旁邊的郝宜跟虞太舒都聽得明白,卻都不約而同地遲疑。

兩人對視一眼,郝宜才道:“和玉仙長總是一片慈心,怪道公主愛她。”

正嘉的臉上才又多了幾分笑:“這樣的人物,自然是人見人愛的。不喜歡她的,才是異類。”

***

薛翃牽着寶鸾的小手離開了養心殿,正看見皇後的鳳駕消失在右手廊下。

寶鸾問道:“和玉,父皇為什麽讓莊妃娘娘跟寧妃娘娘協理六宮啊?”

薛翃道:“方才皇後不是說了嗎,是皇上體恤她,怕她太過勞累。”

寶鸾不解地說:“但我覺着她并不沒有太累啊。”

薛翃笑笑:“這個我也不知道了。可是能多兩個人幫手,想必總是好的。”

薛翃當然知道皇帝的旨意,對于皇後來說非但不是喜訊,反像是一個不祥的信號。

非但是她,這六宮內的人只怕也會很快都明白。

但是這些話,她不想跟寶鸾說明。

兩人下了臺階,寶鸾左顧右盼,突然說道:“和玉,我不想回寧康宮,你同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薛翃問道:“公主想去哪裏?”

寶鸾道:“你跟我來。”

小女孩拉着她的手,往前而行。

薛翃的目光不離她左右,恢複了健康的女孩子,也恢複了往日的活潑好動,加上裝扮得體,更加玉雪可愛。

也只有在跟寶鸾牽手而行的時候,薛翃才能放下心中思量,盡量不去辜負這珍貴的母子相處時光。

被寶鸾拉着手饒了幾轉,眼前所見,竟是雲液宮在望。

薛翃心中微動,低頭看向寶鸾:“公主,你走錯路了嗎?”

寶鸾小聲道:“沒有呀。我正是想到……我母妃的舊居看一看。和玉,你不願意陪我去嗎?”

小孩仰頭望着她,眼中帶着渴盼。

薛翃溫聲道:“我當然願意,公主想去哪裏,我都願意陪着。”

寶鸾笑道:“和玉,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兩人身後跟着的,是放鹿宮的小全子跟其他一名小太監,還有一名宮女,另外,寧康宮也有兩名宮女跟随。

小全子聽見兩人對話,便走過來,小聲說道:“仙長,這兩天那種流言傳的很不像話,還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真要在這時候過去嗎?”

原來這數日,雲液宮宮牆坍塌砸死麗貴人的事,在六宮傳的沸沸揚揚。

不出寧妃所料,口耳相傳之下,這本就透着蹊跷的一件事更多了許多佐料,其中傳的最盛的自然是薛端妃的怨魂不散,知道麗貴人欺淩寶鸾公主,鬼靈憤而殺人。

畢竟這件事情太過巧合,前腳麗貴人才推打傷了寶鸾公主,後腳就死在端妃娘娘的故居牆外,又因麗貴人素日待人刻薄,嘴巴不饒人,那些宮女太監們自然沒有好話,暗中說來說去,倒并不十分懼怕端妃,反而覺着此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大快人心。

甚至有人說,夜間在經過雲液宮的時候,隐隐地聽到裏頭有女子的哭泣聲。許是端妃娘娘魂魄不散的緣故。

一來二去,甚至有宮人偷偷地跑到雲液宮宮牆外燒些香火、自制的小紙錢之類。

消息自然不免傳開,梧臺宮也得到消息。此前皇後很是惱怒,命人緊緊盯着雲液宮,若發現有擅自祭拜薛端妃的宮人,捉到後一概嚴懲。

瞬間這雲液宮方圓更成了禁地似的。

薛翃見小全子憂慮,便看向寶鸾。

寶鸾也聽見了,因笑着說道:“小全子,你不用擔心,就算是有鬼,也是我母妃的鬼,母妃絕不會害我的。”

薛翃最聽不得這種話,雙眼登時便濕了。只忙裝作看向別處的,扭開頭去。

小全子也不好再多說了,何況他心裏也憐惜寶鸾年紀小小,母妃慘死。再加上薛翃無話,他便也悄然退後了。

一行人往前,眼見要到了雲液宮,卻見前方牆外,正巧也站着另外一隊人。

小全子眼尖,忙提醒道:“是皇後娘娘!”

寶鸾也看見了,一瞬間仿佛有些畏縮之意。只是小手才一抖,就被那柔軟溫暖的手掌握的緊了些。

寶鸾擡頭,正對上薛翃溫柔凝視的眼神,她仿佛在說:“別怕。我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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