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七星劍。
金吞口,烏木柄,鯊皮鞘。鞘上,有七點如同鮮血般鮮紅的寶石,連城之寶。
然,它的價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權力和威信——武當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鬥的地位。
記得那一天,他頭戴紫金冠,腰懸七星劍,在諸多武林頭面人物的簇擁下,在三清神像前接過了掌教的位子,從此成為執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歲的他,曾那樣地躊躇滿志。
他是武當派五十年來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門仙去之後正式由大弟子成為掌教。
蕭憶情又何足道?聽雪樓又何足道!
他麥任俠将聯合所有不屈服于聽雪樓的勢力,全力遏止蕭憶情那不可一世的并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飛揚,他在解劍池邊揚眉冷笑,笑裏,全是年少的傲氣。
七星劍在他手中閃着火一樣的光芒。
然,此刻,在這昏暗密閉的墓室裏,整整九天粒米未進的他只是如同垂死的野獸般在角落裏喘息。幻覺……那由于極度饑餓困頓而産生的幻覺讓他又看見了那個人——那個将他騙進墓室、活生生将他反鎖在裏面的二師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見二師弟張佩寧向他走了過來,帶着獰笑。他大怒,不顧一切地舉劍刺過去,然,沒有用……師弟忽然就到了他身邊,仍然獰笑地看他。
笑什麽?不準笑!不準!
他忽然張口,對着近在咫尺的那獰笑的臉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熱的血啊……讓他已經紙一般薄的胃異常地興奮起來,他用力地舔着、吸着……終于,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傳來劇烈的刺痛——劇烈得足以讓半死的他也暫時恢複了一點清醒。
擡手一摸,臉上、手上到處是溫熱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為饑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餓,好餓!他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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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知道自己是沒有救了的——這裏是武當山歷代掌門的墓室,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門的遺體,石門一旦關閉,是人力永遠無法開啓的,而且平日也絕少有人來。他經常出門遠游,所以,即使幾個月沒見他,弟子和門人也不會覺得奇怪。
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态,他在昏暗中到處摸索着,用嘴舔着石壁上滲出的水滴,緩解着胃裏嫉極度的痛苦——和着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無限的欲望。
他近乎癡迷地啃着一切所能碰上的東西,然,一路咬過去,什麽都不能吃……
木頭,岩石……墓室裏,就只有這兩件東西。
果然只是死人呆的地方啊——他絕望得發狂起來,拔出七星劍四處無力地砍殺——這裏是死人才呆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歲!
死人……他的手驀然頓住了。
奇異而熱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堅實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結上下滾動。
喉嚨裏呻吟出了不知是痛苦還是喜悅的聲音,他用盡所有餘力舉起了劍,然後讓它順着慣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斷發寶劍下如豆腐般剖開……
幸虧……幸虧有七星劍呢……
“哎呀,說起來大師兄還真的是游俠心性——都到師傅的忌日了,還不回山,看來少不得要我這個二師哥帶大家來祭掃了。”
一個月以後,石墓的門忽然洞開,一群弟子擁着二師弟走入,而門打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棺蓋上那柄斜插的七星劍——鞘上的七顆紅寶石如同要滴出血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墓裏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開了,屍體的殘肢淩亂地鋪了一地,那個正野獸般貪婪地啃着某只腐爛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贏了。”在夕陽映照下的白色小樓裏,帶着面紗的女子微微嘆息着,對旁邊一個披着貂裘執着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獸其實沒有多少區別。”
“阿靖……”青年沒有接着她的話題,只是微閉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問,“高歡如今把他訓練得怎麽樣了?”
“很順利——他已經從內心裏完全被摧毀了——再給他套上籠頭他就會毫不反抗地跟我們走……”阿靖颔首,沉吟着,“麥任俠本來的武功實在是不錯,一旦訓練成了殺手、吹花小築的實力将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個人才,我早叫張佩寧殺了他了……何必那麽費事地把他關在那種地方折磨他。”蕭憶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随手把玩着橫在膝上的七星劍,仿佛那無上的權威象征只是一個玩具,冷笑——“什麽正派名門的子弟,從小的忠孝禮義……其實人人的心裏都是一只野獸。那些道德倫理只是象一個堅硬的面具,如果你敲破了它,會看見內裏藏的只是醜陋不堪的畜類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阿靖目光銳利地一閃,但終究還是沒說什麽,只是伸手輕輕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話不會那麽多。”
杯中的紅色美酒微微漾動。血一般的美酒。
權傾武林的聽雪樓主對于這樣的幹涉卻似乎很順從——有些疲憊地伸手拿起七星劍,随便遞給旁邊的緋衣女子:“給你留着把玩吧……怎麽說,這劍還是不錯的。”
“那上面有血,我不喜歡。”
“哪裏有?”
