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寶福聽到耳畔響起這人的聲音, 渾身一震, 手便失去了力氣,那瓷片自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太後跟貼身嬷嬷卻不約而同變了臉色。

這來人卻不是別個,正是薛翃。

薛翃看一眼寶福, 又看了看她受傷的手,雖只是幾處割傷, 沒有大礙,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兒, 望着那傷口流血的樣子,薛翃仍是難忍心頭一陣陣地刺痛。

薛翃自袖中掏出一塊兒帕子, 小心給寶福将傷口暫時包紮起來,輕聲說道:“端妃娘娘生了你, 是想你好好的活着,不是讓你自尋短見的。”

寶福原本當“和玉”是個仇人一樣,本絕不會聽她話的。

但是此時此刻, 心底的滋味難以形容——江恒已死, 寶鸾也跟她不是一條心,她得罪了和玉, 也恨極了太後, 如今已經是孤立無援了。

何況端妃身死的陰影在心中揮之不去,寶福生恐落入太後的手中, 白白地多受些非人的苦楚折磨, 便索性想一死了之。

沒想到這會兒站在自己身邊的, 居然是她一直都針對的“和玉”。

寶福說不出話來,只是低着頭流淚。

此刻,對面太後自然也将薛翃的舉止看在眼裏,便看一眼身邊的嬷嬷。

那嬷嬷便哼道:“都愣着做什麽,公主失心瘋了,居然傷了太後,還不速速先将她拿下,傳太醫診治?”

寶福聽到這句,重又怕了起來,微微有些發抖。

薛翃攥着她的手腕,往前一步,擋在她的身前:“太後娘娘,不必傳太醫,我自然知道公主有沒有失心瘋。”

嬷嬷笑道:“和玉仙長,這兒是永福宮,太後娘娘做主的地方,只怕輪不到您來插手吧?來人……”

薛翃瞥了一眼衆人:“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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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宮的那些宮女太監們不知所措。

雖然太後的命令不可違抗,但卻也都知道薛翃身份特殊,一時左右為難。

薛翃淡淡說道:“我插手了什麽?皇上頭疼腦熱,我可以為皇上診治,宮內的妃嫔身體不适,我也可以出手,寶鸾公主的病,也是我負責的,如今既然寶福公主身體不适,我不能看嗎?”

嬷嬷皺皺眉,看向太後,想看太後的意思。

先前因為寶福驚怒之下,掀翻了那些茶壺之類,太後身上濕了幾處,有幾滴熱水濺到臉上,隐隐泛紅。

太後不知自己傷的如何,心中盛怒加倍,道:“和玉,哀家知道你醫術了得,只不過,高明的醫術不是用來救治叛臣逆子的,寶福方才意欲致哀家于死地,哀家絕對饒不了這樣的孽障,你退下,這裏由不得你做主!”

又喝罵衆內侍:“都是死人?”

有一名嬷嬷仗着素日是太後身邊寵信的,當下上前欲把薛翃推開。

不料薛翃反手,手指輕輕一掠,并不見她怎麽動作,那神款體胖的嬷嬷已經悄無聲息地往後倒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一時引發陣陣驚呼。

寶福并沒有發現異常,只是懾于太後方才的那幾句話,瞬間抖的越發狠了,心底驀地出現了當年自己的母妃給拉了出去的場景,絕望痛苦交加,女孩子幾乎失聲大叫。

薛翃察覺寶福怕的厲害,便松開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拍了兩下,想給她安神。

“你……”太後看一眼地上人事不省的嬷嬷,心驚,“你幹了什麽?”

“衆目睽睽都看的明白,我能幹什麽?”薛翃笑笑,淡然自若道,“倒是太後的話說的有些不通,寶福公主在太後娘娘的照看下,向來都恭謹有禮,人人稱贊,今日怎麽會一反常态,作出對太後不利的事?難道說真的是失心瘋?或者,是有人驚吓到了寶福,讓她身不由己?”

太後忖度着要不要再叫人圍上,聞言遲疑道:“你、是什麽意思?”

