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鄭谷想錯了, 這會兒薛翃不在寧康宮。

禦花園中,飒飒秋風,正是金菊開的最好的時候, 生長在秋季,菊花的香裏天生帶一種寒意凜冽的氣息。

寧妃微微伏身, 嗅了嗅那上頭的香氣,笑道:“我當年在花坊的時候,聞過了太多的花香,反而覺着其他的香味太過普通了, 倒是這菊花最得我的心, 她生在秋風肆虐肅殺, 百花萎謝凋零的時候, 她卻渾然不懼風刀霜劍,仍是開的這樣燦烈動人, 我最愛她這般孤高桀骜的精神。”

禦花園內的品種是最全的,瑤臺玉鳳, 墨牡丹, 玉翎管,綠水秋波, 仙靈芝, 雪海……各自熱鬧, 争奇鬥妍。

薛翃道:“你最喜歡哪一種?”

寧妃道:“我原先最喜歡的是墨牡丹, 可是後來, 又最喜歡雪海了。”

墨牡丹通體血色, 耀眼奪目,因為花朵雍容大氣,所以以墨牡丹為名,雪海卻是一片雪色,花朵收攏,宛若片片晶瑩雪花,半點塵埃不沾。

薛翃微微一笑說道:“為什麽短短時間內,品味變化這樣大?”

寧妃莞爾道:“大概是心境變了。雖然也并不讨厭墨牡丹,但心裏還是希望,能像是雪海。”

薛翃道:“你是喜歡雪海的純淨不染,也許正是因為……我們誰都不能做到如雪海一樣幹幹淨淨的。”

“恰恰相反,”寧妃笑望着她道:“你看,你的想法畢竟跟我不同,因為我們本不是同一類人,你的心畢竟還軟,可是我心裏什麽都沒有,我做了很多事,也許在別人眼裏是容不下的,有違天理的,但是我做了心中想做的,反而覺着痛快。”

薛翃無言低頭:太子,皇後,以至于現在的太後……

寧妃說道:“但是我心裏仍然有着揮之不去的遺憾,你可知道是什麽?”

薛翃問道:“什麽?”

寧妃仰頭看着秋日的天高雲淡,輕聲道:“我恨我沒有早一點醒悟,若我早一點明白過來,早些爬上來,也許會幫助純愍皇後一臂之力,讓她不至于落到那種慘烈境地。我現在所做的,雖是報答她昔日的恩情,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而已!”

薛翃看她一眼,卻又将頭轉開:“你其實……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寧妃笑了笑:“我若不去做,這輩子就白活了。如今總算完了大部分的心願。”

薛翃隐隐覺着不對:“寧妃……”

寧妃卻沒等她說完:“我知道你想問我的是什麽,你當初告誡我,別對太後出手。我知道你是怕我露出馬腳遇到危險,但是……我沒有聽你的。太後宮內那些釉中彩的藥瓶,的确是我故意放進去的,但我也知道,太後他們那裏也心知肚明着。”

薛翃的心狠狠地一悸:“你……你明知道太後會察覺,卻仍舊這樣做!”

寧妃說道:“當然,我知道太後精明異常,從太子出事開始,太後只怕就盯上了你,她怕顏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損,也怕後宮裏出現一個人,會左右皇上的想法,甚至比她更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所以她必須要除掉你。”

薛翃自然心知肚明,太後對她的敵意,起初還是按捺着的,但随着朝中勢力的變更,後宮裏親太後一派的消亡,雙方的劍拔弩張再也掩不住了。

太後想除掉她,只是在試探之中,也試探出了皇帝對于她的着意袒護跟偏寵,直到薛家翻案的事爆發,顏家在內閣裏勢力式微,太後再也忍無可忍。

太後需要一個一擊必中的法子。

而唯一能讓皇帝心甘情願把薛翃除掉的——是皇帝知道了薛翃在謀害太後。

寧妃的出身,身為太後,稍微一查就能清楚,一個小小地花房宮女,受過端妃的恩惠,宮內知道此事的人畢竟還沒死絕。

太子之死,皇後火焚,乃至永福宮那些釉中彩的藥瓶,一條條線索都在太後跟前兒。

她只需要把這些線索絞在一起,點燃。

太後毒發病倒,原因不一定在于那些藥瓶,藥瓶的最大作用是存在,這樣才能讓皇帝知道,九仙薯蓣煎有問題。

只是太後到底低估了皇帝的心意。

太後還沒有等到皇帝下令處決薛翃,偏偏莊妃竟給治好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篑!

