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地獄
18層樓孤單而冷清。只有她們倆。
陳玥玥口中的小玥玥,是個孤單而落寞的孩子。
她五歲就住進了醫院。爺爺說,因為她心髒不好。所以需要住院治療。而且,不能與細菌接觸。要幹幹淨淨的,才可以好好活下去。
當時,她什麽都不懂,只能聽從爺爺的話。告別了幼兒園的天真快樂,被帶到了醫院的一個角落,鎖了起來。
一開始,她并不明白,囚禁意味着什麽。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位母親抱着孩子路過,孩子在哭,母親在安慰寶寶。她也想母親這樣安慰自己,可是爺爺告訴她。母親已經去世了。從此,她得從記憶裏剝離母親這個詞。
緊接着,這位母親放下了孩子。這個比她還幼小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雖然不穩當,但是他不哭了。而且雀躍起來。她好羨慕。自己的房間,從這頭跑到那一頭。只用十幾步。她不知道奔跑的快樂,是什麽。
還有一天,她站在窗臺上往下看。一位父親對着小賣部的店員說:“買一個冰淇淋。”然後小賣部的人,舉出一只上圓下尖的東西給了他。父親又遞給了女兒。那女孩快速剝掉那褐色的包裝紙,掀掉上面的紙蓋。開始吃起來。她先吃甜甜的奶油,再吃脆脆的蛋筒。笑的是那麽開心。而她的父親,把她舉過了頭頂。說:“我的寶貝。”
冰淇淋?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呢。好想吃一口……
但是,她沒有父親來疼愛自己。她的父親在忙生意,從來不會抽時間看她。唯獨爺爺,她相信爺爺是關心自己的。因為爺爺時不時,就會送來一些“禮物”。雖然都是些瓶瓶罐罐的,但她相信,這是爺爺給自己的玩具。
這天,爺爺又來看她了。她頭一次撒了嬌,說:“爺爺,我想吃冰淇淋。”那時候,她已經七歲了。已經懂事了許多,但是沒吃過一次冰淇淋。
爺爺卻勃然大怒:“那是不幹淨的東西!吃了就會中毒而死!”她哭了。但是爺爺卻很堅決,不準吃,就是不準吃。不僅如此,她所有的食物,都是寡淡無味的。因為調味料,也是有毒的。她必須一點點細菌都不能碰。
但是真正讓她崩潰的,是不久之後,爺爺送來的“玩具。”
五歲之前,她住在家裏。家裏有一只大黃狗。是她最好的朋友。自從住院,就沒見過阿黃了。她很想念它。有一天,她跟爺爺說。想看看阿黃。爺爺沒發脾氣,但也沒答應。只是不久之後,派人送來一個紙盒子。
打開一看,她認出這是阿黃的全幅骸骨。白生生的,已經做了去菌處理。
她哭了。哭了之後,要把阿黃扔掉,但是爺爺不許她扔掉。說,你要仔細看,你要仔細聽。阿黃也許,可以和你說話的。
那一年,她八歲。第一次知道,原來爺爺送來的瓶瓶罐罐,有個別稱——骨灰盒。那一年,她也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醫院被隔離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因為生病。而是爺爺,培養她的一種能力——可以和阿黃這樣的死物,通話的能力。
金陵陳家,前清開始就以星相風水和販賣古董出名。繼承人倘若開了天眼。将來會事半功倍。
爺爺說:“這也是為你好……将來吃喝不愁……榮華富貴……功成名就。”
但是,她受不了這樣的訓練。不久就崩潰了。她想死,死了就不用和這些埋了死人的瓶瓶罐罐在一起。死了就可以在天堂,為阿黃築一座墳墓。但是,她連死都死不了。只能把所有的苦楚,和爺爺送來的唯一“幹淨”的東西——仕女圖傾訴。
有一天,當她和仕女圖說着話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清澈的“玥玥。”她轉過頭去,就看到了王墨林哥哥。王家和陳家是世交。五歲的時候,王哥哥還抱過自己。現在,王墨林已經長成了十三歲的少年。膚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帶着一抹帥氣。像是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瑟斯一樣好看。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少年。立即紅了臉。
她覺得自己太幹瘦了,衣服也很亂七八糟。頭發也是自己梳的兩條小辮。這樣邋遢的姑娘,會讓王哥哥看不起的。哪知道王哥哥蹲下來,隔着門板,很關心地問她的身體如何。她張了張嘴,覺得說“我和屍體在一起”。會把王哥哥給吓跑的。
于是,她說了第一個謊言:“我在這裏很好。”
王墨林點了點頭。他也是遇到陳家的管家,才有機會來看望陳妹妹。十三歲的少年,對于病弱且可憐的小妹妹,總有一種呵護的心态。也許是同病相憐。所以,他多上了些心。又問她:“那你想吃什麽?哥哥幫你去買。”
“冰,冰淇淋……”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冰淇淋。從來都是清湯寡水的舌頭,第一次享受到了甜蜜而美好的滋味。雖然很冷,吃下去之後,仿佛全身的熱量被剝奪了。但是整個人卻輕飄飄的揚起來。她快速吃下第二口,第三口……冰淇淋沒怎麽融化,她就全部吃下去了。而且,還站在原地,回味這一種甜美的滋味,很久才回過神。
王哥哥笑了:“玥玥,假如你這麽喜歡吃冰淇淋,以後哥哥來看你,都給你帶。”
她笑着點頭了,覺得活着,也可以像冰淇淋一樣美好。
但是,不久之後,她就知道了王哥哥的病情。比自己嚴重多了。而且,她漸漸能看得出來,王哥哥身上的“氣質”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散發着淡淡的黃暈。但是王哥哥的氣,是青灰色的。倒是和骨灰罐子有些相似。
但與嚴重的病情相反的是,王哥哥每次來看自己,都是笑着的。他真的每一次都帶上一只冰淇淋。這些冰淇淋,成為她活下去的動力。
結果有一次,隔了好久好久,王哥哥都沒來看自己。管家告訴她:王哥哥病重了。已經不能來看她了。那一天晚上,她哭的很傷心。
然後,她第一次聽到了古董開口的聲音。是那一副唐伯虎的仕女圖。吹簫的侍女很冷淡地道:“玥玥,別去想那個小夥子了。他身上的陽氣不足。肯定活不過二十五歲的。你難不成想替那小夥子守寡嗎?!”
