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篇:(1)
如果有一天,我喜歡的女孩兒不見了,我就是把整個江湖翻過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把她找出來。
嗯……那你說,她是會在碧落呢,還是黃泉?
自然是在碧落,仙女是不會去黃泉的。
泉州外的官道上,數匹馬急奔而來,馬蹄在暮色濃重的郊外敲擊出空空的回聲。
古城上方,一彎新月靜靜勾起滿天流霜,俯視着大地。
當先的一人,緋衣長發,卻是個女子。她率先在城門外的長亭邊上勒住了馬,擡頭望着城中的闌珊燈火。晚風吹起了她臉上的輕紗,面紗後,她的眼神雖然明澈冷漠,卻已經帶了微微的疲憊之意。
四天來一路馬不停蹄的奔波,從杭州經雁蕩到泉州,沿路還收服蕩平了一些小門小派,入暮時分來到泉州城外,大家都已經是有了些微的倦意。
然而,看着城外官道邊,那空無一人的長亭,所有人的眼光都微微一怔——
沒有人……居然沒有人來迎接?
緋衣女子在城外勒住馬,看了一眼随行的人。其中一名中年人會意,一揚手,袖中一支小箭沖天而起,直射入夜空,在極高處才引爆,綻放出一朵奇異的藍色菊花來。
光芒一閃即逝。
一行人馬也不再說話,一起駐馬在城門外靜候。
一柱香以後,天色已經幾乎完全黑了,城門也即将關閉,然而,一群等待的人看向城中,那條官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怎麽碧落護法還不來?”終于,随行的人中有人忍不住出聲,大為不滿,”明明預先通知了他、靖姑娘會來泉州,如今見了藍火令也不趕過來,架子大的很啊。”
緋衣女子沉吟着,并沒有回答,只是淩厲的橫了那個多嘴的下屬一眼,讓他即刻住口。
“天色不早,我們先進城去吧。”阿靖不易覺察的輕輕嘆息了一聲,吩咐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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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默不做聲的繼續趕路,然而,每個人心中卻是震驚而疑慮的——聽雪樓的下屬,哪怕是四護法,見了藍火令而不即刻趕來谒見,都是被視為大不敬的行為!
而且,半年前聽雪樓剛平息了二樓主高夢非的叛變,四護法之一的碧落、作為二樓主麾下的直系下屬,能在叛亂後繼續被蕭樓主留用,已經是額外的寬容了,以後所作所為更應該小心才是——而如今他這樣的舉動,豈不正是取禍之道麽?
然而,一貫為人嚴厲不容情的靖姑娘,眼睛裏卻沒有絲毫淩厲的光。
反而仿佛料想到了什麽,神色有些黯然。
“拜見靖姑娘!”
找到聽雪樓在泉州新設立的分樓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一行人風塵仆仆的從馬上下來,看守泉州分樓的聽雪樓弟子脫口驚訝的喚了一聲,立刻俯身行禮,同時略帶驚慌的禀告:”靖姑娘少坐,屬下…屬下立刻去通知碧落護法!”