“那不就是嗎?……”
手指點向鯊魚皮的劍鞘,忽然間,那七顆紅寶石仿佛滴出血來。
相思淚: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錯刀:愛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劍:人性。
天色又已經漸漸黯淡了下來,從窗戶縫隙裏透進的那點光,已經無法讓她再繼續記錄任何東西了——但是,這樣的黑暗,反而适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只能在黑暗中回顧的往事吧?
灰色、壓抑、瘋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晚霞紅。看山迷暮霭,煙暗孤松。動翩翩風袂,輕若驚鴻。心似鑒,鬓如雲。弄清影,月明中。謾悲涼,歲冉冉,舜華潛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雲軒一夢,回首春空。彩鳳遠,玉簫寒。夜悄悄,恨無窮。嘆紅塵久埋玉,斷腸揮淚東風。
病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終于看見了傳說中的聽雪樓。
果然是名門大派的氣象,一進門宛如進了皇宮園林,院中綠樹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見任何房屋。只在極遠處,才隐約有幾幢各色的樓宇亭臺。
沿路雖不見有所謂的象“江湖豪傑”之類的人物,但即使是随車的小厮侍從,雖然目光平靜,但閑适中自有一種凜然肅殺。
青茗暗自嘆了口氣,想起自己這番奉了父命來這裏的原由——“聽雪樓的蕭老樓主,曾經在甘肅道上對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嘆息,不明白同為歷代出名醫的薛家的人,為什麽二伯不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的學醫濟世,成為宮廷禦醫,光耀門楣——為什麽偏偏要去闖什麽“江湖”呢?
據說,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漢子,過得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
“當年蕭老樓主死的突然,爹沒來得及做什麽,蕭家的人情就這麽欠下去了。”
“近來,聽說他的兒子病得厲害了,這次咱們總得盡一份心力罷?爹是朝廷供奉,等閑不能脫身半步,就看閨女你的了……”
“也虧的你雖是個丫頭,可家傳的醫術沒落下半點,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過你了——”
“雖說這樣,但一個女孩子家出頭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了。”
人情債難還,即使是薛神醫家的小姐,也明白這一點,于是,只能硬起頭皮,坐上聽雪樓的馬車來到了洛陽。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這次治好了蕭家公子的病,以後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無任何關聯。
——那些傳說中一言不合動辄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公子就在園子裏。”到了一座白樓前,待得進去,引路的童子卻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裏,“白樓重地,屬下不能擅自進入。”
青茗進退不得,心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規矩的,連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着,耳邊卻傳來了一絲簫音,極清極雅,聽不出什麽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來,卻煞是動人。青茗一時間聽的呆了,在門口站了,靜聽。
陡然,只聽那簫聲的調子一滑,一個高音便上不去,登時頓住了,園中随即傳來斷續的咳嗽之聲——“哎呀!”她脫口叫了起來:這不是中氣不足的問題了,聽那咳嗽之聲,分明是——“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嗎?”驚呼聲方落,耳邊忽然聽得有人詢問,擡頭,就複又吓了一次:本來空蕩蕩的小徑上,不知何時竟忽然出現了一個緋衣的女子,看着她,臉色淡淡的問。
一個很是清麗的女子,但是并不給人柔和親切的感覺,她看着青茗,青茗覺得她的目光似乎從冰水裏浸過,只是那樣一眼看過來,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來,點了點頭,也不知如何回話,便聽得那個女子輕輕道:“随我來。”
轉過幾叢修竹紫羅,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緋衣女子來到水榭前,叫了聲樓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來,微笑道:“薛家神醫可是來了?”青茗定睛看去,只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臉頰清俊消瘦,手裏拿着一枝竹簫,一邊站起,一邊輕輕咳嗽。
青茗只往那無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這人是身患的不是一般的傷病,血氣已是極其衰弱,斷斷活不長久了——那樓主見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醫家望聞切問功夫極深,這神醫之女恐怕已知自己的病況,只微微一笑:“久聞大名,姑娘請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靜默了片刻,忽然直言:“公子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一語畢,斂襟深深一禮,轉身便回。方才回頭,也不見那個緋衣女子如何起步,轉瞬間已經換了位置,攔在前方的竹徑上。
青茗嘆了口氣,心下倒有些好奇起來:莫非,這種就是所謂的“武功”了吧?
