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也看見了等待的樓主震驚的目光。在聽雪樓最安全的密室裏,他輕袍緩帶,因為病弱畏冷的緣故手上還捧着一個紫金的手爐,看來絲毫沒有料想到這個朝夕相處的得力助手會向他刺來奪命的一劍!
象千百次一樣,我準确無誤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來,溫暖的血。
然而,我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叮!”在到達他心髒的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受重擊,從胸膛裏彈了開來。我看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從樓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來,帶着凄豔而淩厲無匹的氣勢攔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開在蕭憶情身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絲。
我終于又一次看見了夕影刀。
然,因為生死旦夕,夕影刀發揮出了極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殺戮着範圍內的一切。
“嘶——”刀風過後,我聽見主人壓抑地哼了一聲,然後,我就覺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順着手指湧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後退,終于氣力不繼,單膝跪倒。我用力支撐着她,讓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見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後,我忽然失去了力氣!身子一軟,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為什麽?阿靖……為什麽背叛我!”同樣以手捂着心口湧出的鮮血,樓主不可思議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絕望令我目不忍視,“——為什麽連你都會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認真了,認真到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對眼前這個女子明白地說過、如果她有殺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遺贈給她。
“那、那算是……背叛嗎?”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再也無法繼續了——剛才他在瀕死時自救的那幾刀,已經毫不留情地削斷了她的大動脈。
“知道嗎?阿靖,我本來以為……這世上至少還有一件東西是可以相信的……”
樓主的激憤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認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蕭瑟之意更加濃厚,然而,他咳出來的,都是黑色的血沫——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剛才主人那樣猝及不防的一劍,已經刺破了他的心脈。
樓主緩緩地走過來,把主人輕輕從地上抱起,然後,就這樣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裏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嘆息:“我本來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來刺殺我!……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來也想相信你的!……”掙紮着,主人用盡所有力氣冷冷笑着,諷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現在,還對我演戲!……蕭憶情……蕭憶情……你做了那樣的事,還讓我怎麽相信你!”
我感覺主人的心跳在漸漸微弱下去,我也漸漸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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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我看了看身邊的夕影刀,它也這樣絕望地看着我,我知道,樓主也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麽?竟然讓你這樣殺我而後快嗎?”樓主愕然地問,終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斷流出的殷紅的血,解下手腕上的絲巾輕輕為她擦去,目光中,有難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從心口放下,那裏的血就如同噴泉般地湧了出來,每一滴,似乎都帶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派人斫斷明煙的雙足?!……太狠了……蕭憶情,我說過,我不許你對付她的!……”主人的眼裏放出了不顧一切的光芒,同樣痛心疾首地,問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氣,這樣,她才能堅持着不昏死過去。
“真的要斬草除根?……對一個孩子也不放過!……我、我說過……不許你…不許你碰她的!”
“什麽?……”樓主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仿佛被人當胸一擊,他噴出了一口血,然後支持着,驚訝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派人做這件事!”
“哈……說謊。”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裏的光卻漸漸黯淡了,我感覺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開來——不要死!主人,不要放開我啊!一旦放開,就是永不再見了!
難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嗎?
“我沒有……”樓主有些惱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經沒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牆壁坐下,即使坐擁武林的他,此刻卻是無助的。
“說謊……你說謊……”主人執拗地重複着那句話,但是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沒有,我沒有!”樓主也執拗地反駁着,神色漸漸委頓。
“樓主!靖姑娘?……”半個時辰過後,按時到來參加密室會議的屬下驚叫着,想把滿身是血的兩位樓中掌權者擡出去就醫,然而,樓主微弱地呵止了他們——“沒用了……去,把明煙帶過來,我、我要問她的話……快……”
“嘻嘻……”失去雙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們擡過來的,然,看見鮮血滿身的兩個人,她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眼睛裏閃耀着惡作劇得逞後的興奮和幸災樂禍。
“難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見孩子眼裏的光芒,陡然間,蕭憶情驀然想通了什麽似地、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
“殺了我爹娘,你們都得死!……”明煙詭異地笑着,然後,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裏露出惡毒的嘲諷,“殺人兇手……居然叫我‘妹妹’!還說什麽讓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難道不知道,自從你們殺了我家裏人以後,我根本無法‘幸福’了嗎?”
