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回,蒲英英才給汪琴開門
英英則在一衆親朋好友裏選中汪琴,叫她和孩子時時過來小住。可婆婆對此不以為意,也不覺得心煩住得自得其樂,人家一走,照樣嫌英英做飯不好吃,嫌英英不會帶孩子,嫌英英老是摻在趙元的生意裏抛頭露面不正經。
嫌棄那麽多卻在這個家紮得穩穩的。
英英痛罵:“嫌這嫌那的你還使勁住着!”
婆婆倒不急,還笑她:“咦?我兒的家我想怎麽住就怎麽住,你到底是山村野婦,不懂怎麽好好相夫教子還沖一個長輩這樣嚷叫,我家趙元取了你算是毀一輩子,哎——哎——”
英英氣得要吐血,趙元在一邊什麽也不說,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抱着女兒玩玩具。英英揪着女兒的衣領把她從趙元身上揪下來:“去去去,一天到晚就會玩兒!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種地插秧了都!”
趙元趕緊站起來護着女兒:“你朝她撒什麽氣?”
英英搓火:“她一天到就杵在這堆破洋娃娃裏瞎擺弄,汪琴女兒才比她大多少,都會做飯了,她會什麽!我說什麽她也不聽,這才多大呀就管不動她了!”
趙元笑她的婦人之見:“你比什麽不好非要比做飯,咱家歡歡将來是要給人做飯嗎?”
英英氣結,落下淚來,又說:“我在這個家忙裏忙外每天幹一堆重活,沒人體諒一下就算了,還說三道四,歡歡這麽點兒大就已經開始不聽我的話;我幫你忙廠子裏的事,還要被說成不務正業不正經,趙元,以後你出去應酬再也不要帶我!更不要死不要臉來求我!”
找別人還得花錢,也不一定做得好,趙元依舊帶英英出去。只不過把老母送回為她布置的新家,只要得了空,多半時間都會花在她身上,幾時出差回來都先去看望。有次她得了一個不打緊的小感冒,趙元陪在那裏兩個月。
英英無法,便自娛自樂,約朋友美容跳舞打球看電影,後來圈子裏開始流行旅游,有時就跟個旅行團去外面看看,回來累到好幾天不願起床。英英還是最喜歡跳交誼舞,如今五十四歲時時穿紅戴粉花枝招展,出去旅游會累得腰酸背痛,可跳舞就從來不覺得。
邵康便是在跳舞時候偶然相識。那次他是被一位兩人都認識的朋友強拉了來。跟英英跳了一支,英英看他風貌堂堂巧言善談十分迷人,非要每天催人家有空一定要來舞場。
去年英英過生日,包下一間餐廳請了好多人來吃飯,邵康也是座上客,趙元在身邊她便沒有太親切。
邵康坐在一角靜靜地抽雪茄,趙錦歡就忽然就坐在他身邊,兩人自我介紹了一下,又随口聊了幾句,她很快又轉到別處去,來的人很多,熟或不熟她都要一一問候,交際這方面很得英英遺傳,況且她自己又愛玩;到跳舞時,錦歡主動邀請邵康:“先生,可否賞臉?”當時放的也是‘春之聲’,邵康剎那間恍惚,他所念的那張臉和眼前的這張就重合了。
他禮貌一笑,放下煙與酒,牽起錦歡。
“請先生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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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康狠狠抽一口氣。
“聽我媽說,你跳得特別好!”趙錦歡與邵康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兩人定下婚事時,英英心裏悵悵然,還問錦歡:“這麽快?不覺得草率?”
趙元說:“哎?你平常不都催婚嗎,怎麽這次倒嫌快了?”
“我催婚是因為歡歡一直都不正兒八經找個男朋友相處,不是說随便撿一個就讓她胡亂嫁人!”
錦歡說:“胡亂!我看你每次見邵康都挺歡喜而且那麽願意跟他聊天,還以為你挺看好他呢!”
“邵康是不錯,可人家真心喜歡你嗎?”
錦歡咋舌:“咦?他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
英英真生了氣,憋紅一張臉怒說:“我跟你說正事,你就這麽沒正形兒,從小到大都這樣!”她又沖着趙元吼:“就是你慣的!”
每次獨自想到邵康,英英心裏都有些緊嗦嗦發着熱。
他成為女婿後,見面反而沒什麽機會,還需時時要以岳母大人的身份邀他們來做客吃飯,連舞都幾乎沒的跳,跳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堂而皇之隔着趙元與錦歡,舞也不能再感受心之飛揚。邵康只比女兒大兩歲,但那時相處起來感覺他甚至比自己都大兩歲,不是他老,是自己忽而就年輕許多;邵康也的确睿智穩重,很懂得體貼與關懷,人有時會很沉靜,但是很會玩。
英英坐在鏡前,生出諸多惆悵。?