但是看眼前這一對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卻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萬八千裏——特別是那位倚欄吹簫的蕭樓主,眉目間沉靜儒雅的氣質,看上去,和京城王府裏那些貴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脈也未診,如何便下此斷言。”緋衣女子開口,與其說是在反駁她,不如更象是在說服自己,“或許還有救。”
青茗對于她目光中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淩厲氣勢相當敏感,不由自主的在內心生出反感來,冷冷道:“蕭公子先天本弱,痨病想來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潰朽,而且血脈中有一惡瘤已至破潰之期,一旦血崩則大限立至……小女子是無能為力了,請另請高明。”
緋衣女子臉色轉白,但手指用力握緊,卻仍是堅持道:“既然來了,多少盡一些人事罷。”
“阿靖,今日你為何如此放不開?”陡然間,水榭裏的蕭樓主忽地笑了起來,聲音朗朗的,竟然有幾分愉悅,全不似剛聽到了神醫的死亡診斷為憂。放下了簫,走過來,對青茗笑了笑,目光卻随即落在緋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這麽說了,那麽多費事也是無益——。”
然後,他輕輕擊掌,喚:“來人,送客。”
花樹間輕輕一動,那些本來看上去靜谧茂森的枝葉間忽然憑空多了幾個人,無聲無息的落地,在蕭樓主面前單膝下跪:“遵令。”然後,其中一個白衣青年起身,對她微微一颔首,道:“姑娘,這邊請——”
青茗對兩位點了點頭,也順着小徑轉身走,剛回過頭,忽然聽得耳邊蕭樓主帶着笑意,輕輕對那個緋衣女子道:“阿靖,一開始就和你說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無能為力,你卻偏要執意請來試試……不過,你有這份心,我也知足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們之間的契約還能維持多久而已——”那個叫阿靖的緋衣女子卻冷冷的回答,毫不避諱,“我已經在這裏耽擱的太久了……蕭憶情,你死了,我就可以離去了。”
這樣的話實在也太過分了。
青茗忍不住就要回頭呵斥那個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個外人,終究還是忍下了,照舊往前走自己的路,卻聽的後面蕭樓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經等不及了的話,咳咳,就不妨自己動手殺了我罷——然後,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說着這樣的話,語氣居然沒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緊,聽到後面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忍不住放緩了腳步,遲疑着。就在這遲疑之間,後面已經響起了屬下的驚呼:“樓主,你——”
青茗驀然站定,回身,看見白衣的蕭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欄不停的咳嗽,肩膀急劇的抽搐着,身形搖搖欲墜,然而緋衣女子只是在一邊冷冷的看着,不動分毫。
醫者父母心,她終于忍不住返身走了過去。
“哦……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罷,恕在下,在下不能遠送。”一邊咳嗽,蕭樓主一邊斷斷續續的回答,但等他的手從嘴邊放下時,指間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外面風大,還請樓主先回房,我再給你細細把脈。”
青茗淡淡說着,一邊狠狠的看了旁邊漠然的緋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脈中的惡瘤,可是胎裏帶來的?”看那只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放到了藥枕上,青茗輕輕将指尖放了上去,邊診邊問。
“不錯。自小,那些大夫都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蕭憶情倒也看的開,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六?”