這一次,由碧落護法帶領,聽雪樓經過一個多月的苦戰,終于攻下了泉州的幻花宮,為将來對付滇中拜月教建立了前方的據點。
緋衣女子淡淡看了屬下一眼,擺了擺手:”不用了,我自己進去找他……你們剛攻下了幻花宮,也夠累的了,現在該是休息的時候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已經率先走入了庭中,留下分樓人馬有些無措的面面相觑。
緊跟其後的洛陽來的人馬不做聲,然而每個人心中都是如此想着。看着靖姑娘不動聲色的臉,心中抹了一把冷汗。
——看起來,碧落并沒有預先通知任何人、靖姑娘要來泉州的消息。
——樓中僅次于樓主的女領主,似乎在他眼裏根本毫不重要。
——真是好大的膽子……即使蕭樓主,對于靖姑娘也是敬畏有加的啊。
進入偏室,衆人終于知道了碧落護法之所以不來迎接的原因。
打開緊閉的門,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看見房內的景象,所有聽雪樓子弟內心都是一震,暗道這一回碧落護法是逃不了處罰了。即使一直不動聲色的緋衣女子,看着在滿桌酒瓶中酩酊大醉的男子,也不禁皺了皺眉。
桌面上至少橫七豎八的躺着三四十只空瓶,酒漿流了一桌,而那個青衣的男子,就這樣趴在污穢的桌上沉沉睡去,絲毫沒有覺察這一群迫近身邊的人。
“碧落護法!”看着靖姑娘沒有表情的站在一邊,随行人馬中終于有人沉不住氣,大聲叫了一句,”靖姑娘來了,還不快醒醒!”新設立的泉州分樓中,也有弟子悄悄上前,推了推沉醉的男子:“護法……快醒醒!靖姑娘來了!”
然而,爛醉如泥的青衣人還是一動不動的倒在桌上。手臂搭在桌子邊緣,手無知覺的垂下,不知為何手指上傷痕累累。
緋衣女子順着他滴血的指尖看去,看到了跌落在桌子底下的那張古琴。
琴是好琴,桐木冰弦,烏漆梅花斷,可惜已破碎不堪。七根弦更是根根盡斷。
破碎的琴身內,阿靖甚至看見了琴身下顯露出來的暗格——暗格中,那一把稀世名劍”魚腸”蒼碧的劍鞘閃着幽幽的光澤。
居然連琴和劍都砸了麽?碧落啊……
阿靖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俯下身撿起了那張古琴。
“你們都先出去罷。”站直了身子,緋衣女子淡淡對周圍震驚的下屬吩咐。
衆人都退出去以後,阿靖掃開一張椅子上散放的酒瓶,不做聲的在桌邊坐下來。也不叫醒沉醉的下屬,只是自顧自的拿了一瓶半空的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破碎的古琴放在她手邊,斷裂的琴弦絲絲縷縷,觸碰她的手指。
阿靖慢慢喝下一杯酒,轉頭看着桌上沉醉的青衣男子。他醉的狠了,那樣的武功,居然連有人這樣靠近身側都毫無知覺。束發的玉冠也歪了,墨一樣漆黑的長發披散滿桌,浸入了漫淌的污濁酒水中。亂發下,他清瘦的臉蒼白得出奇,劍眉緊緊的蹙着,毫無平日的風流蘊集。左手無力的搭在桌子邊緣,右手卻壓在身下,緊緊抓着脖子上的一個錦囊。
“小妗,小妗……”仿佛夢見了什麽,沉醉的人嘴裏,忽然吐出了一個名字。
緋衣女子靜靜看着,眼睛裏忽然騰起了淡淡的煙霧。
小妗。
真想見見,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即使是聽雪樓的女領主,也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讓號稱江湖中琴劍雙絕、一生自負才情的倜傥游子,執迷不悔到如今的地步?
陡然,她聽見醉了的男子,嘴裏模糊不清的哼着什麽曲調。很常見的曲子,阿靖側耳細聽,才聽出了幾句被世人和戲文裏傳唱的不能再熟悉的詩——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
長恨歌!