寧妃笑說道:“太後以為我中了計,我也讓太後以為我中了計,為了做戲全套,太後暗中派人給莊妃也下了鉛毒,如此宮內兩個飲過九仙薯蓣煎的人都毒發病倒了,皇上還能辯解什麽?但是太後雖然夠狠,卻低估了皇上對你的喜歡,也低估了你的醫術。而我沒有。”

寧妃笑看着薛翃,眼中卻有淡淡的淚光:“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也知道皇帝經歷過端妃的事情,不會再輕易地被太後左右了,我利用皇上的疑心跟對你的喜愛之心,走到了今日的這一步。”

“你為什麽要多餘的做這些事!”薛翃難以忍受,眼中的淚顫動,終究滾滾落下,“我告訴過你,太後歸我!我有法子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你這樣做,瞞不過皇上的眼,他遲早晚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瞞不過,我只是想跟那老虔婆同歸于盡而已。”寧妃雖是含笑,眼中的淚卻也滾滾而落,“我沒有護住純愍皇後,惟有以死報之!”

寧妃沒有低估正嘉的心意,因為她對皇帝無愛。所以置身之外的她反而是最明白皇帝心性的人。

正嘉皇帝當然會察覺一切的事情之中都有寧妃的影子,但同時最重要的是,皇帝也會察覺,太後是故意的假裝中毒。

只有這樣,太後才會失去皇帝的信任,在皇帝的面前,太後才會完全地失去她為人母的優勢。

畢竟之前端妃身死一節,已經是皇帝的心病,如今不過是摧毀皇帝最後一絲容忍的稻草罷了。

寧妃道:“我知道你會對太後出手,但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不會饒了你。所以我先……讓太後失去皇上的信任。畢竟,就算我不做此事,如你所說,皇上遲早晚會發現我之前的那些,他不會饒了我,要是能讓我為你做一點事,我也……”

薛翃突然發現寧妃的臉色有些怪異,她上前一步,掐住寧妃的手腕。

脈象大亂,跳的急促,薛翃無法相信:“你幹了什麽?”

寧妃道:“皇帝只怕很快就會派人來問我,我可不想去慎刑司。”

她的聲音已經很微弱,薛翃的心狠狠揪痛,她擡手入懷拿出荷包,從裏掏出一顆保命丸塞進寧妃的口中,厲聲喝道:“吞下去。”

寧妃不肯,只是仍殷殷地望着她:“之前你昏迷的時候,我聽見你叫寶鸾、寶福……還有小公主,你……你為什麽……”

“因為我就是……我就是、”薛翃閉上眼睛,淚打落在寧妃的臉上,她咬牙道:“我就是你心中惦記的那個人,我就是端妃。”

她承認後,心中又後悔,會不會早點告訴寧妃,寧妃就不會尋死了?

薛翃流着淚道:“你太傻了,你太傻了!”

“果然,”寧妃眼中的淚影浮動,目不轉睛地望着薛翃:“我就猜到了,我就知道,除了她,沒有人那麽溫柔地對待公主,沒有人……這麽、溫柔的……”她微微一笑,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

那顆保命丹沾血,骨碌碌地從她唇邊滾落地上。

寧妃舉手,在薛翃的臉頰邊上輕輕撫過,喃喃道:“下一世,希望能夠、早點遇見您。”

纖纖玉手搖搖晃落。

薛翃窒息:“寧妃?香草!”

