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她的故事,本來無關于江湖。
然而,只因跟随了那個人的步伐,紫陌這個名字,卻成了武林中一個神秘的傳說。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聞舊事、錯綜複雜的人事關系,各種絕密的情報,都彙集在聽雪樓中一個叫岚雪閣的地方。
而在那個地方處理着各種資料,向聽雪樓最高層傳遞着最急迫訊息的,是一個叫做紫陌的女子——那個奇異的女子,聰穎而博學強記,對如山堆積的文牒和紛繁複雜的江湖關系、了解的一如俯視自己手心的紋路。
聽雪樓四護法中負責情報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個濃郁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兒的名字。父親說。
然而,他還是按照妻子的意願給了她這個名字。她的母親死于生她那一晚,她的父親一生清高桀骜,聽不進任何人的不同意見,然而,終歸還是聽了一次妻子的話。
七歲,再次被貶官的父親,抱着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園中散步。海上夏季的風暴剛過,外面是滿目的廢墟,即使在這個縣衙的後花園裏,也是一片凄涼景象。
有一叢薔薇因為沒有及時架起來,被狂風吹倒了,藤蔓支離破碎的散了一地。殘破的枝葉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風雨後的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父親閑的無事,便指着薔薇,要女兒就此景做兩句詩來。
眨了眨眼睛,她脫口說了一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然而父親卻在剎那變了臉色,嚴厲的看着她,直到孩子被吓得收斂了笑容,怔怔的看着父親,不知道哪裏出錯。
“小小年紀,便做這種詩……必為失行婦也!”
七歲的她并不明白,失行是什麽。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按着眼前情景,說的實話會讓清高嚴厲的父親動那麽大的火氣,并從此不再向以前那樣的疼愛她。
一直到了十六歲,紫黛之名成為洛陽城風月場中的人人趨之若骛的招牌,每次笙歌散後,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過來,那是父親對她一生做出的預言。
Advertisement
然而,盡管父親一生谏言多不被納,他這一句話,卻偏偏被上天應驗了。
父親為人桀骜鲠直,所以宦途多不順利,終生郁郁。唯一有些盼頭的時候,也就是從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陽,在禮部等待補缺的那段時期。
當時禮部侍郎謝梨洲,幾次暗示父親要得肥缺,經營活動是少不得的——然父親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禮部衙門跑,只是一味的等着那些大人開恩下命。
洛陽米貴,生活不易,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靜。母親死後父親一直沒有續弦,在很多事上,父親是死心眼的——後來她發現,這種脾氣,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繼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兒,雖然不是綺羅滿身,卻也是深閨碧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向世上大多數好人家女子一樣,等待着被父輩們安排日後的命運。
那個時候她已經十六歲,已經明白了當年父親口中“失行”對于女子來說,是什麽樣嚴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澀的她,持身嚴謹,遠遠與那兩個字沾不上邊。
她家租了一個小天井,獨門獨戶,對着洛陽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條街上,另有一處深宅大院,高大的門樓和森嚴的守衛,平日進出的都是一些帶着危險氣質的人物,身上經常閃爍着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親曾皺着眉頭說: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亂黨——多怪現今朝政混亂,官府影響力衰弱,才會讓那些江湖人士出來紊亂世道。
以武犯禁的亂黨。她有些害怕起來。
因為家中清貧,使喚不起下人,經常要她出頭露面,甚至不得不從那個大門前每天經過。經過那個大門時,她總是低着頭,生怕那些江湖人士會做出什麽壞事來。
然而,卻一直什麽也沒有發生。
一直到她在那個地方碰見了他。
很久以後再回憶,即使是命運轉折的那一天,看起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剛剛下過了入冬第一場雪,外面滴水成冰。然而,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來,去街道那一頭桑樹下的老井裏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銅釵松松挽着頭發,她提着木桶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天剛剛亮,灰蒙蒙的朱雀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那也是她為了避免抛頭露面,特意選取的出門時間。指尖冰冷的要失去知覺,她蹒跚走着,吃力的提着滿桶的水。
走過那個大門前,她照例低下了頭匆匆而過。陡然間,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馬蹄聲如雷般急卷而來,裹着冷冷的風雪,轉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驚,待擡頭看見那幾騎人馬奔過來時,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纏足的三寸金蓮卻讓行動不便,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只是縱馬而過,那末,他們之間,便是空餘這漫天飛雪,并無其他,更無以後的那個名喚“紫陌”的失行女子;然而,她并沒有跌倒,甚至連手中木桶的水也沒有灑出半滴。
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馬上的人飛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頭,穩住她欲墜的身形,耳邊只聽到有人溫言:“沖撞姑娘了,抱歉。”
她擡起眼睛,看見的是年輕公子清俊的臉,映着漫天紛揚而起的殘雪,更顯得蒼白得全無血色,只有那目光還透着點生機,迷離中帶着依稀的暖意,卻不見底——那樣的深淵,仿佛一眼看上去,別人看不見他的內心,卻反而會墜入其中。
她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個年輕公子卻已經放開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将另一只手上抓住的木桶遞回到她手邊,微微一颔首,便回首徑自走了開去。與他一起來的有三騎人馬,一色的玄色大氅,顧盼間英氣逼人,不同于這個公子的病弱文靜。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個大門,守衛們一見當先之人,齊齊下跪,恭聲:“拜見少樓主!”