―一年多以前,碧落投入聽雪樓時,在整個江湖中引起的轟動、僅次于當年舒靖容加盟聽雪樓。
聽雪樓剛剛崛起,以不可擋之勢開始掃并武林。很多世家被降服,很多門派被剿滅,甚至連執武林牛耳的少林武當,也因沒有實力對抗,而選擇了淡出不問世事的态度。
那時,他的名字叫做江楚歌。江南第一劍。
劍試天下,琴挑美人,種種風流傳聞名播武林,不知令多少深閨少女、武林巾帼動心。然而,更聞名的卻仍是他那一手回風流雪劍法。那號稱江南第一的劍法。
在聽雪樓勢如破竹南下,剿滅江南四大世家時,所有人都把唯一能抗拒聽雪樓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因為,也只有號稱琴劍雙絕的江楚歌,才有可能與聽雪樓中的蕭靖二人一戰。
而江湖中人也知道,以江南第一劍向來的驕傲自賞,也是絕對不會向聽雪樓臣服的。
―他與蕭靖二人第一戰,在金華府的蘭溪邊上。
是夜,月光如水,傾遍大地。蘭溪的水靜靜流着,然而溪面上的一輪明月卻不曾随流水而去。半夜了,溪邊上更是寂靜寥落,深秋的天氣已是頗為寒冷,空中已見有流霜飛舞,似乎每一片霜花掉落地面的聲音,都靜的能聽見。
如此的寂靜中,卻有一串馬蹄的的,敲破了霜夜的清冷。
半夜的流霜中,竟有兩個人冒着寒氣并騎而來。
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子白衣如雪,相貌清俊,然而卻帶着一絲病容,眼睛裏的光芒如同風中之燭般明滅不定。而那個女子一身緋衣,臉上的輕紗在冷風中揚起,面紗後的目光冷漠而鋒利。
“咳咳……不想從臨安趕到金華竟快子夜了。”微微咳嗽着,白衣公子開口對身側并辔而行的女子道,“阿靖,這幾日剛平定了揚州花家、又要你剿滅霹靂堂雷家,日夜不停奔波來去……咳咳,辛苦你了。”
他一開口,就感覺寒氣侵入了肺腑,不由得劇烈咳嗽了起來,登時話語都說得零落。
“還是先顧着自己罷,樓主。”被稱作”阿靖”的緋衣女子擡眼看了同行的男子,淡淡道。她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暖意,只是淡漠的一句句扔出,化在夜風裏散去。
此時,按辔而行的兩人,正經過蘭溪的一個轉折淺灘處,那裏有一個殘破的亭子,亭邊一叢叢的竹林分散簇擁着,在夜風中簌簌作響。
緋衣女子忽然跳下了馬。
“走得也累了,風又大,歇歇腳罷。”根本不征求同行之人的意見,阿靖自顧自的将馬系在竹上,背對着馬上的白衣公子,忽然用同樣漠然的語氣補了一句,“——大氅在你鞍邊的錦兜裏。”
白衣公子沒有說什麽,幽明不定的眼睛裏卻微微亮了一亮。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閃而逝的微弱笑意,仿佛寒潭上一掠而過的雲。
他不做聲的翻身下馬,從鞍邊取出大氅,披在肩上,咳嗽聲稍微緩了緩。阿靖在亭子前等他,待得他過來,兩人便并肩向亭中走去,一邊走,一邊淡淡的交談幾句。
“江南武林一脈,均已為我所破。接下來的雁蕩括蒼兩派,也無甚麽作為了。”緋衣女子腦中過了一遍近日臣服的門派,道。
“你行事當真絕決淩厲,江南那麽多大小門派你在幾月間便全數平定,不愧是血魔之女。阿靖。”白衣公子微微笑了起來,然而有些病弱氣息的臉上卻是凝重的,頓了一頓,緩緩道,“可是——你卻漏算了一個人……”
“樓主指的可是江楚歌?”阿靖神色也是一肅,接口問。
白衣公子颔首:“所謂的江南第一劍,未必真正名至實歸,但是絕不可小觑了‘琴劍雙絕’這個稱號——他的那一手回風流雪,應比他傾倒全江南的琴詣更高出許多。”他負手看天,看着如水月光和滿天的流霜,忽然咳嗽着微微嘆了口氣:”如此人才,能為我所用則可,若不能,必除之!”
