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隔壁母子的對白跟質詢, 居然引出了昔日雲液宮聳人聽聞的舊案。

那道孤絕冷坐大圈椅上的身影微微一動, 擡起頭來, 兩只冷漠無情的眼中,是如雲氣般翻湧的盛怒。

但他并沒有說什麽, 只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就在起身的瞬間, 卻覺着一陣無端的暈眩襲擊而來。

正嘉後退一步,手摁在圈椅的月牙扶手上,身後門口的郝益見勢不妙, 早跑了進來, 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低低喚道:“主子?”

正嘉略一低頭:“走。”扶着郝益的手, 緩步出了房間。

不多時回到了養心殿, 宮人們侍奉湯藥,正嘉服了兩顆萬壽地芝丸, 斜靠在龍椅上,半晌才問道:“和玉那邊怎麽樣了。”

郝益先前雖在慎刑司的外間等着, 但地下的小太監不時地往雲液宮跑,打聽消息, 幾乎一刻鐘便來報一次。所以郝益最是清楚:“回主子, 您只管放心,和玉仙長精神見好,太醫說除了失血過多, 并沒有其他大礙, 只要以後仔細調養, 保養着傷口就好了。”

正嘉并沒有對他的這些話報以反應。反而像是自顧自在忖度別的事情,果然,片刻後皇帝問郝益:“伺候太子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沒有?”

這件事是田豐在做的,郝益也略知一二:“聽說都拿住了。”

“問出太子那天是怎麽樣?”

趙暨去雲液宮的時候,有宮人聞到了酒氣,但太子很少喝酒,不過那天是端午,雄黃酒好歹會喝上幾口,可若是醉成那個亂性殺人的地步,卻仍是不大可能。

郝益小心地回答道:“那些奴才只說是喝過雄黃酒,別的并沒亂喝,也沒亂吃什麽東西。”

正嘉将袍子一撩,坐在了龍椅上:“太子變成這個樣子,一來是朕沒有親自管教他,二來,也是這些伺候之人的過,如果不是他們刻意引逗,太子怎會屢屢行差踏錯,失德無行至此。”

說着,他嘆了口氣,眼中湧出了一絲傷感。

皇帝竟喃喃道:“當初端妃在的時候,他還是個溫順的好孩子,那會兒朕還說他性格太懦弱了,這才三年,竟變得如此兇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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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雲液宮出事,皇帝很少提到端妃,郝益心裏不禁也有些難過,他張了張嘴,道:“主子……端妃娘娘、也是可惜了。”

說了這簡單的幾個字,眼中的淚卻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

正嘉轉頭望着他,目光閃爍,不多時,那感傷之意就已經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冷睿精明。

半天,皇帝說道:“你是個念舊情的人,太子也是,只是他因為這份舊情幾乎瘋魔,你自己也小心點吧。”

郝益一愣,他本就不是個最機靈的人,此刻雖聽出皇帝的語氣裏有些警示之意,卻到底有些吃不準皇帝的意思。

正嘉卻轉開頭去,過了片刻才說道:“去叫田豐進來。”

郝益只得應了聲,諾諾地退了出去,叫了田豐進殿內回話。

田豐這兩日又開始忙碌,自打太子行兇,跟随他身邊的那些心腹人等盡數拘押,詢問他們伺候太子的日常,以及那日到底給太子吃了什麽東西,太子行兇的刀具又是誰給的之類。

可是審問到現在,并沒有大的收獲,只有太子的刀有了着落,原來是梧臺宮裏有一次切蜜瓜的,不知怎麽竟落在了太子的手中。

雖然動了大刑,但所得的不過是這些沒要緊的。田豐聽說皇帝傳召自己,心頭一緊。

進殿之後,田豐将所查一五一十禀告了皇帝,皇帝聽說刀子是梧臺宮的,嘴角動了動:“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飲一啄,莫非前報。這還不到十年呢。”

田豐不知這話中的意思,也不敢問,眨巴着眼睛等候示下。

皇帝這淡淡的一句,自然是提起了當年雲液宮的舊事,何雅語費盡心思,連趙暨也利用上了,栽贓嫁禍的把戲……如今風水輪流,她親生的太子,從她的宮中拿了禁用的刀具行兇。

正嘉說罷,道:“審問幾個奴婢,也這般費事,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如果齊本忠還在宮裏,只怕早撬出來了。”

田豐吓得磕頭:“奴婢知罪。奴婢回頭再詳細審問。”

正嘉道:“從太子最寵信、最親近的人下手。如果背後有人,能把太子做弄到這個地步,一定是他極寵信的人。”

田豐慌忙領命。

正嘉又想了想,突然說:“你好好地把這件差事辦完了,就到朕的身邊伺候吧。”

田豐吃了一驚,幾乎覺着自己沒聽明白:“主子……”當初鄭谷去後,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就是郝益了,如今這句是什麽意思?難道是想讓自己代替郝益?那郝益呢?