而那個青年公子只是微微點頭,受了這樣大的禮,腳下絲毫不停,一直向那個深深大院中走了進去,風雪在他身側回旋,身形雖然單薄,但這個年輕人似乎帶着難言的氣勢。
原來他便是那個大門後神秘幫會的少主人……紫黛拎着水,站在雪地裏呆呆的想。
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亂黨?
不像……無論怎麽說,都不像啊……自幼以來,她第一次開始懷疑父親的說法。
那一天,一個紫衣麗人呆呆的站在洛陽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結了冰。人漸漸地多起來了,一個個都驚異的看着她,其間還有幾個纨绔子弟圍觀,嘻嘻哈哈的稱贊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氣擡頭,看了一眼那個大門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個字:
聽雪樓。
那以後,生活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她每日路過那個大門前的時候不再低着頭匆匆而過,反而是放慢了腳步,眼角瞟着門內,仿佛期待着什麽。
她也關心起有關這個“聽雪樓”的點點滴滴。于是她才知道,世上有所謂的“武林”,從鄰舍小妹大嬸那邊她才聽說,聽雪樓來頭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群舞刀弄劍的亡命之徒,平日裏雖然不在洛陽地界上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還是對它又敬又怕。
有什麽好怕呢?他可是個好人呢。
她想着,想起那個公子迷離溫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澀的笑意。
有時,也會在聽雪樓的門口看見他,他卻大都沒有留意到她躲躲閃閃的視線。偶爾也看見了,似乎也記得她,卻只是微微一颔首,笑笑,沒有做作,也不熱忱,只是淡漠的笑,讓人心裏沒有一點的底。
十六歲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緒紊亂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為官宦人家的女孩兒,她的父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女兒和這些江湖人士有什麽聯系的。
有時候,她想的絕望了,便恨恨的尋思:不是說,那邊是江湖人、殺人放火都不皺眉頭麽?如果父親真的不答應了,他帶幾個人闖到家裏來,硬搶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來搶的話……我是不會反抗的……啊,最多稍微罵他幾句就好了。
少女一個人在那裏左想右想,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紫黛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開始想着自己的裝束,也開始學着在臉上淡淡的描畫,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點。漸漸的,每一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很多視線相随。其實,她私心裏的希望——只是能讓那個人有更多的可能注意到自己而已。
令愛越來越漂亮了。所有見到的人都那麽說,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
然而父親卻仿佛察覺了什麽似的皺了皺眉。
女子的美麗,往往是取禍之道。父親冷冷說了一句。
那一句話也成了現實。
清高的父親,拒絕了許多有權有勢人的提親——因為不願意女兒去做小。那時候,她又暗自慶幸父親一貫的桀骜不屈起來,繼續沉迷于那個江湖的夢中,即使遠遠的看見了那個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癡癡想上好幾天。
然而,那個人卻只是淡淡的,臉上漸漸有憔悴的氣息——聽人說,那是因為他的父親得了重病。于是,她便天天都在觀音面前,開始祈求那個未見過面的老人的健康。
她只是把整顆心都放在那個人身上,絲毫顧不上其他。
直到那一日,官差破門而入,一條鐵索帶走了父親,她才清醒過來,知道大禍已降臨。
我爹犯了什麽法?你們為什麽抓他!
他在潮州任上,貪污了國庫銀兩!如今有人告發,要帶他去刑部審問!
