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先前鄭谷退出了省身精舍, 在門口處,田豐臉色忐忑地迎着,見鄭谷出門,便跪在地上, 淚汪汪地仰頭叫道:“師父。”

鄭谷止步, 低頭望着田豐,慈愛的眉眼略收了幾分,只淡淡地說道:“快起來, 聽說你最近在宮裏很得意,叫人看見了像是什麽話。”

田豐哪裏敢起來, 忙低頭,用着讨好又委屈的口吻道:“一定是郝宜向師父說了我的壞話, 其實是他自己蠢笨得罪了皇上, 皇上才把他發配去南邊的,實在不關我事。”

鄭谷仍是淡淡地說道:“你不必多心, 我也并沒有提這件事, 主子要留誰或者送走誰,都是他的意思,容不得我們插手幹涉。”

“那……”田豐忙又擡頭, 疑惑地看着鄭谷問道:“主子突然間召了師父回京, 是為了什麽事?”

“是為了一件主子惦記在心裏好幾年的舊事罷了。”鄭谷擡頭看着前方殿閣上的琉璃瓦,微微挺直了腰, “從今兒起, 主子身邊就由我來伺候了, 你仍舊去做你的舊差事吧。”

田豐雖早猜到如此,但親耳聽見仍有些害怕:“師父,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什麽?”

“瞧你,”鄭谷不由笑了起來,“之前郝宜給送走的時候,不是也不知自己錯在哪兒?你們其實都沒有錯,只是看主子的意思罷了,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咱們這些人,只懂得效忠主子,謝恩而已。行了,你去吧。”

田豐見鄭谷和顏悅色,仿佛沒什麽壞事,心略微安穩了些:“多謝師父提醒,那我先出去了。”

于是垂頭起身,正轉身要走,突然聽到省身精舍內傳出一聲咆哮。

把田豐吓得一顫:“那是……”

鄭谷卻是面色如常,像是什麽都沒有聽見,道:“怎麽了?”

田豐咽了口唾沫,瞥了兩眼殿內,終于小聲道:“沒、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來和玉仙長還在裏面,之前太後那邊兒派了人來,說是有事請仙長過去一趟呢。”

鄭谷微笑道:“原來是這樣,皇上如今正跟和玉仙長說話,我看着話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的,你不如去永福宮跑一趟,告訴太後一聲,免得太後等急了。”

“诶!”田豐本能地答應了聲,才一擡腳又轉頭看鄭谷,眨眨眼道:“可……那可是太後娘娘,要不要先入內告訴皇上一聲?”

鄭谷瞥着他,雖沒有變色,眼睛裏卻多了一點東西。

Advertisement

他點點頭說:“到底是我離開了三年,之前我一句話,你什麽也不管立刻照辦,現在是怎麽樣呢?”

田豐忙分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皇上向來最尊敬太後的,所以才……”

鄭谷靜靜地看着他。

田豐咽了口唾沫,望着鄭谷面沉似水的臉色,終究不敢再多嘴:“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田豐離開了甘泉宮,一路垂頭喪氣地往永福宮而行,走到半路,無意中擡頭一瞥,卻見前方宮道上立着一道卓絕醒目的影子,仿佛正往甘泉宮的方向打量。

竟正是蕭西華。

田豐心頭一動,故意放慢了腳步,且走且對身後的小太監說道:“這皇上也不知道有什麽話,要單獨的跟和玉仙長說,據說還一時半會兒說不完,且誰也不許打擾……你們可都牢記了呀,不要不長眼的沖撞了,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們。”

他的聲音尖細,雖不算太高,但傳入蕭西華耳中,卻是清清楚楚。

西華上前一步道:“田公公。”

田豐裝出才發現他的樣子,詫異道:“原來是蕭道長,您怎麽在這兒?”

蕭西華道:“我有急事找尋小師姑,她現在在養心殿嗎?”