“無論如何,看不到你們兩個人死,我就無法幸福!”
她、她的目光,簡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樣!……居然有那樣狠的心腸!能狠得下心自殘嫁禍,根本不是普通十幾歲孩子能做到的啊……好厲害的孩子……
“唰!”周圍的屬下齊齊拔刀,全部對準了這個孩子。
“……住手……”微弱地,因流血過多陷入恍惚狀态的樓主呵止了屬下,然後苦笑着,對那個十二歲的孩子道,“很好……你打敗我了……那麽,我死了以後,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如何?”
孩子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驚訝地睜開了——用那早熟而堅韌的目光看着這個武林中傳奇人物,有些驚疑不定。
“但是,樓主,她殺了你和靖姑娘,我們怎麽能奉她為主!”
“她是殺人兇手!”
“殺了她,為樓主報仇!”
周圍的屬下群情洶湧,紛紛嚷了起來。
“誰、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反對的,殺無赦!”在用力吸一口氣,讓自己延長片刻的清醒後,樓主嚴厲地看着手下,然後,苦笑着,微微咳嗽——“你們、你們其實都錯了……不是她殺的……我們,是被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毀滅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這一點而已啊……”
“真正錯誤的……是我們兩個人自身,不能怨誰……”
“這個小家夥……是個人才……厲害,真的厲害……咳咳,我說過,誰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請大家尊重我的諾言……”
“我蕭某…一生雖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卻決不做無恥無信之事!”
不再管屬下和女孩呆若木雞的樣子,樓主回頭,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對一直昏死的主人說:“看見了嗎?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這個孩子好生厲害啊,咳咳……我們都被騙了……”
“說謊……說謊……”然,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複着那一句話。
“真是的……咳咳……看來,只有到那邊,才說的清楚吧……”樓主微微苦笑,然後,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來,不拖延了……去、去說個清楚吧……”
然後,我忽然感覺主人的身體一震,有大力傳入,剎間震斷了她微弱的心脈!
不要!不要死!……
然,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我終于确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為人類性格中的弱點。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然而,我卻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歲!
象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了無主之劍——出于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為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中間殺戮無數,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裏,當萬籁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了往昔種種,說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并重,對自己嚴厲自制,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将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贊揚我都聽厭了……”
“但是……他為人太內斂,幾乎深不可測……偏偏卻又極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時候別人說話間,不經意的傷害對于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仔細傾聽——要知道,對于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了解了。而對于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專制,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着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擡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說的話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仿佛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裏恍惚的神色。
五年過去了……聽雪樓還是領袖着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如今的樓主、那個坐着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着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象,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她也是大度的,面對着殺父母仇人,她還是同意了在樓裏建造供着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為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摩着我,出神。
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麽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了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十七歲了,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為聽雪樓主人的身份,而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象我少女時的主人。
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推着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着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着我的劍刃,沉思了許久。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複雜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仿佛聽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囑咐——聲音裏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撫摩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着說了這個字。
“靖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抱着我,把溫暖的頰貼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麽濕熱的東西濺落——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許久,她想了想,輕輕拿起了我,配在了腰邊。然後,輕盈地搖着輪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離開了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對着朗月微微笑了起來。
風 雨
凄涼寶劍篇,羁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
——李商隐。《風雨》
“老大,你的信。”
走進石屋的組織成員輕聲地禀告,生怕打擾了正在看書的首領。然而,他的聲音還是在簡陋空曠的石砌房子裏激起了微微的回聲,以至坐在窗邊上的黑衣人驀然回頭。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卻毫無表情。
看着首領亮如秋水的眼睛,屬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連忙放下書信準備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聽見首領出言,剛停頓了腳步,只覺手腕一緊,已被老大扣住了脈門。不知道哪裏出錯的屬下大驚失色,額頭有細細的冷汗滲出,但還是不敢掙紮,只任憑首領處置。
“怎麽兩個月了,你體內的淤血還沒有散開?”放開了他手腕,首領沉吟了一下,然後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過來看看——要好生修養,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個叫小岳的年輕下屬方才反應過來,又是吃驚又是感激地回答,“屬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擔心!反正賤命一條,死了也無所謂。”
“殺手也是人,不要以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時分的山景,首領的聲音卻是訓斥般嚴厲的——“你記住了,無論如何的境況,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裏,沒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屬下謹記。”小岳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用力地點頭。
上次執行任務時,自己曾受過不輕的內傷,以後調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覺得異常。今天,不想卻被老大看了出來……對待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也是如此關心和體恤——首領…真的不象一個殺手之王的樣子啊!