寧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眼角沁出一抹淚,滑入鬓中。

“香草,香草……”薛翃不信,她哽咽地喚着,卻無法再将寧妃喚醒。

薛翃拼命抱着,卻抱不住寧妃,兩個人一塊兒跌倒在菊花叢中。

寧妃合着眸子,嘴角還帶着一抹笑意。兩人恰恰躺在一大片的雪海之間,這幅場景絕美如畫,而她看起來,仿佛只是在花間睡着了,在做一個甜夢而已。

薛翃嗅到秋菊凜冽的氣息,她抱緊寧妃,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

四天後,莊妃的身體已無大礙,因為寧妃自盡,且宮內事多繁忙,皇帝便命瑜妃協理六宮之事。

只是對于寧妃之死,皇帝的态度異常的冷淡,并沒有叫操辦喪儀,只命草草地将她葬了而已。

這天在永福宮,太醫們照例給太後看過了身子,先前按照醫治莊妃的法子又給太後照例用了針灸刺血,太後果然覺着頭上好了很多,眼前模模糊糊地也能看見東西了。

今日太醫們進了湯藥後,內侍報說大皇子到了,太後十分喜歡,叫了西華到跟前,噓寒問暖。

片刻西華起身去給太後端茶,半晌沒有動靜。

太後看不清東西,等的有些着急,叫了兩聲,突然察覺宮內居然靜的異常。

顏太後一愣,隐約察覺有人走到身邊,太後驚喜叫道:“琮兒!”

那人并沒有出聲,太後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藥氣,似曾相識。

她渾身一震,醒悟過來,厲聲喝道:“誰在哪裏!”

薛翃站在榻前,默默地望着面前的顏太後,跟三年前相比,太後并沒有大變,甚至面相都越發的慈和了,方才喚西華的時候,那股親昵的口吻,令人動容。

若非親身經歷,怎麽會知道,一個人竟然會有這樣截然相反的兩面,能溫情到如此地步,也能殘忍到如此地步。

薛翃輕聲道:“太後,是我。”

顏太後哼道:“是你,哀家早知道了。你來幹什麽?”

薛翃道:“聽說太後體內餘毒未清,太醫們焦心的很,所以我來瞧瞧,看能不能幫手。”

太後道:“你不來害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薛翃微笑道:“太後時時刻刻想着害人,所以也怕人來害自個兒嗎?”

太後皺眉。

薛翃緩緩俯身,打量太後的臉色,太後察覺她靠前,卻瞧不清她的臉,又發現身邊好像沒有別人,一時戒備起來:“你幹什麽!”

薛翃雲淡風輕道:“我看看太後的臉色怎麽樣了。對了,太後近來會不會覺着,髒腑內常常有一點小小的刺痛?”

顏太後心頭一動:這兩天她時常覺着體內有些隐隐痛楚之感,難以忍受,只是極為細微,太後只當是之前的鉛毒沒有散盡,假以時日自然無憂。

太後道:“怎麽?”

薛翃說道:“我想讓太後有個準備,這只是開始。”

“你說什麽?你是什麽意思!”太後有些焦躁地轉頭,卻仍是看不清面前的人,只朦朦胧胧地瞧見一張似娟秀的臉龐。

為什麽,這時侯看起來,好像面前的不是和玉,而是……

不,那個人早就死了!

太後恍惚之中,薛翃淡淡說道:“太後有沒有聽說過,滇南有一種蠱毒。”

“蠱……毒?”顏太後一愣,無法相信,“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麽?”

薛翃好像沒聽見她的問話,小聲道:“滇南那邊的異族,有一種養蠱的法子,有一種最厲害的叫做百日蠱,是用蜈蚣,蠍子,毒蟾,毒蛇,壁虎五種毒蟲在器皿中互鬥,最後剩下的一只,叫做蠱王。”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放肆!”太後聽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不想再聽下去。

“這剩下的一只蠱王,用斷腸草喂養,百日之後,毒蟲消失,剩下的粉末,便是百日蠱,若是給人沾了一點,這蠱便自滲入體內,然後從身體之中開始長成,一日一發,以五髒六腑為食……”

“住口!”太後渾身發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來人,快來人!”

薛翃道:“這中蠱的人,起初腹內會有刺痛之感,然後,這刺痛會逐漸加倍,就像是有蟲子咬着五髒六腑,有刀子在身體裏一刀一刀的刮着,恨不得剖開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夠,中蠱之人得忍受這種劇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聽你的胡說!你給哀家打住!”太後驚怒交際。

薛翃道:“我好心給太後說明你的症狀,太後怎麽卻不領情呢?”

“你、你……”太後不知如何是好,卻突然覺着身體不适起來。

“對了,太後可知道,這種百日蠱還有一個別名嗎?”薛翃微微傾身,靠近在太後耳畔輕聲道:“這種百日蠱,跟淩遲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淩遲蠱。”

“淩遲?不!!”太後慘叫起來,“來人,來人啊!”

