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假的

把袁宵送走,杜十娘這才回到王寶钏對面坐下。

二人一時默然無語,片刻後,王寶钏才開口問,“十娘因何要支走袁姑娘?”

杜十娘聞言微微一笑,“三姐是個有心人。”

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杜十娘跟袁宵相處時,還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但不國三五日功夫,她便把對方都看透了。

生活在這個時代,袁宵的條件很好,可以非常方便地獲得無數的信息,懂得的東西也多。但也正是因為生活安穩,富足又平靜,所以她也沒什麽心眼——在只比她大幾歲的杜十娘眼中,甚至可以稱得上天真,一眼就能看透。

但王寶钏顯然并不是這種人。

杜十娘找的借口并不高明,袁宵絲毫沒有懷疑,幹脆利落地就把王寶钏留下來了。但王寶钏卻看出來了,她是有意要讓袁宵回避。

至于原因……

杜十娘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反問道,“三姐可想聽聽我的故事?”

“袁姑娘說,你也是她從別處帶回來的。”王寶钏謹慎地道。

“正是。”杜十娘點頭,“我本是個風塵女子,自幼被賣在勾欄院中,學的是迎來送往、倚門賣笑的勾當。”

王寶钏有些吃驚,但并沒有十分顯露出來。

且不說唐朝與宋明大不相同,風氣更加開放,甚至有勾欄女子幾度從良嫁入豪門,三五年後又重操舊業的例子。就說她自己,與薛平貴的婚姻其實也是不得家人許可的,與私奔無異。

真要論起來,她自己沒比杜十娘好到哪裏去。

見她如此表現,杜十娘心下更加熨帖,繼續道,“我也知道那不是長久之計,因此久有從良之志,後來結識了在京讀書的國子監學生李甲,便與他定了終身,設法贖身出來,要随他回家。誰知所托非人,那李甲竟因懼怕家中父母不容,将我以千金賣與路上結識的孫富。”

她說到這裏,輕輕一嘆,“其實我多年所積,早逾萬金。本為日後謀劃,誰知一朝脫離苦海,究竟還是不能自主,一時心如死灰,遂投水自盡,才被袁宵帶來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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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钏沒想到其中竟然還有如此曲折的故事,不免也跟着生出十分感慨,“姑娘何必如此?那李甲有眼無珠,離了他再覓良人便是。你有金銀傍身,什麽樣的日子過不得?”

“就是這話了。”杜十娘嘆息一聲,又看向王寶钏,意味深長道,“我如今已然醒悟,不再為過往之事傷情,只盼着三姐也能如此才好。”

“我?”突然說到自己身上,王寶钏有些茫然,又想起故意試探自己貞潔的薛平貴,不由微微蹙眉,“十娘,你實話與我說,我夫——是否也有不諧之處?”

“三姐應該看過袁宵的那本書了吧?”杜十娘道,“那書上只寫了一句話,負心薄幸者殺。三姐細細思量,當知其意。”

王寶钏愣怔片刻,不由脫口道,“你與我皆是被辜負之人……”

“如此,三姐還想知道後續麽?”杜十娘看着她問。

王寶钏出神片刻,最終還是點頭道,“我想聽聽。十娘應該知道,我等了一十八年,只想要個結果。”

“好,那我就告訴你。”杜十娘道,“當日西涼反叛,薛平貴為先鋒官出征,被敵人擒住。西涼王将自己的獨女代戰公主嫁他,如今老王駕崩,他已是西涼王了。這一十八年,你苦守寒窯,飽受磋磨,矢志不移,他卻早将你抛諸腦後,若非鴻雁傳書,只怕還想不起來。”

“你與他團圓之日,那代戰公主正領軍屯兵在三關外。後來西涼軍大破唐國,薛平貴登基為帝,封你和代戰公主同為正宮皇後,一個掌管後宮,一個掌管兵權。再後來……”

杜十娘看着王寶钏。她的語氣很平靜,敘述也很客觀,但王寶钏不知為何心頭發涼,“後來怎麽?”

“後來,你只做了十八天的皇後,就去世了。”

王寶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十八年間,音信全無,她是想過各種各樣的可能。

可能薛平貴已經戰死在了沙場之上;可能他當了逃兵,在另一個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着,只是不能回家;可能薛平貴一切都好,只是已經忘了她這個妻子,所以沒想過要回來;也可能,薛平貴步步高升,早已另納良人……

她想過很多,也曾經以為不管是什麽樣的局面,自己都可以應對。

但此刻,聽杜十娘語氣淡淡地說出這個故事,她心裏卻不由得生出一陣凄涼。

她十八年的人生,原來就在這三言兩語間,輕描淡寫一筆略過。夫榮妻貴,十八天的正宮皇後,這就是她的結果。

但這是她想要的嗎?

王寶钏不知道。

“這些都不算什麽。”此時,杜十娘又輕聲道,“還有更嚴重的,三姐還要聽嗎?”

“我夫……”王寶钏頓了頓,改口道,“薛平貴還做了什麽?”

“與薛平貴不相幹。”杜十娘道,“是別的事情。知道之後,你可能會覺得老天是在針對你,會懷疑自己的人生都是個笑話。這樣,你還要聽嗎?”

“十娘請說。”王寶钏輕聲道,“我已經糊塗了十八年,不能再繼續糊塗下去。”

杜十娘垂下眼,片刻後才道,“剛才我們跟你說,這是來到了未來,其實這話并不确切。你與我,對袁姑娘來說,并不是存在于歷史上的人物,而是話本故事中虛構出來的人。”

“啪”的一聲,王寶钏手一抖,将手中杯子摔在了地上。幸好這是塑料杯子,并未摔壞,在地上滾了兩滾,就停住了,只是茶水潑灑了一地。

杜十娘沒有安慰她。

至少王寶钏還有自己這個同伴,而她自己,當時知曉這些的時候,獨自一人,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袁宵一直對此避而不談,至今也不知道杜十娘已經知道了實情。她是一片好意,不希望杜十娘對自己産生懷疑。但她沒有想過,即便她不說,杜十娘也有的是法子能從其他的渠道知曉此事。

但袁宵不說,她也不在她面前露出半分。所以之前才特意将袁宵支開。

也許是因為先有了‘來到未來’的說法打底,也許是因為身邊還有杜十娘這個同伴,王寶钏的精神雖然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但并未因此混亂,過了不久就漸漸回過神來了。

“這……”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這個問題,的确比王寶钏被薛平貴抛棄或者只活了十八天就死了這種事要嚴重得多。因為它從根本上推翻了她們的存在。

所有悲歡離合,一生喜怒癡狂,全都是假的,是某個文人杜撰出的故事。

過了一會兒,王寶钏才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語言,“但是我們現在活生生地坐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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