“那你能不能救他?!”她迫切地望着她:“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呦,不錯嘛。還知道等價交換的原則。”侍女淡淡道:“你已經修行出天眼了。假以時日,必定能成大器。但是你想要救他,卻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的。除非你讓我附身,我來救他。而你給我提供靈魂的容器,如何?”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仕女圖反而笑了:“這麽堅決?不會後悔嗎?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妖怪。”
“世上人人都是惡鬼,只有王哥哥才是好人。”
只有九歲的孩子,如此說道。仕女圖吃了一驚。卻是仔細打量起了小玥玥。她的眸子裏,沒有一般兒童的清澈和純真。反而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厭世,憎恨,和少年老成。難以想象,這是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會有的眼神!
小玥玥被囚禁了四年,終于修成了天眼。卻自甘放棄身體。
仕女圖兌現了承諾。一年以後,“玥玥”出院。仕女圖回到陳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結了個法印,讓那風水大師陳老爺子,從此耳聾目瞎,再也不能管教孫女了。仕女圖又召喚惡鬼夜夜騷擾陳管家,最後這個囚禁玥玥的幫兇,也精神崩潰了。
還有陳父,她也想對他動手。但是體內的玥玥阻止了她,說:“陳家只剩下我爸爸了。讓我們掌握了大局,再下手也不遲。”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才十歲的小女孩,說出的話。
從此以後,一具身體,兩個靈魂。仕女圖當陳玥玥越來越得心應手。而真正的陳玥玥,卻越來越沉默無言。然而,她們兩個都有一個共同的心事:愛上了王墨林。
小時候的她,因為冰淇淋的甜蜜幸福而愛。長大後的陳玥玥,卻在一次又一次,為王墨林逢兇化吉,為王墨林續陽氣,為王墨林解決無妄之災的行動當中。漸漸愛上了這個自己保護的對象。大概是付出的太多,所以有了牽挂和十年。大概是,他一次又一次掙紮求生的表情太感人。所以,自己才對他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然而,妖怪不能愛人。她也不承認,這是愛情。
但是承認或者不承認,卻抵不過,自己真正的心意……
回歸到現在。她,吹簫的仕女,殺了七個人。為王墨林最後一次續命。手中的金線,斷斷續續的。好像怎麽抓,也抓不住的愛情。沉默無言當中,最後一絲絲陽氣,也從銅鏡當中被牽引了出來。進入王墨林的體內。
白汐看了全部的過程:“你已經無路可走了。”
“當然。”說完,“陳玥玥”就把銅鏡收了起來。轉而面對着她:“下面,就看看我的報應是什麽。你可要看仔細了。”
話應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喵——”聲。一只黑貓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陽臺上。碧綠的眼眸,烏黑的皮毛。然而,這綠在沉沉的黑夜當中,卻幽深的像是鬼火。
與此同時,走廊裏也傳來一陣腳步聲。白汐還沒反應過來,門被推開了。卻是謝文湛走了進來,看到裏面的這一幕,他也驚呆了:“白汐?!”