田豐才笑道:“可不是嗎?我才跟這些人叮囑,皇上又要緊的事兒單獨召見和玉仙長,方才太後命人去傳和玉仙長,鄭公公都給攔着,說不敢打擾呢。我看蕭道長縱然是天大的事兒,也是尋不成了。”

蕭西華臉色微白,嘴唇緊閉。

田豐又上前一步,故意帶笑低聲說道:“皇上待和玉仙長畢竟是不同的,親密厚愛有加,不然的話為什麽連太後都不能打擾?早就說皇上要封和玉仙長為妃,我看多半是會成了。也是恭喜蕭道長了,你該替你的小師姑高興呀。從此就是高高在上的娘娘……”

田豐還沒說完,蕭西華冷冷地看向他,猝不及防中田豐給他的目光一掃,不知為什麽,那些話就好像是給攔腰截斷了似的,噎在了嗓子眼裏。

蕭西華卻沒有說什麽話,只是大袖一甩,往前而去,看方向,竟正是往甘泉宮而去了。

田豐人在背後望着蕭西華的背影,半天才反應過來,擦擦額頭的汗,悻悻地說道:“一個臭道士,也這麽耀武揚威的,哼,最好你闖到精舍裏去,看看是你遭殃呢,還是真的有神仙庇佑,死裏逃生。”

他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才又往永福宮去了。

田豐來至永福宮,入內跪地,恭恭敬敬說道:“回太後娘娘,皇上正在省身精舍裏召見和玉仙長說話,似乎一時半會兒都說不完,所以鄭公公讓奴婢先來知會娘娘一聲,免得讓娘娘白等了。”

“鄭公公?”顏太後一揚眉,“這麽說鄭谷真的回來了?”

田豐垂着頭,嗓子裏的委屈濃了些:“是啊太後娘娘,奴婢也是吓了一跳。才知道的。”

顏太後想了片刻:“到底是皇帝,之前無緣無故地把郝宜攆走了,哀家就覺着奇怪,原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田豐跪在地上不言語。

太後忖度片刻:“可知道他回來幹什麽?”

田豐道:“皇上方才跟鄭公公、還有和玉仙長在省身精舍內一番密談,奴婢……站在門口,并不知道說了什麽。”

顏太後眼神一暗:“皇上召見他們兩人密談?”

田豐道:“正是的,後來鄭公公出來,裏頭便只剩下了和玉仙長一人了。奴婢本想入內禀告皇上太後等着和玉仙長呢,鄭公公說……這會兒不能打擾皇上。”

太後聽到“不能打擾”,臉色微變,幾乎就站起身來。

而田豐說到這裏,突然間也領會了什麽似的。

這一瞬田豐明白了當時鄭谷為何沒允許他入內,一時之間後背上略有汗意,的确,在那個時候他若敢進內打擾,只怕即刻就要得到皇上的“雷霆”了。

他一直自诩最解聖意,但在鄭谷面前,卻俨然更似自作聰明的小孩子一般。

永福宮的正殿內一時沒有動靜。

頃刻,太後默默地說道:“那也罷了,你先回去守着吧,看什麽時候皇上說完了話,便把和玉送來。”

田豐略一遲疑:“太後,奴婢現在已經不在皇上身邊伺候了。”

太後即刻明白:“現在是鄭谷在皇上身旁了?”

“是啊,鄭公公方才吩咐奴婢,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太後望着他有點委屈又有點不知所措的臉,終于說道:“既然這樣,哀家這裏倒是有一件事。你過來。”

田豐忙上前幾步,跪地附耳聆聽。

田豐聽完了吩咐,不多會兒,外頭有個小太監跑了進來,跪地道:“太後娘娘,甘泉宮那邊傳來消息,似乎是在嚷嚷什麽刺客闖宮。”

“刺客?”太後大吃一驚。

田豐在旁邊聽了,心中卻暗自得意,只是不敢流露出分毫。

***

且說蕭西華一路往甘泉宮而來,眼見宮殿在望,正欲飛身而上,旁邊有一人道:“蕭道長。”

蕭西華止步回頭,卻見來者竟是寧妃娘娘,他跟這位娘娘并不熟絡,只是偶爾見她在雲液宮出現,只是認得罷了。

西華不願寒暄,一點頭,仍是要走,寧妃道:“蕭道長是去哪裏?”