冤枉……我爹一生清白,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
她抓着官差的衣袖苦苦哀求,卻被扯出了家門,踉跄跌倒在路上。平日的相熟的左鄰右舍在門縫裏看着,卻不敢過來。不顧的矜持和體面,她哭了起來。
過了許久,忽然有馬蹄聲由遠而近,停下來。她也沒擡頭,卻聽到耳邊有人靜靜地問:“怎麽了?”
居然是那個朝思暮想的聲音——紫黛驀地僵住了身子,甚至不敢擡頭,生怕一擡頭,如今滿臉淚痕的苦相便被那人看了去。她只是低着頭,抽泣着,也不作聲。
“起來吧。”見她不肯回答,那人道,輕輕扶了她一把——果然是江湖人,也不如何拘泥于男女授受的規矩。
她順勢站了起來,嗫嚅着,低着頭,飛紅了臉,正待說什麽,卻聽見另一行馬蹄聲急促的奔過來,馬上那人一疊聲的急喚:“少樓主!少樓主!快回樓去,老爺不好了!——”
那只手猛然顫了一下,她的心也随着一抽,擡眼看時,那人已經扭頭看着聽雪樓的方向,只是眼睛卻依然平靜,呵斥着來人:“江浪,如何能當街說起樓主病情!”
來人飛身下馬,跪地稱罪,可眉目間滿是焦急之情。白衣公子放開了她,徑自翻身上馬,抖開缰繩,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她一個人站在街上,看着他絕塵而去,看着左鄰右舍在門窗後躲閃着看她的眼神。想,他終究也是路過,偶爾扶了她一把而已。他的世界,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她平凡人的苦楚,也是不為他所知。
想透了這一層,紫黛的心便冷了一半。
她不再做以往那些旖旎的情思,那終究不能解救目前父親的厄運。而那些武林俠士,恐怕也不能幫她一些什麽——一切,現在只有她一個人承擔了。
那一晚,禮部侍郎謝梨洲遣了媒人來,想收她為第五房如夫人。
她想也沒想,也顧不上羞澀作态,甚至沒有詢問在押的父親的意見,自己一口答應了婚事。她需要借助謝家的勢力……即使那個侍郎已經足以做她父親。
第二天,周紫黛便出嫁了,沒有三媒六聘,只是一乘花轎,便從側門擡入了謝家。
三天以後,她的父親洗清了嫌疑,從牢籠中走了出來,然而,那樣清高桀骜的父親卻反而大罵起謝家的乘人之危,連女兒的自行允嫁,也被他罵為失行。
失行……她卻笑,莫不是她早就注定的命運麽?
她成了謝家的五夫人,而父親卻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她也是安靜的,每日只是從謝家的高樓上望出去,看見着那個神秘大門後的院子……有一幢白色的樓閣,孤寂的立于滿院的青翠中,燈火深宵不熄。
她知道,在街上碰見他的第二日——也就是她出嫁的那一天,聽雪樓的蕭老樓主去世,近日來聽雪樓中人馬進出頻繁,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明白了當日他絕塵而去的原因,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有淡淡苦笑而已。
一日午後,在謝家別墅小院中,百無聊賴的散步。
牆角有一架薔薇,居然已經微微開了幾朵花。今日記起,特特的過來看,卻不由怔了一下,原來昨夜風大,竟然将那僅有的幾朵花也吹了一地。
此時尚不是薔薇盛開的季節,只怪這花開的早了,躲不過狂風,也就這般凋落成泥。
兩年以後再見到他,卻已經是恍如隔世。
“蕭公子眼光也忒高了,莫非連洛陽城中的花魁紫黛姑娘,也不入你的法眼麽?”不願意放過有錢的大主顧,老鸨谄笑着,對雅座內的客人賣力的推薦,“來我們風情苑消遣的客人,不叫姑娘來陪坐怎麽說得過去……何況是公子這樣身份的人物。”
雅座中的數位只是淡然靜坐,慢慢啜飲着面前的酒,外面的莺啼燕語竟似半句也到不了那些人心頭。老鸨心裏一怔,暗自叫苦:莫非,這次聽雪樓的人來光顧這裏,是解決江湖糾紛來着?