帶着殺氣的話音一落,一陣夜風吹來,竹林簌簌輕響。
“铮,铮”幾聲柔和的琴音,忽然從溪邊的竹林中傳了出來,清亮悅耳。正踏上亭前殘破石階的兩人,一驚回頭。
只見冷月挂在林梢,夜風暗送,竹影橫斜,哪裏見半絲人影,連空中,也只有流霜飛舞。
然而,兩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手指卻分別緩緩扣緊。
琴音方落,竹林中陡然傳出一聲清嘯,如寒塘鶴唳,響徹九天。
“好功夫。”白衣公子擡手,仿佛是拂了拂鬓邊被夜風吹散的發絲,”邀明月來相照,于幽篁中撫琴複長嘯,江公子果然雅人。”
他的聲音清冷而淡漠,話音落的時候他放下了手,忽然,那一叢修竹仿佛被看不見的利刃齊齊攔腰截斷,一路紛紛橫倒開,現出坐在林中的一個青衣年輕人來。
高、瘦、青衣、披發。
唇薄如劍。眉直如劍。目亮如劍。英挺如劍。整個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劍。
然而,劍一樣鋒利的男子,膝上卻橫着一張斑駁的古琴,冰弦在月光下微微流動着柔和的光芒。
青衣男子緩緩擡頭,看着亭前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他的眼光冷徹如冰雪,忽然說了一句話:”據江湖中傳聞,聽雪樓主蕭憶情,武功深不可測,可當天下第一——是否?”
“铮,铮”幾聲,他又随手撥動了一下琴弦,瞬間,琴身底下有暗格彈出,一把蒼綠色劍鞘的短劍赫然在目!閃電般,他抽出了短劍,長身而起,一掠而至——
“江南青衣江楚歌,向聽雪樓主請教!”
劍出,一片寒芒。劍勢仿佛還帶動了周圍的氣流,攪得漫天流霜都改變了飄落的方向。
那一劍淩厲而優美,直如流雪回風。
“好劍法。”低低脫口的,是白衣公子的聲音。
“叮”,一瞬間,雙劍相擊,迸射出了燦爛的火花。淩厲的劍氣在空中回蕩。
随着一擊之力,雙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飄出,分別在一丈外站定了身形。白衣的聽雪樓主仍然沒有動,站在長亭的石階上。而持劍平胸的,卻是那個緋衣的女子,面紗後的眼睛裏有銳利的殺氣,手上的劍竟做緋色,清光萬千。
江楚歌怔了怔,忽然微微笑了:“聽雪樓的靖姑娘麽?果然絕世而獨立……幸會。”
緋衣在夜風中微微揚起,阿靖也不點頭,淡淡道:“要想向樓主讨教,先問過我手中的血薇。”
“好!”青衣的江楚歌再度清嘯一聲,手中的劍化為長虹經天,“我匣中的魚腸古劍,也久未逢如此對手了!”他的束發玉冠已經被方才的劍氣震裂,長發披散下來,在夜風中猶如黑色的流蘇。發絲後,他的眼色清冷而明澈,深處依稀居然還有柔和的笑意,畢竟不愧了琴劍雙絕那“劍試天下,琴挑美人”的稱號。
背上背着古琴,手中持着魚腸古劍,青衣男子禦風而來。
“劍膽琴心。”淡淡的,在一邊觀戰的聽雪樓主看着江楚歌,嘴邊驀然吐出了低低的評語。
——那樣風一般的男子……江湖中留下了多少旖旎的傳說。一直以來,他也聽說江楚歌縱橫江湖,逍遙自在,惹了不少風流孽債。
——如此自負,劍、是他的膽吧?
——如此風流,琴、是他的心麽?
月下對戰的兩人,已經分辨不出身形,只有緋色和青色的光芒在月光中交錯流動。然而,交手雖急,卻一直沒有聽到兵刃相擊的聲音。
只有劍氣在空中縱橫。在兩個人身側方圓三丈內,居然連流霜一飄入、就化為無形!