觑着樓主蒼白清俊的臉,青茗心裏倒是微微一怔,心知雖然說得随意,但是為了延長這幾年的壽,眼前這個人不知受了什麽樣的苦。于是暗自嘆了口氣,細細攤開他的手,診脈。
“墨大夫也說了,這個病眼見的是沒法治了。”看着她蹙起的眉頭,蕭憶情笑笑,“真抱歉,讓小姐來看這種神仙才能治的絕症,沒的辱沒了薛家神醫的名稱。”
青茗也是笑笑,将藥枕收起,複細細端詳了一回對方的氣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醫的……我治的如何,和薛家的聲名可無關系。”一邊說,一邊複又問了些細碎的起居飲食問題,以及平日常用的藥丸,點頭嘆道:“公子原是一貫用心太過的人。”
翻檢藥方,忽見裏面有“天楓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輕輕道:“墨大夫之名委實非虛,雖說隐于草莽,醫術卻比大內禦醫不遑多讓——以公子如此體質,能堅持多年操持樓中事務,大半仰賴墨大夫療理罷?”
蕭憶情颔首,嘆息道:“近來,連墨大夫也說,這病是膏肓了。只教我用內息運氣調理,丹藥的藥力恐是無法到達內腑。”
“那我先開個方子,服用半月試試——本來藥中有一味‘龍舌’,最是對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絕壁,不見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經絕種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氣,直直道來,一邊提筆寫了藥方子,一邊嘆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少操勞費神,公子這樣的身體,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這如何行得通……有偌大一片家業勢力,竟是讓人片刻也閑不得。”陡然,對面的蕭憶情微微笑了起來,“要我什麽也不做,和現下就死了有什麽區別?你看,才閑了半日,便又積了這許多。”他一邊笑,一邊複又翻開了旁邊大堆的文卷書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筆。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麽我再說何益?”青茗也變了臉色,一把扯過他手中的書,扔到了一邊。她不懂甚麽江湖規矩,自也不知武林中無人想象,有人居然敢對聽雪樓主做如此的舉動。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書還未扔出,臉頰一冷,兩柄寒氣逼人的利劍已經貼上了脖子。
“沒事,你們退下。”對面的蕭樓主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對着她身後不知何處閃現的兩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間,又陡然覺得寒氣在瞬間褪去,一時竟未反應過來。
“屬下無禮,吓到薛姑娘了。”說話的卻是女子的聲音,青茗轉頭,看見一襲緋衣從廊下款款過來,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進來,臉色淡淡的對自己招呼了一聲,然後過去,抱起了案頭的一堆文卷牒報,冷冷對蕭憶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讓我沾手樓中事務,想來是對我有疑心不成?”邊說着,邊抱起文書走了出去。
“抱歉,都是江湖習性,讓姑娘受驚了。”看見阿靖離去,蕭憶情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本來是面對生死也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一時間也莫名的黯了下去。
在樓中也過了一月有餘,青茗漸漸對于樓中幾個經常露面的人熟悉起來:看上去風流倜傥卻心計深沉的,是二樓主高夢非;那個平日處理樓中事務的,則是三樓主南楚。還有一些人,比如當日用劍對着自己脖子的劍客叫石玉,還有一個才十六歲的謝冰玉,聽說本來竟是尚書的千金。
那些江湖門派,居然如此的複雜。
那個緋衣的女子阿靖,雖然也是樓中的領主,卻不見她平日忙些什麽。只是蕭憶情對于她卻始終似懷了幾分的忍讓,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極重的心事在裏面。
青茗常想:如果蕭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這個女子累的。
那樣風度氣質的公子,其實完全不應該和那些江湖人士混為一類呢。
或許是聽了她的勸告,蕭憶情這幾天倒真是閑适了下來,不再多過問樓中的事情。那一日,午後,她坐在花園的長亭裏和他對弈,彼此都是很靜的人,熟悉了以後就相處的來。
“近日似乎是沒見到靖姑娘的樣子。”青茗拿棋子輕輕敲着水榭的欄杆,一邊看着棋盤頭也不擡的随口問,“她近來忙?”