薛翃道:“就像是病症一定要有個病因,我正在說公主的病因。記得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難道在太後娘娘的精心教導、言傳身教之下,會教出什麽叛臣賊子?”

太後給她的這句話堵了堵,重又心火上升:“你是在嘲諷哀家?和玉,皇帝雖然寵幸你,你可也不要太放肆了。還記得上回哀家跟你說過的話嗎?你真的想要試一試?”

“太後想要我的腦袋,自然是容易的,”薛翃不慌不忙道:“遠的不說,最近皇上才給薛端妃翻了案,證明端妃娘娘當初的确是給誤殺了,當時皇上昏迷不醒,一切都是娘娘您做主,您不由分說地就處決了端妃,今日,自然也能處決了別人。”

“你知道就好!”太後聽她提起端妃的舊事,越發惱怒,幾乎有些失控,“你不用拿端妃來說事兒,若不是在皇帝面前挑唆,皇帝怎會給你所迷,翻起這等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

“是舊事嗎?才三年罷了,”薛翃盯着太後,“太後以為,當年的人都死絕了,死了的人也不能真的變成鬼找回來,所以一切已成定局,卻不知冥冥自有天意……何皇後活生生地葬身火海,何貫跟田豐給千刀萬剮,娘娘您看,他們做了多少惡,便也償還了多少,逃不脫的,這是天意的公道,就算不用變成鬼也能知道。”

太後臉色微變,胸口起伏:“你、你是在威脅哀家嗎?你這……”

薛翃不等太後說完,笑道:“其實我還是覺着太後是極賢德明白的人,絕不會教出什麽破格壞規矩的兒孫,就像是皇上,皇上孝心為大,雖知道當年端妃之死跟太後娘娘脫不了關系,但卻絲毫也不追究,足見太後教的好。做兒子的疼惜母親,天經地義,怎麽這會兒,做祖母的卻不疼惜孫女兒呢?”

“哀家若真教的好,皇上就不至于非要翻出那件事來刺哀家的心了!”太後眼神閃爍,冷笑道:“你不用那話來轄制我,自古以來,彩衣娛親,卧冰求鯉,都是晚輩們孝順長輩,沒有個小輩們意圖謀害,長輩卻仍寬容這等狼子野心的。就算皇帝此刻在這裏,哀家也一樣是這麽說!哀家倒要問問,皇帝的女兒要謀害哀家,他是護着,還是要把她就像是她那個親娘一樣給處置了!”

寶福低低地嗚咽了聲,站立不穩,幾乎跌在地上。

薛翃回身将她一把抱入懷中。

太後的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好啊,”薛翃淡淡道:“那麽就叫人把皇上請來吧。”

太後一愣。

薛翃道:“就讓皇上來評這個道理,有人挑唆着寶鸾公主,教唆那只白鹦哥栽贓嫁禍在先,在公主的藥中下毒,想借公主的手毒殺了我在後。”

太後目光陰沉,嘴唇緊閉。

貼身嬷嬷見狀不妙,早命衆人暫且退下。

薛翃盯着她道:“就讓皇上一并來判一判,看看皇上到底是會仍舊縱容,還是會有別的處置方法。”

太後站起身,她慢慢走到薛翃身前:“你在威脅哀家?就算皇帝知道這些都是哀家做的,你以為皇帝會對哀家出手?”

寶福察覺她靠近,本能地貼着薛翃更緊了,心中甚是惶恐。

“當然不會。”薛翃回答。

太後挑眉。

“皇上不會對太後出手,”薛翃笑笑道:“但是顏家呢?”

太後像是給人掴了一巴掌似的,猛然僵了僵:“你說什麽?”

薛翃笑道:“聽說最近朝上有不少彈劾首輔大人父子的折子,皇帝體恤顏首輔一向來的操勞,不予追究,只是将小顏大人踢出內閣而已,怎麽太後不知道嗎?”