蕭憶情的臉色慢慢嚴肅起來——已經過了一百招了。
雖然阿靖并沒有使出骖龍四式,但是這個江楚歌能在她手下走過一百招,還未露敗勢,這樣的武功已經令聽雪樓主都悚然動容。
如此人才……如不為所用,那麽……!
“叮!”
終于,寂靜的夜中,忽然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音!
“嗤嗤”幾聲破空聲後,兩個人雙雙落地,各自踉跄了一步,退開。
“阿靖。”一直氣度沉靜的聽雪樓主再也忍不住,脫口喚了一聲,搶步過去扶住了緋衣女子,阿靖臉色蒼白的站着,肩頭一甩,掙開了他的扶持,只是低頭細細看着手上的血薇劍。
這時,對面落地的青衣男子也是一個踉跄,幾欲倒地,連忙以劍相支,看來,他的傷甚至比阿靖更重。
“好劍法!好劍法!——不愧是血魔之女。”擡手抹去嘴角血絲,江楚歌由衷的感嘆,他臉色一樣的蒼白,右臉頰邊還有一道劍傷,血流披面,讓溫柔倜傥的公子一時間看上去有些可怖。
然而,對于可能毀傷容貌的傷勢居然毫不介懷,江楚歌用劍身映照自己的臉,只是繼續用手抹了一下流下的血。把手放入唇中吮吸,眼神慢慢亮了起來。
“靖姑娘,這一戰我們也沒必要繼續了——再繼續下去,下一次雙劍交擊,你的血薇和我的魚腸恐怕都會毀于一旦。”他也是低頭,愛惜的看着自己的劍,然後,驀然擡頭,劍指聽雪樓主——
“傳聞聽雪樓主武功深不可測,今日江某想驗證一下——請教了!”
蕭憶情和阿靖都是一怔——武林中人都知道,舒靖容之所以加入聽雪樓,是因為蕭憶情曾擊敗過她。而江楚歌方才與阿靖交手中已是落了下風,居然還敢繼續向聽雪樓主挑戰!
何況,這一戰之後,他身上已有了不輕的內傷。
蕭憶情忽然微微的笑了起來,月光下,這個病弱年輕人的笑容居然足以融化冰霜。然後,他抽出了袖中的夕影刀:“江公子鬥志如此,蕭某如不盡全力,那便是不敬了!”
“多謝!”青衣男子長長吐了口氣,眼光亮的可怕,仿佛急于證明什麽,抽劍揮出,招式一變,居然都是極其淩厲而不顧生死。而蕭憶情的夕影刀,依然是那樣的閑适而淡然,仿佛月下的輕霧。
然而,阿靖看得出,在那樣閑适的刀法中、卻是怎樣接近完美的殺人藝術。
一百七十九招上,魚腸劍脫手,江楚歌敗。
蕭憶情但笑不語,微微咳嗽着,刀鋒就停止在對方的咽喉上。
不過一分的距離。
阿靖的眼色微微冷了冷——只要江楚歌向前傾一下身子,夕影刀便會毫不猶豫的割斷他的咽喉!——這個一向以驕傲自負出名的劍客,在生平第一次慘敗後,似乎除了死亡,并沒有其他逃脫恥辱的方式了。
蕭憶情的刀卻只是靜止在那裏,既沒有揮刀殺人,也沒有收刀放過。
他勉力平定着咳嗽,只是靜靜地看着對方的眼睛裏每一絲神色變幻,推測着眼下這個人的內心,然後再決定或殺或留。
“果然是人中之龍……”然而,江楚歌卻出乎意料的長長嘆了口氣,然後,攬衣,低首,單膝跪地,“蕭樓主,如不見棄,請允許在下加入聽雪樓、以供驅遣!”
那一年,江楚歌加入聽雪樓,改名為碧落,成為四護法之首。
武林為之轟動。
很多人都驚異于一向自負的江南第一劍也向聽雪樓屈膝,然而,只有蕭靖兩個人知道:江楚歌一開始向他們挑戰,便只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武學身手而已——為了将一身的文武藝、賣與聽雪樓!