“出去吧。”首領的手放開了,重新翻開了書,帶着人皮面具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再次把書翻到了屬下進來時正在看的那一頁——是李義山的一首五言律詩:《風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歡這種詩詞歌賦。在退出去的時候,看到書頁內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這個人是天下最大的殺手組織的老大!一個讀唐詩的殺手……
風雨組織。——不過,他現在總算知到首領命名這個組織時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時分連綿的細雨,看着那個年輕的屬下走出去,秋護玉嘆息了一聲,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後的傷疤在隐隐作痛。
三年了……每次到了陰雨天,都還會痛。——仿佛在不停地反複提醒他,自己生命裏曾有過那樣血腥殘酷的往事!是他一生永遠不能忘記的噩夢……
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組織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殺組織;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的首領名字叫做秋護玉……秋老大。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過另一個名字:雷楚雲。
那是一個死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可能已經和霹靂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處荒涼亂葬岡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經不再有人記起——畢竟,那個年僅二十歲就死于滅門慘禍的雷家大少爺,活着時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軟弱善良無知,整天象文人墨客一樣吟詩做詞、倚紅偎翠,根本不象一個武林人。
所以,當聽雪樓準備踏平江南時,蕭憶情——那個天縱英才的年輕霸主就利用了他這一個弱點,只派出了一個人就瓦解了整個霹靂堂,把征服的代價降到了最低點。
秋護玉面具後的眼睛裏泛起了微微諷刺的笑意,搖了搖頭,拿起屬下剛送過來的信。
信上點着五點朱紅,說明這是組織接到的最高一檔次的暗殺定單——以風雨如今的名聲,接這樣的五點血的任務,至少要收取十萬兩白銀的報酬。他拆開了信——“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價:十萬兩。”
——後面,用朱筆注出——“黃金”。他微微動容。
十萬黃金殺一人——幾乎是天價的手筆!有誰能出得起這樣的高價?又有誰會用這樣的代價來殺那個人!作為首領,他不象一般殺手那樣只完成任務而不必過問顧主是誰,他必須看過顧主的身份身家,确定對方能付出承諾過的代價後,才考慮接不接生意。
他的目光在移到信紙的最後,忽然定住了——那裏,雪白的信紙上,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字:聽。雪。樓!
窗外的風雨聲忽然大作,天陰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人……拉出去殺了。
“這幾個還有用,下蠱,編入死士隊。
“這邊的,挑了手筋腳筋,通知他們家人來贖——每個五萬,三天內不到的,殺了。”
在聽雪樓的大牢裏,關滿了這一次征服江南諸幫後帶回來的俘虜。大群的人擠成一堆,滿面血污,人人都帶着恐懼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着那只點向他們的手——操縱着生殺予奪權力的,竟然是一個女子。臉罩輕紗,站在血污中。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內也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人在被點中時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緊張而發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時便換來一聲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殺了!”
“靖姑娘,殺的太多了罷?”