顏幽畢竟年事已高,顏家扶持顏璋,便是想讓顏璋繼承父親的首輔之位,入閣只是關鍵的第一步。

如果這時候給從內閣排除,再加上最近的朝廷局勢,太後最擔心的事情好像要發生了。

顏太後盯着薛翃:“你、你從哪裏知道的?”這種消息原本她會第一時間知道,可她居然一點風聲都沒得到。

薛翃微微挑唇:“這個……自然是皇上親口跟我說的。”

她略往前傾身,低低對太後道:“上回選內閣輔臣的時候,皇上說任憑我挑,那會兒我拒絕了。但是這次,皇上還要我挑,太後覺着我該選誰?”

“你……”太後氣的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嬷嬷忙上前扶着,“你敢……”

顏太後指着薛翃:“你這妖妃,後宮不得幹政……皇帝,叫皇帝過來!”

寶福轉頭,看見太後給氣的臉色大變,一時睜大雙眼,如在夢中。

“太後又錯了,”薛翃在女孩子的發端撫過,輕描淡寫的說:“後宮不得幹政,只不過,我不是後宮中人,妖妃兩字更加當不起。難道您忘了?”

在此刻,外間有人道:“大皇子殿下到。”

不多會兒,果然見蕭西華從外快步走了進來,太後一見西華,兩只眼睛立刻泛紅含淚:“琮兒!”

西華掃了一眼薛翃,淡淡地行了個禮,口稱:“太後娘娘。”

太後上前握住西華的手臂:“你來的正好,她、她仗着皇帝寵愛她,跑到永福宮來欺負哀家。”

一見了蕭西華,太後仿佛從方才盛氣淩人的太後娘娘,變成了無助的老祖母,若是不知內情的人見了,必然會鼻酸同情。

西華回頭,皺眉望着薛翃:“和玉仙長,你這是在幹什麽?”

他已經不再叫“小師姑”了。

薛翃道:“聽說寶福公主病了,特來看看罷了。就着她的病同太後說了幾句話而已,怎麽殿下也相信,我有那個能耐,在這永福宮裏撒野?”

西華還沒開口,太後怒道:“你方才一句一句,比刀子還狠,直戳我的心。你是要把哀家活活氣死。”

薛翃道:“娘娘不必擔憂,我只會治病救人,不會氣死人。何況就算我醫術不精,也還有太醫院的太醫們。”

太後氣的淚落,對蕭西華道:“琮兒,你聽聽她,何其猖狂!”

蕭西華擰眉道:“和玉仙長,你不要太過放肆了。雖然皇上寵你,但你也更該敬畏太後娘娘,你若還這般無禮!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沉默而淩厲的目光看着薛翃。

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只隐隐地一觸即發。

此刻薛翃懷中的寶福說道:“跟和玉無關!是太後……我聽見太後說讓寶鸾……”

薛翃不等她開口,便道:“好了公主,不要說了。你受驚過度,需要好生調養。”

說了這句,薛翃又看太後:“請娘娘恕罪,我先帶公主去寧康宮治療,免得她有個什麽不妥,又驚擾了娘娘。”

顏太後道:“寶福是在永福宮裏的,為何要跟你去?”

西華卻平靜說道:“太後,就讓她帶了去吧。這小丫頭看着有些古怪,別讓她在這兒生事,何況皇上才給端妃平反,留她在這兒有個不妥,也是煩心。既然有人想接這個包袱,就讓她帶走罷了,難道她還真的能反了天嗎。”

太後見他且說且冷冷地望着薛翃,心氣兒這才平了幾分,便道:“到底是琮兒最貼我的心。”

于是太後道:“你既然要帶她走,那就許你,只是,別叫她繼續胡言亂語。”

薛翃一點頭,拉着寶福的手,同她一塊兒離開了永福宮。

蕭西華看一眼她的背影,扶着太後的手出了暖閣,又看太後的臉上給熱水碰到的地方微紅,便又問了幾句,太後大為感動,便留了蕭西華,噓寒問暖,閑話家常,這才稍稍地把方才的事情壓下去了。

且說薛翃帶了寶福離開了永福宮,一路往寧康宮而行,小全子頻頻打量薛翃,方才他雖然跟着進內,但是全程不敢做聲,吓出了一身冷汗。

見離永福宮遠了,小全子才低低說道:“仙長,您方才……那麽跟太後說話,您不害怕嗎?”