他與蕭憶情簽定了契約:在蕭憶情有生之年,江楚歌作為聽雪樓的大護法”碧落”,要把所有的能力貢獻給聽雪樓,只要蕭憶情有命,赴湯蹈火、百死而不辭。
而他提出的條件只有一個:
要借助聽雪樓的力量,找一個名為”小妗”的女子的下落,無論她在何處。
蘭溪的冷月下,青衣男子看着略帶震驚的兩人,沉吟許久,終于從頸中解下了一個錦囊——一朵極其美麗的淺碧色花兒,在他蒼白的指間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見多識廣的兩人,幾乎同時脫口低呼。
踯躅花,南方山嶺本是多見,然而大都色作嫣紅。春季花開,滿山紅雲。也偶見黃色、紫色,然而,淺碧色卻是世所罕有——民間傳說中,僅見于嶺南大青山蒼茫海一帶,據說其花性極陰,需長于幽處不能見陽光,極難成活,而種植者需為韶齡女子。
傳聞中,淺碧踯躅花十年開一度,每次只開一花,結一籽後立刻枯死,需重頭開始栽培十年才得繼續開放。因為開放時均在滿月之夜,故又名邀月草。
因為是一花一籽,所以數量稀少而且瀕臨滅絕,不見人世已有數十年。傳說中,淺碧踯躅花凝聚月華,是絕世良藥,幾有起死回生之力。
雖然只是傳聞,然而,已經讓無數人對它夢寐以求。
在嶺南一帶,人們都将淺碧踯躅花視為至寶,不惜千金購求。南疆民間教派衆多,巫蠱之道盛行,那些林立的大小教派,也将大都将其奉為神物,還往往都設有專人培植——因為擁有一朵踯躅花,就是任何教派值得誇耀的象征。
所以那些守護聖花的美麗女子,往往傾了一生的心力,只為看見所栽種的踯躅花能開一度,然而淺碧踯躅花何其難尋,即使尋得了,也極難養活,除了幾個幸運的,很多人終其一生也看不到花開的一天。
那些女子,被稱為司花女侍。
碧落要找的女子,就是嶺南司花女侍的其中一人。
―數年前,游劍江湖的他來到嶺南,遍訪名山大川,聽風踏月,往往于明月松風中彈琴長嘯,也曾在竹樓溪邊與如花苗女說笑談情,風流倜傥得一如在中原。
聽說大青山蒼茫海一帶有絕世奇花出現,作為武林中人,自然也免不了好奇,于是攜琴帶劍,來到了大青山麓。一連在山中游蕩了數天,非但沒有找到傳說中的淺碧色花兒,反而忘卻了歸路,迷失在嶺南重重疊疊的大山中。
仗着一身武功,自然也不怕虎豹蟲豸,然而轉來轉去,風景雖然如畫,卻令人煩躁不已。
一日,尋着一條小徑走着,卻發覺路盡頭居然是一面斷崖,不覺氣惱,幹脆也懶得繼續尋路,坐下來休息,心裏想着堂堂江南第一劍、難道就這樣困死在這裏不成?