腳步聲響起,太後像是見到救星般,不顧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這個妖女,這個賤人她要謀害哀家。”

響起的,卻是西華的聲音:“不要驚慌。都退下吧。”

太後一愣:“琮兒?”

西華走到跟前,聲音平穩:“太後。我在這裏。”

太後聽見他來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這賤人拿下,她、她對哀家下了蠱,快!”不提則已,一提,肚子裏突然刺痛起來,就像是有人拿針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過般。

太後慘叫了聲,冷汗涔涔,驚慌失措地叫道:“傳太醫,快傳太醫來。”

西華回頭看向薛翃,後者臉上,是一種令人無法形容的表情。

然後西華回頭:“傳太醫!”

這會兒太後又忍痛叫道:“琮兒,別放過她,快給哀家殺了她,她、她……是個妖邪!”

西華握住太後的手。

薛翃靜靜地立在原地。

她望着顏太後,這個女人為了維護他們顏家,維護她在後宮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語一起置她于死地,害了整個薛家。

當時她們惡毒的選擇哪種法子謀害她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這些會一點一點都報應在她們的身上?

薛翃望着太後因為恐懼和疼痛而隐隐變形猙獰的臉,仰頭一笑,轉身出永福宮而去。

***

甘泉宮,省身精舍內。

皇帝負手而立,輕聲念道:“得一子,損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時;救一人,殺一人,來來往往俱為真。”

“這是什麽?”薛翃問道。

正嘉道:“這是張天師送給朕的那字貼上所寫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歸原主”四個字外,便是這兩行似謎語,又似谒語的話。

聰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無法猜透。

正嘉問道:“你是天師最後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這是什麽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損一子,救一人,殺一人……”

她搖頭:“這既然是給皇上的,說的必然是跟您有關的事,只怕還得您自個兒參悟。”

“跟朕有關?”正嘉皺眉,卻因為薛翃這句話,讓他心中掠過一道靈光。

他看着薛翃,心中默念“來來往往俱為真”這句。

薛翃整理妥當,起身欲回雲液宮。

正嘉凝視她風輕雲淡的舉止神色,突然心頭恍恍惚惚,竟脫口喚道:“翃兒。”

薛翃擡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過來。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只着雪白的羅襪,踩過琉璃地磚走到她跟前。

“有時候覺着你,真的很像是純愍皇後,”正嘉垂眸望着她,“朕已經下旨了,讓你還俗,封你為敬妃。”

薛翃并不怎麽詫異,只問:“怎麽突然要封妃?”

正嘉說道:“最近宮內的事太多了,讓朕煩心,連天下事都沒這麽煩心過。該有件喜事兒讓朕寬寬心了。”

薛翃道:“太後又病重了,皇上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醫們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還有太子在呢,太後最喜歡他,至于朕,太後見了只怕未必會高興,就不去讓她老人家煩心了。”

先前按照太後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冊封大典,正式封了西華為皇太子,位居東宮。

而正如寧妃所說,皇帝對太後已經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後聲稱和玉再度謀害等等,正嘉也并沒再去永福宮,只是聽太醫們禀奏太後的情形。

據太醫們所說,太後的身體其實并無大礙,只是因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時間,還要驅除餘毒。

又說太後之所以心神不穩,只怕因為體內的鉛毒不散,導致太後産生了一些幻覺之類的。

薛翃突然發現正嘉鬓邊多了一絲白發,她微怔之下,擡頭細看,卻不期然地又連連發現了好幾根。

薛翃張了張口,卻并沒有說什麽,只道:“皇上近來也甚是操勞,不必過分憂心,還是自己多留心保養。”

正嘉探臂,雙手将她環抱入懷中:“怎麽,擔心朕了?”

薛翃無法面對他的目光,低頭道:“我該回去了。”

正嘉說道:“最近朕也時常覺着胸口血氣翻湧,有些力不從心了,之前太子年紀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總算琮兒回來了,內閣的那些人說,他是個精明強幹,不輸給朕的,朕心裏也很是安慰。或許是時候該退一退了。你說呢?”

薛翃道:“皇上關心太子是理所應當,只是力不從心這些話,卻是自謙了。”

正嘉聞言頗為高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總是知道怎麽說話,才會哄朕開心。”他擡手在她的鼻子上輕輕地一刮,“你放心,朕還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來,眼中的笑卻并沒有消散。

薛翃問道:“您想說什麽?”