田豐遲疑着不敢問,那邊正嘉已經轉身往省身精舍內走去,且走且說道:“你去告訴郝益,讓他去南邊皇陵吧,即日啓程。”

田豐聽了這一句真切的話,又驚又是狂喜,雖不知道郝益因為什麽得罪了皇帝,但畢竟對自己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田豐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眼睜睜看着正嘉的身影即将消失眼前,才忙磕頭顫聲道:“奴婢叩謝主子天恩!”

田豐出來後,一改進殿時候的張皇忐忑,顯得揚眉吐氣。

門口等候的郝益一眼瞧見他趾高氣揚的樣子,郝益最看不慣,便哼了聲,要往內去。不料田豐舉手攔住他道:“等等,郝公公,這裏不用你伺候了。”

郝益詫異:“田豐,你失心瘋了?敢攔我?”

田豐揣着手笑道:“還真不是失心瘋,主子方才吩咐了……”

說到這裏,他把臉上的笑一收,繃着冷臉道:“傳皇上口谕:郝益伺候不力,即刻離京,發配南京皇陵。”

就如五雷轟頂,郝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田豐笑道:“你聽見的就是我才說了的,你若是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遍。”

郝益震驚地看着他:“不,我不相信,主子不會下這樣的旨意。”

他還要往內,田豐不耐煩起來,用力在他肩頭一推:“你趕緊滾,別在這裏礙主子的眼,主子是年在你昔日伺候的份上,才沒有當面兒發配你只讓我說,已經給你留了臉面了,你可別不知好歹!”

郝益瞪着田豐,雖然他也心知肚明,田豐絕對不敢假傳旨意,田豐這樣耀武揚威的,也證明了的确是正嘉的旨意。

但是為什麽?好端端地,沒有一絲征兆,皇帝就不要他了?還要把他遠遠地打發了。

郝益滿心的惶恐跟委屈,眼淚就流了出來,他眼巴巴地看着殿內:“主子……”

田豐怕他苦苦哀求的話皇帝又會回心轉意,于是不耐煩地催促說道:“別婆婆媽媽的,你趕緊走,打發了你,我還有要緊事兒呢。”

他到底忍不住滿心的得意,又說:“以後就是我在主子身邊伺候了,你就放心吧!”

郝益看着他滿面得意的笑,忍着惶恐委屈,他吸了吸鼻子,又擡起袖子擦了擦淚:“你急什麽,我行了禮就走!”

郝益凝視着沉沉無聲的殿內,哽咽着大聲說道:“主子,奴婢去了,主子保重龍體,萬壽長春。”終于雙膝跪地,向着裏頭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這才起身往外去了。

***

何雅語從慎刑司出來後,失魂落魄。

皇後飛快地定了定神,決定先去永福宮。

不料來到宮門口,卻有太後的貼身嬷嬷攔着路說道:“娘娘請回吧,太後因為太子的事,又驚又氣,已經病了兩日了,才服了藥休息,娘娘還是不要先打擾她。”

何雅語道:“如今能夠說服皇上的只有太後,也只有太後能夠救太子了,太子在慎刑司呆了這幾天,已經撐不住了。”

嬷嬷道:“這些話奴婢會轉告太後的,只是太子殿下犯了這種事,也委實讓太後難以開口。”

何雅語臉色雪白,嬷嬷打量她兩眼,突然說道:“娘娘,這會兒不是着急的時候,其實這宮內也并不是只有太後能夠左右皇上的心意呀,而且在太子殿下這件事上,有個比太後更适合的人可以出面,娘娘怎麽忘了?——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說着,轉頭悄然看了一眼雲液宮的方向。