薛翃笑笑:“有什麽可怕的?”

小全子唯唯諾諾:“雖然說皇上最大,但是在這宮內,連皇上也得聽太後娘娘的,如果太後真的不高興,會……”

“會立刻處決了我?”薛翃知道他要說什麽,又道,“我這不是還好端端的嗎?”

小全子嘆道:“我的魂都給吓得飛了。可是今兒得罪了太後,以後一定要小心行事了。”

薛翃不言語,只是看着身邊的寶福。

自從出了永福宮,寶福就一聲不響,薛翃暗中把她的脈,察覺脈象紊亂,知道她受驚過度,生恐有個三長兩短,便特意溫聲道:“公主的手還疼嗎?”

寶福舉起右手放在眼底瞧,見薛翃的帕子上已經殷出了血,可她卻不覺着有多疼似的。

薛翃看她神色恍惚,便又道:“公主別擔心,我有特制的藥膏,回去給公主塗了,會好的很快。”

寶福突然轉身:“你為什麽要救我?”

薛翃一怔,寶福道:“我先前明明對你很不好,今天你為什麽還要幫我?”

“因為……”薛翃看着女孩子淚漬未幹的眼睛,忍不住擡手給她擦了擦,“因為我真心喜歡公主。我不想你……受任何委屈。”

這一句話,讓寶福的淚再也止不住:“騙人的,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對寶福來說,如果說之前“和玉”對寶鸾好是在演戲、好以此得到皇帝的青眼往上爬,那麽今日她對寶福所做的這些,非但沒有任何好處,而且就像是小全子說的一樣,容易引來殺身之禍。

薛翃把女孩子拉到身邊:“公主不相信也無妨,只是我要告訴你,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會盡全力保護公主,對你好,讓你像是其他女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不再擔驚受怕,也不用再看人的眼色活着。”

寶福聽了這幾句話,心中那一點遲疑猶如雪見了太陽,瞬間消失,她張開雙臂抱住薛翃,大哭起來。

自此,薛翃把寶福接到了寧康宮,讓她跟寶鸾兩人住在一起。

兩個小姐妹從端妃出事就分開,彼此多有隔閡,如今重又聚在一塊兒,寶福又解開了心結,兩人竟如同昔日一般姊妹相處,十分融洽。

這一夜,兩個孩子同床而卧,說着閑話。寶鸾說道:“姐姐,父皇給母妃翻案,真的是和玉的原因嗎?”

寶福道:“我原先是個傻子,什麽也不知道,現在想想,自打和玉進宮後發生的那些事,直到現在,如果說不是因為她,父皇絕對不會做這種會讓太後不高興的事。和玉是真心為了母妃,為了你我。”

想到那天在永福宮裏薛翃跟太後的對峙,寶福的目光有些朦胧:“她真的很厲害,大概是母妃在天之靈放心不下咱們,所以叫她來救護咱們的。”

寶鸾翻身起來:“姐姐,不知道為什麽,我一旦跟和玉在一起,就覺着格外安心。當她抱着我的時候,就好像是母妃抱着我一樣。”

寶福微微一震,突然想起那天在永福宮薛翃把自己抱入懷中,那時她的感覺,卻跟寶鸾一模一樣,有種給端妃抱住時候的溫柔、可靠之感。

寶福發呆的時候,寶鸾突然看見吊在簾子上的那兩個香囊,于是起身解了下來:“你看,這是和玉給我做的,是不是跟母妃之前做的差不多?還有一個是給你的,只是怕姐姐不要,所以她收起來了。”

“香囊?”寶福吃驚,接過來看了眼,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嗅到那股清淡的香氣,寶福一愣,然後她再度深深一聞。

寶福一骨碌坐起身來。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香囊:“這個、是和玉做的?她親手做的?”