皇帝終于說道:“朕有個想法,只是說出來,怕你會取笑朕。”

薛翃道:“什麽想法兒?我怎會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視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點難以啓齒,過了會兒,才終于說道:“朕想……讓你給朕生個孩子。”

薛翃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能聽到這樣一句話。

她的臉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點僵硬之色。

孩子?她當然有,而且不止一個。

但是……

薛翃低下頭,一聲不言語。

正嘉将她的下颌緩緩擡起:“怎麽了?是不願意嗎,還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讓皇上失望了。”

“哦?為什麽?”

和玉的身體從小兒就弱,後來出家修行,比先前雖強的多了,但體質天生便虛寒,子嗣上是非常艱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醫術,當然明白這點。

定了定神,薛翃沒有回答皇帝,只是問道:“皇上膝下不是兒女雙全了嗎?”

正嘉道:“當然,朕也從來不以兒女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個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會是什麽樣兒的,必然如你般可愛,如朕一般……”

他的聲音溫和帶笑,傳入耳中卻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聽,把皇帝推開:“我答應了要去看望寶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擡手,及時握住了她的手,“你這麽喜歡孩子,難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嗎?”

薛翃背對着皇帝,心跟手卻都是涼的。

“朕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正嘉望着她,唇邊有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時候,說過好些夢話。”

薛翃微震,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後來皇帝并沒有提起,她就僥幸的覺着無礙了。

後來寧妃臨死之前也洩露,她曾叫過寶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無知無覺地說了些什麽夢話?

如今聽皇帝重又提起來,不禁回頭。

皇帝的眼中難得地浮現一絲真正的溫情:“你可知道,朕很高興。”

薛翃意外:“為什麽?”

正嘉道:“因為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朕去探望你,聽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渾身猛然一顫,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頭上:“這不可能!”

正嘉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反應,卻笑道:“怎麽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鄭谷也聽見了。”

皇帝含情脈脈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說,沒想到心裏倒是一直還想着朕,有朕的,對不對?”

薛翃凝視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來。

她為什麽會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夢見了好多雜亂的場景,其中就有,她噩夢的根源跟由頭,那夜的雲液宮。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間,被割的鹿肉變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厲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聲嘶力竭,拼盡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卻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聞,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絕望裏叫着正嘉,希望這個無所不能的帝王能夠将她從地獄裏拉出來,但是沒有。

不管當時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沒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後,知道她是冤屈的,卻也沒有想要給她平反,甚至順理成章地牽連了薛家。

如今這個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說——她在夢中喚了他。

他以為這是好事。

他居然還為此喜歡。

一股怒意從心頭升起,薛翃用盡渾身的力氣将正嘉推開。

皇帝意外,踉跄地後退了兩步:“怎麽了?”

薛翃指着他,卻說不出話,眼淚卻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所有的話,千言萬語都嵌在喉嚨裏,憋得她好難受。

皇帝給她的樣子驚到,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重走到她的身邊,想将薛翃抱住。

“別過來!”薛翃無可忍,淚落如雨,“別過來,你別碰我!”

正嘉雙眸微睜,略有些許疑惑:“和玉……”

“別叫我和玉!”薛翃顫聲說,淚順着臉頰往下,“你方才叫我什麽!你說我像誰!”

正嘉即刻反應過來:“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裏的疑惑,慢慢地被一點一點的銳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見血滴滲出,以很緩慢的姿态墜落。

***

當年端妃給不由分說地定了罪,太後跟皇後是決心要将她即刻處死,以免皇帝醒來,夜長夢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嚴密。

行刑之前,有個神秘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悄悄地來見了她一面。

當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麽,那人道:“娘娘,服了這顆藥丸,快!”

她看見一雙鳳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記起來,這是一位朝臣。

自從事發後,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見了他,才突然有點希望,忙問道:“是皇上讓你來的?皇上醒了沒有?”

直到那時候,她心裏擔憂的還是皇帝的身體,并且指望着皇帝來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間變得極為複雜,卻什麽也沒說,只是不由分說地把藥塞給她:“務必盡快服下。”飛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麽,也不知他是何意圖。

但是那雙眼睛令她無端地覺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藥,趁着獄卒來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顆藥所賜,她沒有撐很久就咽了氣,比同樣受刑的雲秀早一步解脫了。

因為淩遲這種刑罰是以折磨為生,不到最後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為這個,行刑的劊子手甚至被懷疑動了手腳,因而給砍了腦袋。

那經驗老到的劊子手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種刑罰只要經歷過,就絕不會忘記。

當初有多恩愛,後來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認了嗎?”