蕭西華道:“我有急事尋小師姑,聽說她在此處。”

寧妃含笑說道:“皇上有事召見她,說了不許人打擾的,蕭道長還是別在這會兒前去。”

“有什麽急事?”蕭西華盯着她,揚眉,雙眼竟如寒星般。

寧妃為他身上的其實所懾,微微一驚,恍惚中竟覺着他這般盛怒的時候,像極了一個人。

但是怎麽可能……寧妃定了定神,微笑道:“自然是好事。”

“什麽好事?”

寧妃凝視着他:“道長是出家之人,就不必追問了。”

蕭西華卻仰頭冷笑:“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但對我來說那絕非好事,對小師姑來說,也是同樣!”

蕭西華說完後,竟不等寧妃的回答,飛身躍上了臺階。

寧妃要攔阻,卻已經晚了。

蕭西華畢竟是有些武功根底的,幾個起落,已經接近養心殿門口。

門口的侍衛太監們其實已經留意到他,只是因為皇帝一向崇道,所以并不起戒心,只是看他來勢兇猛,才警覺起來。

兩名侍衛喝道:“來者留步!”

蕭西華堪堪止步,道:“我有急事,尋我小師姑,勞煩通報!”

侍衛們面面相觑,雖然有鄭谷的命令,但這來人身份特殊,倒是為難,于是兩名小太監對視一眼,先忙入內去尋鄭谷禀告。

蕭西華擡頭望殿內看去,內殿沉沉,哪裏能瞧見什麽,他心急如焚,竟等不得,于是揚聲道:“小師姑!小師姑!”

這般高聲,慌得門口的太監宮女們紛紛道:“道長不要高聲大氣的,小心驚擾了聖駕,我等都是死罪。”

蕭西華哪裏管這些,邁步上前:“小師姑!”

侍衛們見他大有沖撞之态,不禁手按刀柄:“站住!再亂闖就不客氣了!”

蕭西華哪裏跟他們廢話,趁機縱身一躍,青色的道袍影子飛舞,猶如一片青雲從衆人眼前掠過。他之前陪着薛翃在山野中行走,登高攀樹,最是能耐,所以輕身的功夫乃是一流。

侍衛們來不及拔刀,就給他闖入了養心殿。

當下侍衛們個個驚急起來,不顧一切地高聲道:“有刺客!”一邊兒跳入養心殿追了過去。

蕭西華是第二次來養心殿,第一次的時候,是他在慎刑司受刑,恍惚之中,并沒有認的十分清楚,如今一時之間分不清該往哪裏走,只是亂走亂叫道:“小師姑,西華在此!”但是目光所及,卻都不見那道影子。

早給幾個侍衛追了上來:“該死!還不跟我們退出去!”

這會兒西華總算發現了屏風之後還有通往後面的路,當下閃身跳了過去,身後侍衛們拔刀出鞘,一瞬間刀光劍影。

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前方有人低低喝道:“都在胡鬧什麽,還不住手!”

西華猛然止步,發現從殿後出來的,竟是個圓臉的老太監,卻身着一襲尋常布衣,看不出到底是何身份,也十分面生。

原來西華是第一次見鄭谷,自然不認識。

然而鄭谷冷不防地看見西華之時,整個人卻如遭雷擊,頓時愣在了原地。

此刻侍衛道:“鄭公公,這人突然不由分說地就闖了進來,大有不軌之意,我們正要将他拿下。”

鄭谷目不轉睛地盯着西華,半天,才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誰?”