她正待退出,卻見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眼也不擡的說了一句:“如此,叫紫黛姑娘過來吧……”
老鸨唯唯而退,一把将她扯了過來,暗自對她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那些是江湖豪客,得罪不起,小心服侍吧……等會有什麽不對了,立刻躲一邊去。”
姐妹們一聽到江湖仇殺,臉色都變得雪白,只有她泰然自如,點點頭:“媽媽放心便是。”
她自顧自走上樓去,臉色不變——江湖…只因了那個人,江湖對她來說并不可怕。反而,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夢。即使是平日接客,她也多願出去見那些姐妹們躲着的江湖豪客,聽他們說一些江湖上的武林掌故,門派争鬥——似乎,從那些人眼中,能看見昔日牽念過的人。
“不必進來,在簾外唱個曲子罷。”腳步剛踏到珠簾外,裏面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她的腳步止住了,然,并不是從命,而是再也邁不開步子……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他,是他!
她僵在了簾外,華麗的珠寶下,面容蒼白如死。
寂靜。她沒有唱,裏面的客人便也不催。
氣氛有一絲絲的奇怪,甚至連風吹過來,都帶着莫名的肅殺之氣。
珠簾低垂,然而,盡管內心是驚濤駭浪,她卻沒有一絲的力氣,去擡手拂開那簾子,看一眼簾後的人——回到洛陽後,到處聽人說,這兩年聽雪樓聲名鵲起,已經在他的率領下成為洛陽最大的勢力,和原先執牛耳的天理會正鬥的不可開交。
風塵中經年,她的消息來源已經越來越廣,再也不像以往在小院中,只能憑着別人的只言片語,想象那個大門背後的他、是如何一個不可琢磨得人。
蕭憶情。蕭憶情。
她現在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名字,然,他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兩年了,在他的記憶中,恐怕也早已磨滅了那個提水路過的少女的影子了吧?
無論如何,她與他之間,已經是雲泥般的遙不可及。
定了定神,紫黛終于恢複了常态,拿起了手中的紅牙板,輕啓檀口,就站在珠簾外,輕輕一字字的開始唱起曲子:
“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造化本是無情物,任它南飛又北飛!”
她唱的很哀婉,掃了大家的興致,旁邊的雅座裏面已經有人開始罵。然而,珠簾後,那個人卻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做聲,隔了片刻,卻道:“進來吧。”
紫黛怔住,紅牙板啪的一生摔落在地上,手指微微顫抖着,忽然一咬牙,拂開了簾子。
“來的果然是你。”
她一進去,就聽見他對着她,說了一句。眼神是寒冷而飄忽的,一如當年。
又驚又喜。他還記得她?他、他竟還記得她!
她臉上的笑容不自禁的綻放,然而,身子卻忽然一輕,仿佛被人一把拎起,向前急推。她驚叫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只覺得瞬間這個雅座內殺氣逼人而來!
她身不由己的對着居中而坐的他沖了過去,白衣公子仍然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身後,目光閃也不閃,随手一掌推向她的肩頭,想将她帶開。
“天理會忒沒人才,居然派你來刺殺我?”
漠然的,他看着她身後随之而來的某人,口中吐出了一句話,明滅不定的眼中殺氣逼人。她的心飛快的往下一沉。
他那一掌推向她肩頭。然而,目光瞥見,卻略微怔了怔,掌勢到了中途忽然一轉,變推為扶,攬住了立足不穩的她。同時,他右手袖中流出了一片清光。
夕影刀。
那是紫黛第一次看見他動手殺人,然而,她完全沒有驚懼。在第一眼看到時,她便被那樣妖異凄美的刀光迷醉。那似乎已經不是殺人之刀,而只是一陣清風,風過後,灑落了一陣斜陽下的細雨。
刺客的血灑落在樓面上,而聽雪樓諸人臉色都不變。
“好了,沒事了,紫黛姑娘。”短短的一剎後,她聽見他在耳邊說,溫和而沉靜。她忽然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只知道低下頭,咬着嘴角。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她心下一酸,本以為淪落風塵以來,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再打動她的心,然而,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依然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罷罷罷……如今的她,不同于深宅大院裏的好人家女兒,如今,有什麽事做不得?趁着今日,難得見到那人……把心一橫,她索性依了現在紫黛的身份,對那個離席欲走的人嬌嬈微笑:“蕭公子,莫非是紫兒陋質,挽留不住公子?”
白衣公子反而怔了一下,停下腳步,看她。莫測的眼睛中閃過了嘆息之色,淡淡問:“兩年了,如何淪落至此?”