何雅語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晴空萬裏,雲液宮新休憩的殿閣在明媚的春光裏顯得越發巍峨壯麗,琉璃瓦閃閃發光,刺痛了她的雙眼。

不管是薛端妃活着還是死了,這雲液宮,簡直是她的生死對頭。

何雅語來至雲液宮的時候,薛翃正從小全子口中得知了郝益要出宮往皇陵去的消息。

小全子滿面慌張,本來這種事不适合告訴薛翃,畢竟她身上還有傷,但是宮內上下的人都十分喜歡郝益,如今見這樣的好人居然要給攆出宮去,以後換了田公公上臺,那哪還有他們的活路,且連小全子也忍不住為郝益不平,便大着膽子偷偷告訴了薛翃。

他心頭暗暗地指望着薛翃能夠力挽狂瀾,或者可以在皇帝面前給郝益說個情,重新留下他。

薛翃也以為郝益是做了什麽事、或者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惹怒了皇帝,便又問。

小全子道:“奴婢仔細問過養心殿門口的人,都說好端端地,無緣無故就打發了,郝公公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呢。”

這會兒西華端了一碗藥走過來,道:“小師姑,不要理這些不相幹的事,你如今只需要安心靜養。”

小全子低着頭正要退下,薛翃問道:“等等,你打聽了沒有,太子怎麽樣了?”

小全子沒有立刻回答,只先看了一眼西華。

不知為什麽,雖然這青年道長看着總是溫文爾雅的,也并沒有疾言厲色的對人,可面對他總情不自禁有種畏懼之意。

小全子道:“太子還在慎刑司,最近田公公忙着審訊太子身邊的人呢,聽說都上了刑……”

說到這裏,便打了個寒噤,又繼續說:“他們都在傳,皇上要廢太子了。下午還要召幾位內閣的大人,應該也是為了這件事。”

薛翃心頭一沉。

西華道:“小師姑,再不喝,這藥就涼了。”說着捧到她跟前,薛翃傷的是右肩,不适合動作,才要擡左臂,西華按住她:“我喂着就是了。”

薛翃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湯藥,門外道:“皇後娘娘駕到。”

何雅語快步進殿。

西華退後數步,卻并沒有離開。

何雅語倒也沒在意,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走到窗前。

薛翃仍是靠在床邊,淡淡道:“請娘娘恕罪,有傷在身,不能行禮。”

何雅語望着她淡漠的臉色,想起永福宮門口嬷嬷的叮囑,生生地把心中的那股氣壓下。

“不必多禮,”皇後輕聲說道,“本宮也該來探望探望,你的傷可大好了嗎?”

薛翃道:“已經沒有性命之憂。”

皇後聞言,凄楚地笑了笑:“你是沒了性命之憂,但是太子,可就未必了。”

薛翃眉頭微蹙,還未出聲,旁邊西華道:“娘娘,太子殿下持刀幾乎傷了小師姑的性命,他的榮辱生死,自然是有皇上發落,娘娘對我小師姑說這些話是何意?”

何雅語轉頭:“這六宮之內向來禁止男子出入,道長是皇上特許留在放鹿宮的,可是這雲液宮畢竟是內苑之地,道長好歹要避一避嫌疑。本宮有話要跟和玉說,道長先請回吧。”

西華雙眉一斂,還未開口,薛翃道:“西華,你先回去吧。”

蕭西華躊躇片刻,終于道:“小師姑,我稍後再來看您,只是且記得太醫的叮囑,不要操心動氣才是。”

薛翃對上他擔憂的眼神,一點頭。蕭西華這才去了。

何雅語目送西華的身影,笑道:“仙長的這位師侄,年紀只怕比您還要大吧,這等的親密不避諱,真是羨煞旁人。”

薛翃并不回這話,只道:“娘娘特意前來,應該不是來同我閑話的吧。”

何雅語臉色微變,這會兒貼身嬷嬷搬了一張紫檀木圈椅過來,放在床邊,何雅語緩緩落座,凝視着薛翃道:“本宮的确是有事而來,和玉聰慧絕倫,從來深得聖意,只怕這會兒也該猜到本宮的來意了。”

薛翃道:“娘娘可是為了太子?”