寶鸾道:“是啊。那時候,還給太子哥哥也……”想到那天發生的事,寶鸾低下頭去,沒有再說。

寶福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香囊:“這個味道,味道……”

“怎麽了姐姐?”寶鸾問。

寶鸾畢竟比寶福要小兩歲,有些事情記得未必清楚,但是對寶福而言,這種熟悉的氣息,卻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

甚至連這密縫的針腳,這熟悉的竹報平安的栩栩如生的圖案……處處都透着無比的眼熟。

可是……這怎麽可能?

入秋之前,永福宮太後派了一個內侍過來,傳太後口谕,已經給寶福公主選好了佳婿。

對方是在滇南的一位将軍,新才平了滇南之變,功勳赫赫。

皇帝先前正在想着要賞賜些什麽給他好,按照太後的說法,這種功臣,把公主配給他,便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雖然這位将軍年紀不小了……不過幸而他的妻室早亡,所以是個鳏夫。

寶福聽說後,反應倒是很平靜。

如果沒有那天在永福宮的争執,這會兒的寶福只怕要尋死覓活。

但是現在聽了這消息,寶福卻仿佛像是聽別人的事一般,反應很是平淡。

反而是寶鸾,打聽到消息後着急非常,抓着寶福說道:“這怎麽成?聽說那個人已經四五十歲了,豈不是比父皇年紀還大?而且還是死了夫人的……姐姐,這個人不能嫁!”

寶福笑道:“好了,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寶鸾道:“太後一定是因為上回我沒有聽話,姐姐也得罪了她,所以才報複的,父皇怎能答應?姐姐,我跟你一塊兒去求父皇。”

寶福拉住她:“別忙,嫁給誰我心裏一點也不在意,橫豎不是嫁給我喜歡的人,誰也一樣。姐姐只是……想,以後跟你見面就難了。”

寶鸾畢竟年紀小,瞬間紅了眼睛:“姐姐,你是不是覺着咱們求父皇也無濟于事?那麽,那麽……咱們求和玉,如果是和玉跟父皇求情,父皇一定會答應的。”

“不許去,”寶福捉住寶鸾,把她拉到身邊,“別去。”

“為什麽!”寶鸾淚汪汪道:“難道你還不相信和玉嗎?”

“不!我正是因為相信她,”寶福搖頭道:“別再給和玉添麻煩了,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咱們不能幫不了她,還總是拖累她。”

寶鸾詫異地望着寶福:“姐姐……”

寶福笑了笑,道:“和玉說會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委屈,她一定做了自己能做的,何況上次為了我已經跟太後撕破臉了,不能再讓她為難。”

寶鸾呆呆的:“難道,就真的嫁去滇南那麽遠的地方?還是嫁給那樣一個人?不,不行!”

寶福把她抱入懷中:“沒關系,寶鸾,說句不好聽的,我總算要離開這皇宮了。”

寶鸾仰頭:“姐姐。”

寶福微微一笑:“自從母妃出事,我聽他們說起那種種慘狀——現在想想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說給我聽想吓唬我,那一段日子,每一刻都覺着自己會死,會像是母妃一樣的慘死,太後把我叫了去,不是懷着好意的,只是因為我年紀大些,太後怕我知道事情,以後會對她不利,所以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教導,起初我什麽也不知道,只是又怕,又想念母妃,總是哭,那次無意中遇到江指揮使,是他拉了我一把,他告訴我,要在永福宮裏怎麽生存,要為了自己活着,只要活着,也許有一天,就會有意想不到的好事……”

寶福說着,淚已經忍不住掉了下來:“我本來不相信這些話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記得特別牢,也開始按照他教我的,在永福宮活了下來,可一旦想起母妃,就好像又回到了那種在刀尖上走的日子,我心裏想離開這宮內就好了,就不用老是怕給人用刀……這次遠嫁,雖然不是嫁給什麽好的人,可總算是完成我的心願了。江指揮使已經沒了,這宮內我唯一牽挂的只有你,如今有和玉在,我自然也是放心的。”

寶福拭幹了淚,又替寶鸾将淚擦幹:“以後你乖一些,凡事都聽和玉的話,就當她是……”

寶鸾吸吸鼻子:“當她是什麽?”