一語出,她驚在當地。
他果然還是認出了她……他眼睛中映着盛裝豔服的自己的影子——那個豔名動洛陽的風情苑花魁:紫黛。然而,他卻記起的卻是兩年前那個風雪中汲水的寒門少女,那個當街痛哭的絕望女子……她忽然羞慚滿面,捂住臉流下淚來。
要如何告訴他她的遭遇。那只是一個薄命女子随波逐流的命運而已,在這些無所不能的武林人看來,那似乎只是軟弱無能的後果。
謝侍郎家的主母好生厲害,容不得得寵的她,便趁着謝梨洲離京的空擋,叫了牙婆來,将她賣去了青樓。這個世道,女人的命運就像浮萍,吹到哪裏,便是哪裏了。
失行婦……原來,那真的是她的命運。
她再也沒有留住他的勇氣。然而,他看着她痛哭,沒有再說什麽,眼光漸漸轉為溫和悲憫,略微咳嗽起來,嘆息了一聲:“世情薄,人情惡……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歸咎于你……”
她哭的越發厲害,他的諒解和寬容,只是讓她明白,命運讓她和怎樣的一個人擦肩而過。他解下手腕上淡藍色的手巾,覆在她腕上,然後帶着屬下拂開珠簾走下了樓。
外面斜陽依稀,白衣公子落寞的行來,抽出玉簫,随手敲擊着走廊上的朱欄,今日的偶遇讓他有些微的感慨,拍遍了闌幹,他曼聲輕吟:
“章臺柳,章臺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
“也應攀折他人手……”
高樓上,聽着他漸行漸遠時吟的詩句,她淚落如雨。
然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咬着牙,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啼哭。事已至此,如果一味的啼哭,那末離他只會越來越遠吧……她,總的做點什麽了。
脈脈斜晖裏,她用力握着手中那一條淡藍色的絲巾,仿佛下了什麽決心。
半年後,風雪之夜,她挑燈踏雪而來,在聽雪樓高門前,将那條淡藍色的手巾作為信物,請求守衛轉交樓主。
手巾上寫了一行字:
明晚日落時分,天理會第一高手雲起受命、截殺聽雪樓二樓主高夢非于北門長亭外。
飄雪的軒窗下,披着白裘的年輕人展開手中絲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顧不上周圍手下送上來的傘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個紫衣麗影将要轉過街角的時候,他及時出門,走下臺階,喚住了她,将絲巾在手心用力握緊,眼神慢慢嚴肅起來——這個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這一來、就是要卷入無盡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蕭憶情沉吟着:“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殺身之禍——我派人護你回去罷。”
“那也是一時之計而已……難道聽雪樓能護着我一輩子麽?”在大雪中,洛陽的花魁驀然回首,清麗的面容上隐隐有堅決無畏的光采,“紫黛心裏有打算——我在洛陽好歹也算交游甚廣,能給聽雪樓帶來各種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棄,可否讓紫黛加入聽雪樓,以供驅遣?”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這個女子,居然和幾個月前在風情苑所見時,幾乎宛如兩人。
她便是這樣留在了聽雪樓裏,然而蕭憶情卻一直掩飾着她的身份,秘密買下了風情苑,讓她成為那裏的主人,然後,再讓那個地方成為聽雪樓最秘密的消息情報來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來濃郁的脂粉味道,而空餘戀戀的風塵。每一日,她閑來便坐在高樓上,将闌幹拍遍了,看着洛陽城中阡陌大道上車馬來去,掀起滾滾紅塵。
紫陌紅塵拂面來。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世上,塵煙散後,還剩下什麽呢?