“前幾天她主動請命去了洞庭,去辦一件事。”蕭憶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盤上,但是一說起這件事,似乎開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幹,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蕭憶情的弈術明顯高出她許多,這一局眼看又是輸了,“對了,我說過的那味‘龍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經絕跡了。”
“龍舌,龍舌……洞庭……”蕭憶情卻是一連重複了幾遍,臉色忽然蒼白了,“她,她原來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帶翻了棋盤也不管,青茗正待詢問,卻發現一陣風過一般,那個輕裘緩帶的蕭樓主已經不在當地。
“啊,這就是所謂的‘武功’?”她忍不住的輕嘆,想不到這個病弱如此的人,居然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蕭樓主要出門?”半日不見那人,心裏竟有些放心不下,四處打聽着,知道她是請來的醫生,好容易才有一個丫頭怯怯的告訴她,仿佛擔了天大的幹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樣的身子,還能禁得起車馬勞頓?”她大驚。
“樓主想做甚麽事,哪裏能擋的住。”丫頭嘆了口氣。青茗頓足,轉頭就往外跑去。
在白樓下,她好容易趕上了正領着手下要出發的蕭憶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馬頭:“你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無關。”他竟換上了一身勁裝,英武逼人,眼裏煥發出了刀鋒般的冷光,讓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來——“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撐不住!”她也有些懊惱起來,忘了上次對他不敬帶來的後果,頂撞,“薛家的大夫,還從未有過放病人滿街跑不管的!”
終于,那個眼神如同刀鋒般的男子笑了起來,退讓般的道:“也好——”便命人在備馬去,卻看着她,點了點頭:“姑娘可真不像深閨裏出來的女子。”聽不出他是贊賞還是譏諷,青茗揚起頭,傲然道:“青茗雖說不是男子,但是行醫也是有将近十年,甚麽樣的事沒見過?”
蕭憶情終于出聲的笑了起來:“有時候,姑娘還真有三分象她。”
象誰?那個緋衣女子嗎?
她想問,但是馬已經牽了過來,她忙忙的上了,便随那一隊人出發。
“快!”已經是到了荊州境內,但蕭憶情仍然是毫不放松的催促大家趕路。青茗更是擔心的看了他一眼,這一路來,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樣餐風露宿,星夜兼程,然,讓她這個大夫都感到驚訝的是他居然都撐住了——那樣病弱貴公子似的人,骨子裏居然有那樣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險嗎?”終于,她忍不住問了。
他沒有說話,但是眼睛深處卻有一絲絲的煩亂,低聲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無益——”他說着,卻狠狠打馬,那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騎術,落在了後頭,一時急得便叫了起來。
“如果她死在秋護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趕了上去,卻聽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幾乎是惡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間,看見他的眼神,青茗卻嗅到了濃濃的血腥,心頭騰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驚之間,蕭憶情複又猛烈的咳嗽起來,連忙舉手捂住嘴,可血液卻以從指縫中湧出!周圍屬下看着,臉色均已是蒼白,但沒人敢出聲。
“若再如此,就別想活着見到靖姑娘!”看見他那樣苦苦的堅持,青茗眼睛猛的熱了一下,嚴厲的呵斥着,掏出藥瓶遞了過去,“你這個樣子,即使趕到了那裏,能做什麽!”看着他勒馬,仰頭喝下藥,她複又緩言安慰:“何況,那個甚麽秋護玉,也未必會對靖姑娘怎樣。”
蕭憶情本已是喝完了藥,在默默運氣修養,但聽得這句話,眼睛驀然又睜開了,冷光四射!“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話——”他的手本是極穩的,青茗看過他無聊時曾以辟開發絲為樂,但這一瞬,他手中的藥瓶竟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他忽然用力勒馬,揚鞭,往前奔去。
“你,你這樣的話,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連忙跟上,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可是從來不把別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嗎?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聽雪樓——”忽然,她直覺得拉住他缰繩的手臂一麻,登時酸軟,耳邊只聽得他低聲道,“我非殺了雷楚雲不可……”
怎麽又是雷楚雲了?她越發被這複雜的江湖恩怨弄的胡塗了,只看着他策馬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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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開路的聽雪樓人馬中,忽然有人驚喜的叫了起來。
靖姑娘回來了?青茗心頭一跳,發覺除了喜悅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麽的味道,讓她有些不自在。她看向蕭憶情,卻見前面的人紛紛勒馬讓路,讓樓主一直奔到路那邊來的兩匹馬前。
但是,在離那兩匹馬十丈遠的地方,蕭憶情卻突然勒住了馬頭。
“秋老大?”他驀地淡淡的問。看着緋衣女子和她身後并騎的黑衣鬥笠人,目光一連變了數變。她的傷勢是顯然的,那一身的緋衣幾乎成了血紅色,然,她身後的黑衣男子片刻不離的護着她,以免她摔落馬背。
“雷楚雲,你回去罷——既然樓主已經來了。”陡然,阿靖出聲說話,語氣衰弱之極,和蕭憶情不同,她叫那個人,卻是用的另外一個名字。黑衣人默然無語,下馬,扶着她下地,然後看了蕭憶情一眼,翻身上馬。