寶福擡眼看向床上挂着的香囊,輕聲說道:“就當她是……咱們的母妃一樣。”

很快,到了公主遠嫁的日子。

寧康宮裏的嬷嬷們一大早起身,幫着公主梳妝打扮,直到天明才整理妥當。

眼見時辰将到,寶福公主卻去了一個地方。

雲液宮。

薛翃正坐在桌邊出神,見寶福來到,也并未起身。

寶福走到她身旁,道:“我今天就要出宮了,怎麽你也不去送送我?”

薛翃不看她:“公主……出宮後,要好生保重自己。”

寶福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怎麽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了,難道還在為我以前做的那些事,生我的氣?”

薛翃喉頭動了動,終于慢慢地轉頭看向寶福。

她竟是淚痕滿臉,雙眼通紅。

寶福雖早有預料,但看她如此,自己眼中的淚早滾滾地落了下來。

兩個人彼此相看,都是淚流不止,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才清晰了片刻,又轉為模糊。

半晌,寶福才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別的不說了。這句話,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

薛翃道:“你說。”聲音竟也低啞不堪。

寶福吸了吸鼻子,說道:“你、你是不是……她?”

薛翃望着她,并不回答,但雙眼裏除了淚,卻另有一種讓寶福再熟悉不過、也最是渴望的東西在翻湧。

寶福走前一步,張手抱住薛翃的脖子,她低頭貼在薛翃耳畔道:“真的是你嗎?母妃?”

那一聲呼喚傳入耳中,薛翃死死地咬着牙,才讓自己封住了即将脫口的嗚咽。

寶福轉頭看着她含淚的眼睛:還有誰肯為了自己這樣傷心?

除了親生的母親目睹自己的孩兒遠嫁才能哭的如此,世間還有誰肯為了她如此?

寶福道:“我知道,我看見那個香囊的時候就知道了。”

她猛地抱緊了薛翃,卻再也沒說什麽,又過了許久,才緩緩松手。

寶福後退一步,雙手提着裙子,就地跪了下去。

她沖着薛翃,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含淚向着她一笑,起身往外。

“寶福!”身後響起熟悉的呼喚,薛翃起身,三兩步沖到寶福身後,将女孩子摟住。

寶福背對着她,那一聲母妃幾乎又脫口而出。

良久,外頭有小全子來探頭,似乎想催促,可看這幅場景,又不敢出聲。

薛翃收斂心緒,在寶福耳畔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寶福并不是很懂。

“去吧,”薛翃也沒有解釋,只道,“你會明白的。一定……要好好的。”

寶福緩步走出雲液宮,在雲液宮的門口,她回頭。

看着在宮殿門口那個越來越模糊的影子,是自己的母親端妃?是和玉?寶福只知道心痛難忍,她伸手捂着臉,用極模糊的哭腔叫了聲:“母妃……”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她很怕自己若是還回頭看,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是日,公主的銮駕出了城,一路轟轟烈烈往滇南而行。

走了半個多月,進了浙江地界,地方官親自出迎,将送親使一行人安置在驿館內。

到了夜晚,寶福正朦胧欲睡,卻察覺有人掀起了簾帳。

她模模糊糊睜開雙眼,借着一點幽淡的燈光,看清楚那人的臉。

寶福望着這張曾朝思暮想、魂牽夢萦的臉,幾乎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直到那人一笑:“快起來吧,再遲會兒巡夜的侍衛就過來了。”

寶福還在發愣,已經給他一把揪了起來!

***

正如薛翃所說,顏璋因工部的差事不力,給皇帝申饬,免除他內閣閣員之職位,責令他閉門思過一個月,罰俸半年。

這好像是一個信號,——皇帝之前雖曾跟太後說過,只是給薛家正名,絕不會動其他不該動的,或者借機整倒誰,但是,太後很難把這當做是一個正常的朝廷人事變動。

內閣裏五位輔臣,原本三個是敵派的那還罷了,至少顏幽是首輔大人,身邊有一個心腹就足以應付,但如今五人又去了一個,而且新選上來的那個,名義上看着是中立之選,但事實上怎麽樣,只有皇帝知道。