終于,在那纖細的手指再次點向另一大堆人時,旁邊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終于忍不住出言勸說,看着人堆裏的很多驚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動了恻隐之心:“我看,八九歲的孩子也成不了氣候,就放了吧。”
“三領主,想不到你還很仁慈哪……”那個帶着面紗的女子冷冷笑了起來,忽然笑聲一頓,一字字道:“五歲的時候,有人殺了我娘——十五歲找到了仇人,我殺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閃電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殘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領主!我寧可放過那些八十歲以上的老家夥,也決不放過八歲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邊同僚震驚的眼色,她回身對刀斧手做了一個手勢:“全部拉出去,殺了!”
在對着那些絕望驚恐的人下達死亡命令的時候,特別是看着人群裏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紗後明亮的眼睛裏忽然閃現過殘酷的笑意——那些沒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實就是留下命來,長大後也是沒什麽用處的,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沒有一個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沒想到,兩年後,她會在同樣的情況下,看見第一個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個孩子毀滅了一切!
那群将要被殺戮的人發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瘋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腦袋,其餘的要麽破口大罵,要麽就是語無倫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紗後的眼睛全然無動于衷。
在刀斧手的驅趕下,人群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仿佛覺得什麽異常似地,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緋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擡起來:“右邊第三個,出來!”
她的手點向人群中一個滿身血污、帶着沉重鐐铐的人。
那個人年紀很青,是為數不多的還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終沒有做出什麽失控的舉動。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時忽然又被挑了出來,也不由一陣遲疑迷惑。雖然滿臉血跡,還是看得出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讓你出去!聾了嗎?”旁邊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來。
“要殺就殺,還有什麽好說的!”在另外一間無人的囚室裏,少年冷冷對着這個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會投靠你們聽雪樓!”
面紗後,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麗的嘴唇裏忽然吐出了一句話:“雷楚雲,知道我是誰嗎?”
她緩緩擡手拉下了面紗——“是你?!”一直都鎮定的年輕人仿佛被雷擊中,脫口驚呼,“琴女?……怎麽、怎麽會是你!”他認得這個女子,那正是自己幾個月前從惡少們手裏救回來的賣唱女!
可曾經那麽柔弱地尋求他保護的女子,如今卻是如地獄使者一樣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爺記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裏卻是冷冷的,“我就是聽雪樓的舒靖容。”
……
什麽都不必再說了。一切都已經明白。
他曾經救回來的人,正是他們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俠,能夠保護被欺淩的弱小——卻不知道在對方眼裏,自己正是無知愚蠢得可笑!
“你們雷家的武功差勁,本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但是霹靂堂的火藥威力卻不能小觑……因為這樣,樓主才派我潛入……雷家能滅亡在聽雪樓手上,也是一種輝煌的結束了——總好過在你這樣的公子哥手裏敗落下去。”她的聲音冷漠而無情。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地說出了這個日夜詛咒的名字。
“不錯。請務必記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紗,看着失魂落魄的對方,眼睛裏有一絲絲的憐憫,“不過,我想,你也不會忘記殺你滿門的人的名字罷?”
她冷冷地笑了起來,忽然過去,打開了雷楚雲手腳的鐐铐——“走吧!”
冰冷的鐵器從手腳上脫落,而他一時間還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裏,看着對面的女子:“你…你說什麽?”
“我讓你走。”阿靖擡頭,冷冷看着驚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過我嗎?那麽我也放你一次,從此後,兩不相欠。”
“我救過你?我、我居然‘救’過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獄,外面的夜風清涼地吹到他臉上,風裏帶來了另一邊刑場上人臨死前的凄厲慘叫——他聽出來了,裏面有一些正是他親人的聲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為他救過那個殺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裏拿着那一份署名“聽雪樓”的契約,他喉嚨裏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從有了自己的勢力以來,他從來沒有熄滅過複仇的火光——在一年前,聽雪樓發生內亂,二樓主高夢飛和蕭憶情的同門師妹池小苔叛變時,為了殺蕭憶情、他就曾經不記報酬地派出風雨殺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終蕭憶情那一方計高一籌,高夢飛死,池小苔被囚,叛亂完全失敗。
連那樣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樣周全的計劃都無法扳倒聽雪樓,那麽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無法殺死蕭憶情——這一點,作為殺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聽雪樓……一定以為自己率領的風雨組織,是唯利益是從的吧?所以雖然知道風雨曾經加入過樓中內亂,如今還是發來了契約書。
哈哈……有誰知道、秋護玉就是當年那個雷楚雲呢?