薛翃擡頭,兩行淚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記着過去的人,說她乘風化鶴而去了,可是,當您知道了她并沒有乘風化鶴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還會不會那樣雲淡風輕的說,惦記着死去的人,是一種折磨?”

正嘉咬緊牙關,雙唇緊閉。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連一點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還說惦記着薛翃。”

說出口來,身上突然無端地一輕,好像長久以來背在肩頭的包袱突然之間解開了。

薛翃望着正嘉陰情難測的雙眼,繼續說道:“暨兒臨死之前告訴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試圖自殺,但是……那太疼了,暨兒說他受不了,他跟我說,他連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淚滑落下來,薛翃卻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兒子,一個小孩子,他都重情重義至此,惦記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你真的對和玉動了心嗎,或者只當她是第二個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難臨頭,依舊只是一個撇棄,你想要有個跟和玉的孩子,難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幾個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過嗎?”

正嘉聽到這裏,微微揚首,卻仍是沒有說話。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來,不想再面對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勳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負污名就這樣湮滅了,寶鸾寶福,本該是千萬寵愛的,卻給如草芥一般的對待,但是我的仇人,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們活的快活極了,連皇上,也是專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說完了嗎?”

“沒有!”薛翃冷笑,“我沒有說完,皇上覺着,你真的能修道飛升嗎?不能,我跟你說過了,在其位謀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讓臣子甘心效忠,讓百姓安居樂業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語,忍看忠臣背負污名置之不理,因為太後的緣故輕縱顏家勾結何家,貪贓枉法,你本該盡的道心都沒有盡到完滿,還意圖白日飛升,做夢!”

正嘉身子一震,他擡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後沉聲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聲,道:“現在,皇上還想封我為敬妃嗎?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後卻慘遭酷刑,追封一個純愍皇後又能如何!寧妃因為感受她一點恩德,不惜以身相報,她一個女子,尚能這樣俠肝義膽,忠烈無雙,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動,他在竭力隐忍。

一陣風自殿外吹來,博山爐內的香氣随之缭亂。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窺察着兩人的對話。

“你說……朕不配。”皇帝的聲音很輕。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說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麽對我?我曾經是端妃,但是現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為和玉喜歡你,心裏有你,不,從始至終,我只是想利用你來報仇!也是……報複你。”

頭一次,她不再懼怕,竟也沒有什麽厭惡,只是要把心裏的話盡數說出來,如此痛快。

“你是報複朕?!”正嘉探手,緊緊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報複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發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刀光劍影飛出。

薛翃望着面前這個人,曾經她很喜歡的人,後來,那喜歡在一刀刀的刑罰裏煙消雲滅。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淚卻禁不住。

“你已經殺過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這次你要如何處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稱,真的是隔世相見了。

“怎麽處置你?”皇帝微微低頭,因為憤怒,眼角微微揚起,像極了要擇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緊薛翃,猛然将她攬到自己的懷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懷中,她反應過來,正要掙開,卻給正嘉緊緊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懷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說,朕就當不知道,”正嘉抱緊了她,聲音近在耳畔地說道:“你自己承認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罷,你別想離開朕。你……永遠是朕的妃嫔,永遠!”

***

博山爐內的沉香已經快要燃盡了,餘韻袅袅。

鄭谷從內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門口才停下。

他擡手,緊緊地扶着門框,整個人才不至于軟倒在地。

旁邊等着伺候的內侍見他臉色不好,忙道:“鄭公公,您怎麽了?哪裏不适嗎?”

鄭谷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揮揮手,氣息微弱地吩咐:“你們、你們都先退下。”

內侍們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鄭谷見人都走了,這才扶着門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門檻上,愣愣地出神。

他聽見了,從頭到尾,聽得那樣清楚,但卻又懷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場極為離奇古怪的夢。

秋風一陣陣地自廊下吹過,鄭谷卻一點也不覺着冷。

比起心頭上的寒意來說,這天地間的肅殺之氣,已經算是極溫柔的了。

鄭谷擡頭望着頭頂陰沉難測的天色,兩只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濕潤了,他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但卻無能為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