心下越來越煩躁,為了震懾心神,他連忙拿出古琴,彈奏起《猗蘭操》,平息心中如潮的雜念。
幽谷寂無人聲,唯有他的曲調悠然傳入九霄。斷崖下,他凝神奏曲,調與神合。然而,忽然間,他卻聽到了另一種曲聲——有短笛的合奏,從斷崖上方輕輕飄下。
他驚愕地擡頭,只見濕潤霧氣萦繞的懸崖最高處,居然隐約可見一座小小的竹樓,細細看去、依稀有紅衣女子倚窗,樂曲聲正是從她指下飄出。
青衣男子微微驚喜的笑了——原來,在這樣山窮水盡之處,他居然還能邂逅到傳奇。
號稱劍膽琴心的他,對于如何把握眼前的機會已經有了太多的經驗。想象着這深居在幽谷絕壁的女子,本身就該是如何的孤寂落寞,既然也深通音律,那麽就如當年司馬一樣以琴心挑之,一曲《鳳求凰》便可結下又一段世外情緣。
他不急于求成,卻也不再急于走出大青山,只是每日的來到崖下,用古琴彈奏,來引得崖上的女子橫笛呼應。谷中少有人煙,樂聲缥缈的時候,他有時也會以為、自己真的已不在人間。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除了以曲聲應酬,那個竹樓上的紅衣女子卻絲毫沒有和他見面的意思。而一向號稱倜傥自負的他,又如何會唐突的上去拜訪一個陌生女子。
在他幾乎已經失去耐心的時候,上天卻賜給了機緣。
那一日午後,依舊在崖下彈着琴,卻感覺到霧氣忽然在山谷中凝聚了起來——南方本就多雨,等不及他收拾琴具退到樹下,蒙蒙細雨便灑了下來。
雲霧籠罩着山谷,斷崖上部已經完全隐沒在了雨氣中,而笛聲,也已經停止了。
或許……緣也只盡于此吧。他想着,有些落寞的背起琴,站了起來,雨絲淋在身上,也沒有什麽感覺——或許,待明日雨晴了,是該好好尋路出去了。總不成,在這個深山老林裏被困住一生吧?
在他站起身的時候,無意瞥了一眼斷崖上方,忽然怔住了——
缥缥缈缈的雲霧中,雨在絲絲的飄落,雲雨之間,居然有一頂打開的白綢傘從崖上飄搖而下!
是她扔下來的傘?是她扔下來的傘!
那張開的綢傘猶如一片白雲,從懸崖上悠悠落下,美麗不可方物。
他驚喜的迎上去,伸手接住了。竹骨綢面,輕盈而精致,傘面上還用湘繡婉轉的繡了一朵淺碧色的花兒——可以想見,傘的主人是如何蘭心蕙質的女子。
他愛不釋手的将傘握在手中,細細端詳,在白綢的傘面上發現了用紅色絲線繡着的一個小小的”妗”字,想來,該是這個女子的閨名了。
他笑了,将傘執在手裏,對着雲霧萦繞的山崖,朗聲道:”在下江南青衣江楚歌,謝過妗姑娘賜傘,改日必當相謝!”說話的時候,笑容不自禁的溢出了唇角。
從來沒有女子,能從他獵豔的手中逃脫。這一次,又該是如何旖旎的風光?
明日,他便攀上了絕壁,借口還傘,去尋訪那個崖上吹笛的紅衣少女。
以後的一切,便是如同千百個傳奇裏面描述的一樣了……
她美,她年輕,她聰慧,然而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樣,幽居深谷的她卻是寂寥的——自他第一眼在竹樓上看見她起,就覺出了這個女子內心深處的孤獨和寂寞。
看見他從絕壁上如飛的攀援上來,她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什麽似的神色一黯。
然而,轉瞬間頰邊盛開的卻是如花的笑靥,收起竹笛,連鞋也來不及穿、赤足從竹樓上奔了下來,一身大紅色的衣衫,脖子上挂着一只金絲繡的錦囊,銀钏在她雪白的手腕和足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傘呢?”她提着裙子奔下了竹樓,迎上攜琴佩劍前來的英俊男子,笑吟吟的問,絲毫沒有中原女子的忸怩作态。苗疆的女兒,果然不愧傳聞中的熱情開朗,敢愛敢恨。
“敢問姑娘芳名?”他從背後的行囊中拿出那把傘,遞了過去。她卻只是攥着那只金絲繡的錦囊,微微含笑,一抿嘴一對酒窩:“……小妗。”