大家改口稱二十歲的她為紫夫人——她可以有權力不再去見那些她看不順眼的客人,雖然這樣,她的聲名卻在風月場中越來越大,人人都以一親芳澤為榮,連天理會那個不可一世的總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時候,想起他吟過的詩,她也苦笑着自問。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愛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來整理好、送到聽雪樓那邊的情報已經不知道有多少。
終于在那一日,他過來,在和她詳細的讨論過武林最近傳聞動向後,忽然說了一句:“一個時辰之後,聽雪樓進攻天理會總舵……紫陌,你也跟着一起來看看吧。”
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終于有了一擊必勝的把握,終于要讓她公開成為聽雪樓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卻只是仿佛看着一個風雨同舟的夥伴而已。
或者,這樣也好……對于她來說,只要挑一個近一點的位置,能好好的看着他就足夠。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麽是江湖,什麽是殺戮。
一日之間,和聽雪樓在洛陽争霸的天理會被滅門。在蕭憶情問起那個負隅頑抗的少年的情況時,機敏的、她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報。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個白衣年輕人卻用了那樣的手段摧毀少年信念。在潑天的血腥中,看着碧梧下一襲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看着他深不可測的眼睛和幾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卻忽然感到了寒冷——
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離他很近了。
那種洞穿一切,只有在看着與己無動于衷的事物時候,才會擁有。
沒有人能走近這個人的內心。
反而是天理會門下的那個少年——那個絕望的、痛哭着的孩子,卻能讓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實和成長的痛楚。這一點,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也曾經有過。
看着這個少年,閱盡風塵的她,心中居然有絲絲縷縷母親般的溫柔和觸痛。
“黃泉還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顧他,免得他堕入心魔。”回去時,聽雪樓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眼光從她臉上掃過,卻隐約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裏便是一驚,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雖然在那個人身側,卻絲毫不知道他心裏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過了的,她便是盡心盡力的去做。
那個叫黃泉的少年果然桀骜偏激的很,好幾回她想着他該是辛苦練劍,需要休息了,去那間小屋子照拂他時,那個少年總是不言語,也不理睬,就當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見過的也多了,并不生氣,将房子整理了,放下帶來的新被褥衣服,做幾樣合口的小菜,便自顧自的離去。時間久了,這樣的相處倒也不顯得不自在。偶爾她問一句,少年也會“嗯”的答應一聲,卻不多話。
自從加入聽雪樓以來,這個孩子簡直是瘋了一樣的練劍——樓主指定讓二樓主高夢非來教導他劍法。這二樓主在武學上督導的嚴厲幾乎是駭人聽聞,每一次接受指導回來,黃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聽人說,少年有好幾日沒有從那個小屋子裏出來過了——她便抽了個空過到那邊去看看,推開門就聞見了飯菜發馊的氣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帶過來的飯菜,黃泉居然絲毫未動!
黃泉卧在鋪上,一動不動,她喚了幾聲不應,伸手一探他的額頭,被燙的驚呼了一聲。急急拉開被褥将昏迷的少年扶起來時,發現有一道劍傷從他的肩頭直劃到右胸,沒有包紮,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開始腐爛。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請醫買藥,一直忙到深夜。
黃泉醒來時正是子夜,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紫衣女子清醒溫柔的眼睛。紫陌看着少年睜開眼睛,那眼睛一瞬間柔亮的如同初生嬰兒,她一手端着藥碗,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一下碗邊,如釋重負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藥!”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何,少年忽然将頭埋在被中,痛哭起來,驚得紫陌手一顫。
從那以後黃泉便像換了一個人,對她顯出極度的依賴和順從。
少年的性格本來是桀骜而偏激的,情緒在兩個極端之間劇烈的偏移,有時候甚至對着聽雪樓主,都會露出沖動頂撞的氣色。然,只有紫陌,只有她能用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來讓他安靜下來。
每當這時,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便會泛起絲絲縷縷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見了,恍然明白過來,一股酸楚便從內心壓不住的沖上來——原來,那個人仍然将她做了一枚棋子,因為擺放的巧妙,可以用來牽制另一個有價值的下屬。
這個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計、能想的多遠?
那種不驚輕塵、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極為反感的情緒。
什麽時候…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同于當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時節,那個時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風雪中,至少他的眼睛裏還有一絲的生機與暖意。
難道他真的以為,這世上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在他的控制之中麽?
她無端端的氣惱起來,一日複一日的放縱頹唐,并且再也不去見那個少年。
然而,她不去見黃泉,黃泉卻自己過到風情苑來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見客。”樓中的侍女匆匆的攔住,然而少年陰沉着臉,劈手給了她一劍,血濺出來,侍女慘呼着倒下。
“什麽人這麽大膽……”門被猛烈的推開,坐在恩客懷中正喝了半杯合歡酒的紫衣女子皺起了眉頭,擡頭斥問,然後臉色慢慢蒼白下去。
“黃泉?”她怔住,不敢相信這個少年會擅自離開聽雪樓找到這裏來,脫口驚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門口,仿佛被室內旖旎糜爛的甜香熏得不敢進來一步,只是盯着她的臉,一動不動,眼眸暗淡而渙散。
紫陌心頭一緊,記起了當日黃泉在得知天理會真面目後,絕望下瘋狂的行為,手指扣緊了桌子底下的機關。
“唰。”黃泉忽然出劍,劍光如同匹練般閃過,她身側恩客連拔劍都來不及,一腔熱血便從頸子裏沖了出來。好快的劍法!紫陌暗驚,跟着二樓主這些日子,這個孩子的武藝竟然精進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殺了他。
咬着牙,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