連那個舒靖容也絕對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過的、認為只是一個公子哥兒的家夥,并沒有橫屍街頭,反而成了今日黑道裏最大勢力的首領吧?
如果知道了,她會不會後悔呢?
雖然說是救他一次就恩怨兩清,實際上,他卻是被她救過兩次的。
那一次放走他,引起了聽雪樓主的不滿和追究,阿靖和蕭憶情在密室激烈争執後,蕭憶情發出了格殺令,派出吹花小築裏全部七殺手在中原範圍內對他進行追殺。
那一個月的時間他颠沛流離,象老鼠一樣過着見不得光的日子。
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時候,他被發現了。
“放開他。”殺手們正要割下人頭回去複命的時候,聽見了冷冷的命令——一身緋衣的女子,就這樣負手握劍,站在亂墳堆裏,背對着那些人,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衆人驚呼,但其中有一個殺手遲疑着,“可是樓主吩咐……”
“樓主那裏,我自己會去負責!”她的聲音冷酷無情,“再不滾開,我就要動手殺人了!”她仰頭望月,手中的血薇劍閃動着點點血光。
“遵命。”七殺手終于被這個樓中女領主的氣勢懾住,放開了他,紛紛離去。
恢複自由的他再次撲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個接一個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烈、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詠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經活生生的親人。
“蕭憶情……蕭憶情!……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嚨裏發出了近乎野獸般低沉的吼叫。刻骨銘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幹、骨成灰,他都不會忘記!
“看來我是白提醒你了——”驀然,那個緋衣的女子冷冷出聲,“我舒靖容呢?難道你忘了?——請你務必記住,殺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錯……舒靖容。舒靖容。……總有一天我要報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說着誓言……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說到“舒靖容”這三個字時,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僅僅是仇恨、苦澀、憤怒,更加混合着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聲說!”不知何時,她已經來到了他身側,冷酷地看着墓碑,厲叱。
“我要報仇!我要讓聽雪樓所有人死!”他的頭抵着父親的墓碑,用盡全力吶喊。
“你不敢看我?……擡頭!”她忽然惱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頭,“以為救過你的命就有什麽不同嗎?!沒有!一樣是殺人兇手,一樣是手上全是你兄妹的血跡!如果你還是那樣軟弱的話,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須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幾乎是失措地躲避着什麽。
“為什麽!看着我,大聲說!”對方不知道為什麽,逼迫似地命令,“你不是雷家大少爺了!如果不自己站起來你會比街上的狗還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讓你去做一條狗你知道嗎?擡頭!看着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發瘋般地轉身逃了出去,卻被她閃電般地扣住了手腕:“站住!”
“不要看我……”他有些嗚咽地掙紮着,說,用力扭過頭去。
然,透過他垂落的散發,她還是看見了!
——他的臉!
那幾乎已經不再是一張人類的臉,上面遍布的傷痕已經看不出五官的痕跡……他毀容了!
一剎間,連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然後,不知道為了什麽,又微微地笑了起來。慘白的月光灑落下來,籠罩着亂墳崗中的美麗女子,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一個月來,為了逃避追殺……我自行毀了容。”他也不再掙紮,慢慢說着,聲音裏,忽然有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和苦澀,“為了活下去,我是什麽都會做的——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我絕對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報仇的!我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帶着些許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來報仇!”她從懷裏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過去——“這是聽雪樓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關外避一避吧!聽雪樓的七殺手,你以為是開玩笑嗎?”
金牌被他緊緊握在手裏,用力得幾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說一句話,他轉身走開——然而,內心極度複雜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