何雅語道:“不錯,本宮正是為了太子的事。太子那天……喝了酒,未免有些把持不住,誤傷了你,并不是他有心的。此事皇上也正在派人調查。終究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但是太子如今在慎刑司裏受苦,本宮身為人母,自然不忍。”

薛翃道:“娘娘既然是太子生母,自然該為了他竭盡全力。”

“你說的不錯,”何雅語深深呼吸:“本宮先前求過皇上,也求過太後,但是皇上恨太子傷了你,盛怒之下不肯就輕易饒恕,而太後……太後礙于皇上之情也不便出面。”

“難道皇後今日來雲液宮,是讓我出面?”薛翃問,嘴角多了一絲譏诮的笑意。

何雅語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不是嗎?”

薛翃冷道:“那娘娘可找錯人了,我不是系鈴人,我只是個無故遭殃,差點橫死的人。”

何雅語咽了口唾沫,語重心長:“和玉,太子傷你,是他的不對,只是他年紀小,不免沖動了些。這次受了這個教訓,以後一定會懂事,等太子離開牢獄,本宮會親自讓他來向你致歉。而且幸虧你也及時脫險,如今也并無性命之憂,何不化幹戈為玉帛呢?”

薛翃漠然聽着皇後這些話,尤其是那句“及時脫險,無性命之憂”,可笑的很。

何雅語怎會知道,真正的薛翃,已經沒有說話的機會,更加不知何為“化幹戈為玉帛”。

薛翃道:“娘娘這會兒在我跟前說這些話,真的是為了太子的性命安危着想嗎?”

“不然呢?”何雅語滿面急切,“本宮自然是為了太子。”

“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您自己,或者您背後的何家?”薛翃并不看她,只是目視前方,望着帳子上垂着的一個避五毒的香囊。

眼前閃過那少年試探着握住香囊的樣子。

何雅語眉頭緊鎖:“和玉,你在說什麽胡話。”

薛翃道:“是胡話,還是難聽的真話呢?”

何雅語咬了咬唇:“你不要太放肆了。”

“皇後這是來求人的态度嗎?”薛翃微微一笑,轉頭。

對上她淡然的眼神,何雅語氣滞。但想到自己如今已經走投無路,唯有放手一搏,她又生生地将那口氣壓下。

“好,你想要本宮怎麽做?本宮都答應你,只要太子能平安離開慎刑司。”她擡手捂着胸口,真心誠意似的。

薛翃面不改色地望着皇後逼真的表情:“太子可以離開慎刑司,但是,就算離開,應該也不會再是太子了。皇後娘娘應該知道吧。”

這句話擊中了何雅語的心頭,痛不可擋。

但是……只要先保住太子早早地離開慎刑司,以後或許還可再繼續圖謀其他。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皇後心中正盤算,薛翃繼續說道:“從此後他只是您的兒子,一個沒有用的棋子了。哦對了,按照皇上的心性,只怕還會連累到娘娘您的後位吧?”

何雅語猛然一震,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你住口,休要胡言亂語!”

薛翃笑了笑:“娘娘心虛了嗎?”

何雅語胸口起伏:“本宮,什麽心虛!只是惱你口沒遮攔罷了。本宮一心為了太子才來求你,你卻在這裏說這些有的沒的,可是故意戲耍本宮……”

“好吧,”薛翃道:“娘娘既然說一心為了太子,那不知,能為太子做到什麽地步?”

何雅語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圖,眼神變化,終于斬釘截鐵地說道:“所謂母子連心,本宮為了暨兒,自然什麽都可以做。”

“那就行。”薛翃微微歪頭看着何雅語,像是在思慮什麽。

四目相對,何雅語口幹舌燥,只能勉強鎮定,昂首問:“你想怎麽樣?”

直到薛翃漫不經心道:“我可以為太子求情,只要我願意,太子之位甚至也能保住無恙。”

何雅語眼睛一亮:“和玉……”

她的心怦怦而跳,激動不已,但同時又有些惶恐,仿佛知道她說這句,一定還有什麽下文。

果然,薛翃繼續說道:“我的條件,——是娘娘您辭去鳳位,當即自戕,何家的人,退出朝堂。只要娘娘答應這個要求,我便保住趙暨的太子之位。”

何雅語雙眸微睜,眼睛裏滿是駭然跟驚怒:“你說什麽?你、你怎麽敢……”

“我當然敢。”薛翃不動聲色的看着她:“接下來,就看皇後娘娘,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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