青茗站在樓主身邊,看見他那樣的目光,心裏竟不自禁的害怕起來。
那簡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野獸,在窺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間,她心裏響起方才蕭憶情的話,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實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謝你。”看着黑衣人策馬揚鞭離去,蒼白着臉的蕭樓主忽然沉聲出言。
黑衣人頓住,從背後望去,他的身子竟是驀然的繃緊,忽然大笑,:“哈哈……蕭憶情,你居然也會有謝我的一日嗎?”他仰頭大笑,聲音蒼涼如水。阿靖站在那裏,看着他,眼色也是複雜無比,終于他停了下來,再度策馬絕塵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闖過了十一道天塹,上的君山絕頂……和我秋護玉可沒有任何幹系。”他的人如風一般消失,但是聲音不知怎地居然是遠遠傳了過來,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樓主卻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們兩個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許久,阿靖才回頭,一步步的走将過來,到了蕭憶情面前,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從懷裏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過去:“本是想來和洞庭水幫商量些事的,聽說這勞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順路就去拿了些——要不要由你。”
青茗鼻中聞到芬芳的香氣,直是不可思議的跳了起來:“老天……龍舌,龍舌真的尚存世間?你,你這是從絕頂上采的嗎?——”
由她在一邊驚訝,但旁邊兩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蕭憶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強撐的緋衣女子,忽地喝道:“你舒靖容再強,好歹也是聽雪樓的屬下。風雨是我們的死敵,竟和他們勾結?”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邊,看她猶自挺的筆直的肩背,冷冷道:“當年,是你私下放他走的罷?以為我不知道?——不然,為何他今日如此對你!給我跪下聽罰!”
緋衣女子咬牙沉默,臉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龍舌拾起,擡眼看僵持中的兩人,欲待勸阻,但又礙着自己是個外人,無從插嘴,只好嘆了口氣。
見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蕭憶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你為我所用,就要有下屬的擡舉。”阿靖臉色一變,終于低頭,默默在他面前單膝下跪。
“蕭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喚了一聲,想提醒蕭憶情,靖姑娘已經是重傷之身。
就在右膝剛點地之時,一直強逼着的翻湧血氣終于壓不住,“哇”的一聲,鮮血從她口中直噴出來。阿靖想擡手撐地,但是手方擡起,眼前便是一黑。
蕭憶情卻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景況,在她身子前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間擁她入懷,眼色黯了黯,輕嘆:“可算是迫你嘔出來了……再強忍着,便是要傷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實在是強的太過了。阿靖。”他微微嘆息,俯身抱起了緋衣女子,全不顧青茗在一邊急急勸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沒幾步便覺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他感覺到青茗的手伸過來,接過懷裏的阿靖,并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後只來得及伏在她耳邊低聲說上這麽一句。
青茗驚得呆了,看着兩個人,眼眶便是一熱——江湖人啊……
“如今竟複又能吹了罷?可算是命大。”
聽到簫聲,青茗先自笑了起來,不知怎地心裏極是歡喜,看他在欄邊吹簫。經此一事,他越發的清瘦了,但眼神卻更加亮了起來。
蕭憶情聞聲回頭,見是她來,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來,在這裏琢磨了半天,想來這個劫是破不掉的了——無甚麽可下,我認輸便是。”
青茗心裏一驚,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心不由憂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邊卻聽得他又問,青茗忙擡眼,澀澀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強進些湯藥,想來今天也該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強健多了,那樣的重傷還是恢複過來。”
“真是累了姑娘了……又添了一個病患。”白衣的蕭樓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間還是甚為憂慮,“她的傷,不會留下什麽後患罷?我還是去看看,等着她醒。”
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輕輕道:“公子先自去罷,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藥再來——你也該服藥了,我一并拿來好了。”她急急的回身,仿佛怕什麽似的走了開去。
“你這樣拿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讓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兩份藥,剛到緋衣樓,卻聽見裏面樓主含着怒意的聲音,青茗的手驀的一抖,幾乎拿不住藥盤——再三告誡了他不能輕易動氣,如何又開始争執?這個女子,看來是樓主的命裏魔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