陳玥玥淡淡笑道:“是我打電話給你的。謝文湛,我要你來看看,你繼續愛白汐,她的下場會是什麽。”說完,她就從陳玥玥的身體中抽出了魂魄。落到地上,化為持簫而立的侍女。而那黑貓開始流淚,一滴,兩滴,三滴……
窗臺上已經一大灘淚漬。好像永遠也流不完似的。
侍女淡淡立在黑貓的面前,毫無畏懼之色。她長得相當美,是蘇州美女那種幹淨清澈,溫柔端莊的美麗。衣服,鞋子,頭發,都織着一層古典而奢華的光芒。裙子的下擺很輕,随風飄舞。邊緣繡着參差的梅花花邊。
手中的碧玉的玉簫,瑩潤着淡淡的清雅光澤。好像青山綠水之中,孕育的天地精華之所在。
但是,黑貓流完眼淚之後。地板上,就出現一道漩渦。從一個小黑點,慢慢擴大。卻單單繞過了王雪依和王墨林。襲向了仕女。仕女很淡定地閉上了眼睛。而地上的黑點,開始發紅,下面傳來鬼哭狼嚎,伴随着死亡的氣息。
白汐瞪大了眼睛,卻看從暗紅色的漩渦之中,忽然刺出來一道鎖鏈。穿透了仕女的身體!接着,七八道鎖鏈,用同樣的方式,穿透了仕女的身體。此時此刻,仕女像是一片紙人一樣。被這些燒的通紅的鐵索,往下面拉,卻沒有力氣掙脫。
白汐明白了,卻是脫口而出:“十八層地獄?!”
謝文湛的臉色慘白。他的雙手握緊成拳。肩膀因為害怕而發抖。
仕女淡淡笑道:“是的。下地獄。這就是鬼殺人,鬼續命,鬼愛人的代價。白汐,你若是覺得不夠解氣。不如現在就燒了我。”
白汐感覺呼吸不過來了。甚至不敢看這一幕。雖然,愛上人,不會是這麽大的罪過。但眼前血淋淋的下地獄慘象,卻讓她覺得,愛情變得可怖起來。
而仕女就要被拉下去了。卻是冷笑道:“你來燒我呀。你不是一向很慈悲嗎?你不是讨厭我和你作對嗎?那你慈悲到底,給我個痛快。”
白汐深吸了一口氣,終于穩定了情緒。女鬼說得對,與其下地獄活活受苦。不如一把火,将三魂六魄,都燒了來的幹淨。她有這個權力,對作惡的女鬼除以魂飛魄散的懲罰。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者,罷了。
于是,她燃起了掌心中的窯火。燒了這仕女之畫。仕女在烈火中,沒怎麽掙紮,就灰飛煙滅了。臨走前,她聽到了她的一句:“謝謝。”
謝什麽謝。大傻瓜,白汐想。直到最後,我還是很讨厭你。為什麽要文湛看到這一幕……他是無辜的。
很快,屋子裏一片寂靜。黑貓也走了。地上,陳玥玥的身體還在,并且蘇醒了過來。她站了起來,眼神已經變了。不再是仕女圖的高傲和冷清。而是小玥玥的少年老成。
小玥玥看了一眼四周,要走出去。擦肩而過的時候,白汐問她:“你要去哪裏?”
“仕女姐姐已經不在了。我不會留在陳家。”她這麽說,然後打開門。走出了這所囚禁生命的牢籠。
白汐沒追問她的下落。小玥玥應該保留着仕女圖的記憶。離開了陳家,生活也會無礙的……
最後,事情怎麽結束的。白汐也不太記得了。
只知道,自己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醫院。謝文湛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他拿了一支煙來抽。抽得太猛了。咳嗽了。然後,自己先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他的臉色白到了極點。他很可憐,今天這一幕,對他的打擊很大。白汐明白。
她走了過去。謝文湛反而退了幾步,似乎連碰,都不敢碰她了。她覺得有些委屈:“文湛,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妖怪很奇怪?”
“不,白汐,假如那就是懲罰的話……我不會碰你……”謝文湛沒有說下去了。緊緊抿着唇。夜風再輕柔,也吹不散他蹙着的劍眉。
她接着他的話:“愛情的懲罰,不可能那麽重。我沒聽說過,哪個妖怪和人談戀愛就魂飛魄散了。你別見風就是雨。”
“白汐,我想,我是太纏着你了。”
心裏咯噔一聲響,卻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文湛,你不打算再愛我了嗎?”她有些委屈:“我其實挺喜歡你的。”
他走過來,将自己擁入懷中:“白汐……我愛你,所以我不能讓你受那種折磨。假如你也會那樣……那我寧可離開你。”
白汐二話不說,踮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也不害臊了。舌頭探入他的口中,與他不斷地糾纏。彼此的味道推杯換盞,最後交融在一起。
有人停下了腳步,看着這俊男美女接吻的一幕。還有的父母拉着小孩趕緊離開:“別看!”
一吻完畢,她有些情不自禁:“文湛,我們上車去……”
男人也明白她的意思。上了車,把車開出城。到了別墅的車庫裏就停下了。他們來不及上樓,第一次交融就在車裏完成了。
事畢,她攀住他的肩膀。氣喘籲籲。斷斷續續道:“文湛,我想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但這并不代表就得分手。總有辦法的……”
剩下來的話,被他的吻給淹沒:“白汐,我會一直等你。”
“嗯。”白汐感覺身子一輕,卻是被他打橫抱起。他用大衣蓋住了她的身體,把她一路抱進了房間。白汐仰頭看到吊燈的燈光璀璨。耳邊,是他溫柔的話語:“寶貝,至少今晚,我會好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