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甲

杜十娘往窗外看了一眼,客棧就在碼頭附近,從這裏看出去,能看到渡口一大片滞留在此地的船只。

她沒有回答袁宵的問題,而是道,“當日我只見李郎風度翩翩,文采斐然,溫存體貼,心腸柔軟,聽得進旁人的勸說,便以為是可托付終身之人。”

“如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風度翩翩是多情,文采斐然不值幾錢,溫存體貼是無大志,心腸柔軟易被左右,聽得進我的話,自然也聽得進旁人的話。細細思量,竟是個毫無擔當的人,是我錯認了他。”

她說到這裏,輕輕一嘆,“歸根結底,是我識人不清。只是當日謀劃脫身之時,他曾對我承諾,‘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言猶在耳,不意人心易變。當日我出具百寶箱,便是為了要他知曉自己錯過了什麽,可即便如此,也還是意難平。——若沒有千金萬金,我杜十娘便不值得他用心麽?”

“十娘……”袁宵有心安慰幾句,但她畢竟年輕,還沒有任何感情經歷,平日裏最大的困擾就是學習,此刻也難以感同身受,說什麽都顯得太過蒼白。

“無妨,我到了這裏才曉得,一個人的價值不需旁人來評判,卻是我從前想左了。”杜十娘含說到這裏,心下忽而微微一動,若有所思,一時怔然。

片刻後她才回過神來道,“不過,他想撇開我回頭去過好日子,卻是不能的。他這樣的人,還不知有多少人如我從前一般認他是個良配,我卻不能叫他去禍害別的女子。”

“還有那孫富,包藏禍心,巧言讒說,無事生非,若不回報一二,怎對得起他這番良苦用心?”

說到這裏,她才回答袁宵一開始提出來的那個問題,“真要做起來也不難,他們如今只當我已死,只需趁着夜晚現身,叫他們以為冤魂索命便是。這兩個都是無甚膽量之人,必能奏效。”

“這主意不錯!”袁宵不由拍掌贊道。

她本來還想說原著上這倆人的結局也是如此,正好應景,也讓杜十娘出了胸中一口怨氣,忽然想起杜十娘應該還不知道此事,連忙閉嘴。

杜十娘微微一笑,沒說自己之所以想出這個法子,正是受了原著的啓發。

說幹就幹,兩人當下就買了船,泛舟水上。

袁宵雖然生活在一切都很便利的現代,但她家不在水鄉,反倒沒什麽乘船的經驗,只在水上樂園裏劃過充氣船,這會兒左顧右盼,十分新鮮。

杜十娘則在跟船家談生意。

瓜洲是南來北往的水運樞紐,每日裏往來客船不知凡幾。這幾日風雪阻路,更是人滿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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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這人山人海中找到李甲和孫富二人的船,實在不亞于大海撈針。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瓜洲養活了無數船家和工人,他們之間自然也建立起了千絲萬縷的聯系,方便互通有無。

對二人而言千難萬難的事,對這些一直在本地操船為生的人卻不算什麽了。

何況杜十娘跳水之後,這件再傳奇不過的異事便已經傳開了,瓜洲無人不知,私底下打探李甲孫富二人的豈止一個兩個?因此他二人的行蹤一直備受關注。

此刻杜十娘才開了口,都沒來得及拿出自己準備的借口,那船家已經自動替她補全了,“二位也是為那投水而死的烈女杜十娘來的吧?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

杜十娘眸光微閃,臉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當日場面太亂了,她一心只在自己的悲劇上,雖然有意用百寶箱引人注意,其實卻幾乎沒怎麽注意到周遭的環境,更遑論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

今日方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還有那麽多人明裏暗裏替她打抱不平。

原來為此意難平者,非獨她一人!

原來只要稍微将眼光放得遠些,就能知曉公道自在人心。

……

話說李甲在衆人詈罵追打之下,急急逃開,心中卻是驚震不已。看着船中孫富送來的千金,再想及十娘素日溫存體貼之處,不由又愧又悔,終日神思不屬。

那船家雖然接了他的生意,其實心中也鄙薄其為人,因而見李甲鎮日出神,也不理會他,只管自顧安頓。遇着有誠心打探李甲行蹤,欲要替杜十娘出頭者,時時還行個方便,叫他們出一頓氣。

好在這世上看熱鬧的人多,管閑事的人少,真正窮根究底追尋他行蹤的人并沒有幾個。況且李甲如今的情形,也聽不進外人之言,倒也對他沒什麽影響。

到了夜間,李甲無心用飯,着船家打了二斤酒水,憑着窗戶,自斟自飲,正愁悶無緒間,忽聽得外間有妙音絕調,聲入霄漢,響入深泉。

只聽那歌詞唱的是,“狀元執盞與婵娟,滿捧着金杯勸也,厚意殷勤,到此身邊,何異遇神仙。輕輕将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擡,低嬌面也,真個似柳如花,柳和花鬥争妍。”

恰正是在瓜洲買了船的當夜,杜十娘曾為他高歌之曲!

音詞俱美,婉調動人,竟如杜十娘再世一般。

李甲不由聽得呆了。

《小桃紅》是行院之中的豔曲,李甲後來也曾思量着,恐怕正是這一夜十娘引吭高歌,才叫孫富看出她非是良家之女,遂取豪奪之志。可恨他當時叫人蒙蔽心智,中心惶惶,才中了那孫富奸計,弄到如今這個地步。

李甲疑心是杜十娘還魂來此,但因為于心有愧,雖然很想開窗探視,卻又不敢見她,心下猶豫踟蹰。

半晌,那歌聲漸行漸遠,漸漸已聽不見了。

李甲這才陡然驚醒,霍然起身開窗,連酒壺傾倒亦未察覺。

然而等他打開窗戶,餘音已徹底消失,窗外一片空空蕩蕩,并不曾見佳人麗影。

李甲眺望良久,心中茫然若失,不由又悲又喜,癡癡怔怔,一時似乎回到了與杜十娘日夜相守,和樂美滿之日,不由面露微笑;一時又見杜十娘正站在對面,抱着寶匣向江心一跳,唬得變了顏色……

渾渾噩噩,不知所以。

第二日船夫過來時,才發現他已經醉倒在艙中,就這麽開着窗吹了一夜。

冬日裏滴水成冰,外間風雪交加,李甲本就郁結于心,再叫冷風一激,已經發起燒來,渾身滾燙似火,口中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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