當然,顏首輔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他的人。

所以,這當然是一個信號。

這天,皇帝召了薛翃來至省身精舍。

正嘉皇帝身着素白色的暗龍紋緞袍,如墨般的長發依舊給金冠束在發頂,負手而立,殿外的風撩起他白色的袍袖跟衣袂,飄然若仙。

皇帝凝眸含笑望着她走近身旁,倒是豐神俊雅,令人傾倒。

怪道鄭谷最近總是嘀咕:“皇上近來真是越發年青了。”

今日天朗氣清,也不是弦望月朔,皇帝的精神很好。

他吻着懷中之人,看着她隐忍的表情,近乎貪婪地汲取她口中的甘霖。

《仙經》上說:令人長生不老,左手握持,思存丹田,飲玉津,上下徐徐,情動而退。

但還有一句“非上士有智者不能行也”。

畢竟這種事很容易叫人沉迷其中,就連精明自持如正嘉皇帝,也有數回失了分寸。

雲翻雨覆,皇帝抱着薛翃,輕聲在她耳畔說道:“你告訴他們,朕是你的道侶……這話說的甚對,可知朕從未對別的妃嫔如此耐心過。唯有你,是朕唯一的道侶。”

薛翃雖拜讀過陶真人所給的那些書冊,也能舉一反三,但到底體質上差了許多,只能勉強應酬皇帝,偏偏皇帝精力強悍而高昂,每一次合和交會,最後幾乎都累的暈厥。

此刻也只能靜靜地聽着皇帝的聲音,一邊暗中調息,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別再無知無覺地睡過去。

正嘉望着她長睫微阖甚是乖靜的樣子,心中憐愛交加,擡手撫過她的臉頰,嬌嫩的肌膚上還有未退的絲絲汗意,以及那沒有散盡的緋紅。

目光描繪過她的柳眉,丹唇,修頸……這般世間難得的人物。

正嘉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古怪念頭,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朕突然想……”

他并沒有說下去,薛翃微微睜開眸子:“想什麽?”

正嘉将那念頭遏制住:“不,沒什麽了。”

皇帝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很少這樣欲言又止。

薛翃心裏略覺着古怪,卻也并沒有十分在意。

頃刻,皇帝傳鄭谷遞了帕子,他輕輕地給薛翃擦拭額頭跟頸間零星的汗滴,一邊半是哄勸般說道:“今晚上你便留在這裏吧。”

薛翃道:“若是如此,越發會有閑話了。”

“那就做朕的妃嫔可好?順理成章。”

薛翃仍是閉着雙眸:“後宮不得幹政,而且真的成了妃嫔,我多說錯了一句話,要給人殺起來就更容易了。”

就像是太後說的一樣,皇帝早不是三年前的那個皇帝了。

那天在永福宮裏,薛翃為了寶福跟太後對峙的種種,早經過人的口傳入了皇帝的耳中。

正嘉自然知道薛翃在說什麽,不由莞爾。他望着懷中之人懶懶散散的樣子:“誰敢殺你?”

“明知故問。”薛翃總算恢複了幾分力氣,往旁邊翻開了些。

皇帝擡手把她捉了回來,唇邊帶幾分戲谑:“朕就想聽你說。”

薛翃緩緩擡眸:“我偏不說。”

正嘉望着她平靜如水的目光,她的臉頰上還有交會之後的桃色淡紅,偏偏仍是如許冷靜自持,不為萬物所動似的。

皇帝突然情難自已,摁着她的肩頭低頭又吻了下來,薛翃掙了兩掙,那才積蓄的一點力氣很快就消失殆盡了。

這一夜,皇帝強把薛翃留在了省身精舍。

就在寶福公主離京之後不多久,在為當年的端妃之案平反後,皇帝再度下诏,追封當年雲液宮早夭的三公主為懿安公主,薛端妃薛翃為純愍皇後。

伴随着诏書的公告天下,宮內還有另一個消息也随之傳開:太後娘娘突然病倒了。

一塊兒病倒的還有含章宮的莊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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