西華皺眉:“我是陶真人座下大弟子,蕭西華,有事來找我小師姑,請你通報,快讓她出來。”

鄭谷勉強斂神,看他一眼,又轉開頭,向着身後的侍衛揮了揮手。

鄭谷雖三年不在宮中,但威望極高,衆侍衛也早知道如今甘泉宮換了主事之人,正是當年皇帝身邊重用的舊人,見他如此,這才把刀都收了,退後出門。

鄭谷溫聲勸道:“蕭道長,皇上正有要事跟和玉仙長商議,你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們。”

“什麽要事?”蕭西華冷冷地說,“我不想聽這些。”

鄭谷好脾氣地笑了笑:“陶真人是皇上親封的天師真人,的确有道,您是他的大弟子,為何脾氣如此急躁呢?”

蕭西華道:“鄭公公,我只要跟我小師姑說一句話,見她一面。”

鄭谷見他甚是固執,便道:“若是不可呢?”

蕭西華眉峰一蹙,冷冷地瞥着他,并不回答。

鄭谷對上青年人的眼神,卻見這雙眸子裏流溢着冷電般的銳光,令人心生寒意。

兩下正在對峙,蕭西華身後又有一人道:“我以為光天化日哪裏有這麽大膽的刺客,原來是蕭道長。”

蕭西華回頭,卻見來者竟是江恒,一見是他,西華臉色更不好,甚至冷哼了聲:“怎麽,你也是來阻攔我的?”

他微微揚首,竟渾然不懼:“好,你們只管上,今日除非踩着我的屍首,不然我一定要見到小師姑!”

養心殿跟省身精舍之間本就相距不遠,他們又是站在靠近後殿門口處,說話中,有個小太監從後繞了過來,惶惶然說:“鄭公公,皇上問發生何事了。”

鄭谷皺眉,擡眼看向江恒:“江指揮使,勞煩您……”

江恒笑道:“交給我了。”

鄭谷略一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深深看了蕭西華一眼。

蕭西華見他離開,忙要追上,眼前人影一晃,卻是江恒不偏不倚攔在他跟前。

“你幹什麽?”蕭西華怒道。

江恒把手指比在唇邊:“噓,不要吵嚷,若不想再去慎刑司受皮肉之苦。就乖乖地跟我走。”

“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蕭西華怒視着江恒,“我方才說的并非戲言,除非……”

“除非踩着你的屍骨嘛,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怕有人傷心。”江恒輕描淡寫地回答。

蕭西華不再理他,一心硬闖,不料才一動,江恒探手過來,一把攥住了他的肩頭,手竟如鐵掌,牢牢地把他擒住了。

“放開我,”西華拼命掙紮,卻無法掙脫,終于他咬牙說道:“你這卑鄙小人,無膽匪類,你先前對我小師姑那樣,我都是親眼見到了,如今皇帝想染指我小師姑,我絕不容許,你若是不敢出頭,就痛痛快快滾到一邊兒去!”

江恒聽了這幾句,手不覺一松,蕭西華趁機将他撞開,沖出了後殿門。

他一眼看見前方的省身精舍門口,當下搏命般的狂奔掠了過去,将兩名趕出來的小太監推開,連同裏頭往外走的鄭谷也給他撞到了一邊兒。

蕭西華不由分說地闖了入內,卻嗅到一股奇異的香氣,在鼻端若隐若現,他的心忽然有種怪異的不安,南風自窗口吹了進來,拂動幔帳。

蕭西華定睛看去,隔着重重地帳幔,依稀瞧見前方榻上,皇帝魁偉的身形若隐若現,黑色的龍袍半披在身上,随着動作露出了大片的肩膀。

突然間皇帝悶哼了聲,微微揚首,長發在肩後蕩了一個弧度。

與此同時,卻是女子隐忍般的低低嗚咽,若有似無地飄過耳旁,就像是一片極輕的羽毛撩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