“在下阮肇,偶入天臺,有幸邂逅了天上的女仙。”收斂不了以往風流的本性,他一開口,便是如此調笑。話出口了才覺得唐突,然而看那個紅衣女子,卻只是越發笑的深了,那一對酒窩,甜,而且圓潤。
于是,一切就按照傳奇該有的樣子發生了。
那時候他還是浪子的心性,習慣了這樣的到處留情,并未放入多少真心在這一段情上——那只是他邂逅了傳奇,他,自然應該按照傳奇中主人公該做的去做,要不然,豈不是辜負了如此豔遇。
那大半年,他們兩人就在這寂無人煙的大青山深處如神仙眷侶般的過着雙宿雙飛的日子。
或是涉水相伴,同行于青山碧水之間,她笑語晏晏,偶爾唱起南疆的歌謠,婉轉如出谷黃莺。
或是共登絕頂,臨崖而立,天風浩蕩時,他撫琴,她橫笛,于明月松風中聽來宛如天籁。
就是在衾枕之間,也是魚水歡濃,歡愉遠勝他以前所有的美麗情人。
只是享受着傳奇帶來的無上樂趣,他卻并未留意過、這個女子是什麽樣的出身、為何會獨自居住在深山中——然而,這便是傳奇的規則,到時候可以揮袖而去,片雲不留。這些不相幹的,多問何益?
——如她,便是冰雪聰明的,完全不問他的來歷以及來意。即使他平日偶爾提及,她也只是一笑掩住了他的嘴:“江郎為何而來,小妗心裏有數呢!”
平日裏,她橫笛,笛聲歡快而悅耳,帶着幾分天真——問她是什麽調兒,她便笑盈盈的說那曲子叫做《紫竹調》,南方常有的,講述的是一個少女截了一節紫竹,給情郎做了一管竹簫。她有時也輕輕的唱,郎呀妹呀的,看着他的眼神裏柔情似水。
日子是過得快活似神仙,唯一讓他有些不舒服的,便是小妗頸間那個金絲繡的錦囊。不知裏面裝着什麽,日日貼着小衣放在胸口,即使與他在枕席之間,也不肯取下來片刻。
然而,小妗卻是絕對勝過他以往任何女子的……她的笑,她的嬌,她的輕颦淺笑,和剪水雙瞳中清澈的水光,都令他迷醉不醒。
一年過去了,他居然完全忘記了要回中原。
“你壓到它了……”一日,纏綿間,她忽然微微喘息着,推開了他,擡手護住胸口那個錦囊。他被掃了興致,皺眉,終于忍不住問:“小妗,那是究竟是什麽?”
她撐起了身子,解開錦囊細細看裏面裝着的東西,嘴角卻泛起一絲琢磨不透的笑意:“江郎,你何必明知故問呢?”不等大惑不解的他再度追問,看過錦囊中的東西,小妗的臉色卻忽然變了。手一軟,撐不住身子,幾乎癱倒在他懷中,紅潤的雙頰轉眼蒼白下去,眼神變了又變,竟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怎麽了?裏面的東西壓壞了麽?”看她那樣,他不忍,柔聲問。
她似乎怔住了,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問話似的,反應過來:“啊,不、不。沒事。——它很好,非常好……我本來沒有想過它真的、真的會……”依然是又悲又喜的複雜神色,她再度看了一下錦囊中盛着的東西,微微嘆了口氣,從榻上起身,走到外面的院子裏去了。
他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對于她,實在是了解的太少太少——她是誰?那錦囊裏又是些什麽東西?傳說中,苗疆那些如花的苗女都善于用蠱,能用巫術讓情郎對自己死心塌地。
他想着,暗自打了個寒顫。
那一天以後她的話就明顯少了下去,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伶俐,漸見沉默憔悴,甚至在和他一起時都有些心不在焉,問她有什麽事,卻總是支吾,整日裏不在竹樓,往深山裏走,一呆就是半天。
“江郎,會永遠愛我麽?”
“江郎……如果有一日我們的情緣盡了,你可會永遠記得我?”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