☆、25
? 幾天前的大雪在路面碾壓成雪泥,早晚結成厚厚的冰,一到中午時,半融不化鋪在地上令人泥足深陷。
一早,錦歡給蒲雨打電話邀她去家裏,說聖誕節要招人好好玩一玩。蒲雨回絕,錦歡便軟磨硬泡要她來。
“我可沒有禮物為你準備。”
錦歡在電話那頭怔一怔才支吾言表:“哎呀,讓你來是一起玩的,什麽禮物不禮物!”
錦歡家已經有她的朋友在,一個個都是隆重打扮過的,有幾位和蒲雨見過,她們沖蒲雨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桌上放着已經拆封過的互送的禮物。
錦歡是真把蒲雨當成傍着大金主的小富婆,拉她進她們的圈子裏。
蒲雨脫去外套,單獨坐在一邊,凍得紅紅的手指抓起一把棉花糖送進嘴裏大嚼,又拈起兩塊馬卡龍來。
“小雨,這樣愛吃甜不怕發胖嗎?”上次買包的一個人隔了好幾個人探着腦袋瞧着她問。
蒲雨聳聳肩搖了搖頭,繼續兀自吃着,那人亦挑挑眉毛無話可說地縮回去了。
蒲雨無法告訴她有時肥胖與甜食沒有必然之關聯,甜食的存在不是為了抵禦誘惑或磨練意志,僅僅是為了口感和唇齒而存在,願意吃并已經嚼在嘴巴裏便不必再禁欲似的顧慮體重和肥胖;她厭煩那些吃了喝了且心滿意足卻還矯情地說哎呀怎麽辦今天又胖了的女子。
她無法說,是因為說出來必将成為廢話。
在這樣一個哄鬧愉悅的客廳裏,她們坐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論正在熱播的韓國電視劇和裏面全智賢的穿着打扮;一時又有些人說非常喜歡金秀賢有些則不,然後說不的那些列舉自己喜歡的男演員以及讓她們喜歡的閃光點,并一定要用這些閃光點蓋過金秀賢,但可笑的是喜歡金秀賢的根本就沒聽說過對方舉例的那位男演員。
蒲雨在一邊靜靜的,看她們用無聊的方式聊無聊之事,這場景何其相似又不完全相似;她的感覺依舊疏離。
那個人說的那個男演員碰巧是蒲雨非常喜歡的,她把他演過的所有電影都看過一遍而有些則看了好幾遍,但是,此時此刻,她無法進入別人的交談。類似的孤寂蒲雨一早習以為常,她吃自己的甜食,冷眼旁觀她們的熱鬧。
錦歡終于換好一套衣服下來,自己拍了幾張照又與人合拍,還有人從包裏當拿出粉撲口紅補妝;之後,她們坐在沙發上,讓蒲雨拍了幾張合影。
最後錦歡拉着蒲雨對好光線合拍了一張。“哎呀!你表妹拍出照片更加好看!”有人已經把手機奪去,“臉小的就是好上相呢!”錦歡立刻臉色雲遮雨蓋不如适才奕奕的好看。
蒲雨想,如果跳過與錦歡的親戚關系,兩人是一輩子也不會相熟起來,更遑論彼此間的好感。
從前,也只是蒲香和錦歡在一起玩耍或交談,蒲雨只在一邊看着聽着;私下裏一切都好,人多時錦歡便不由自主顯出一種掩飾不了的傲慢與金貴,她喜歡在人多勢衆裏體現她的美和優越,喜歡人們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并為此自擡身段,她刻意出挑令蒲香十分不适,她會忽然間驕矜起來并且惜字如金,蒲香同她說一句都話仿佛求以施舍。
蒲香不是不知道她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總念在是一起長大玩耍過陪伴過,然而,一切都不足一提微如塵泥。蒲香什麽都不說,親戚朋友聚在一起時便遠遠的,隐去自己,私下裏在态度上也有意疏遠了。
沒有以牙還牙的意思,都清清淡淡的,就不會有怨不怨的了。
“咦?你什麽時候又買一只愛馬仕?”大家一齊出門時,才有人注意到錦歡手提一只新包。
“這個呀!我老公見我喜歡,上次出差回來就送給我,他說,Kelly更襯我的氣質,就托朋友從法國買了。”錦歡攜着她的新包就像攜着她不在場的丈夫的浩蕩恩愛,儀态萬方地在各懷心緒的衆人之中矜世取寵。
七八位女子出了小區招搖過市一般頂着寒風穿過一條馬路,靴子的鞋跟脆生生敲在凍得很硬的路面上。
訂好的餐廳就在對面,她們在包間裏吃吃笑笑,聊也是聊過去的事情,而女人嘴裏善于聊的過去總不外乎學校裏你追我逐與小情小愛。蒲雨心生冷寂但也做着恰如其分的微笑。
吃完聊完,有人說想去唱歌;錦歡喜歡唱而且很愛表現,尤其唱悲傷情歌時投入得聲情并茂,但就是五音不全,這樣一來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樣子仿佛凄楚女子受了精神創傷,朋友們一般暗地裏笑笑也都不言語,幾年前在一個大衆場合,有個男的還沒等她唱完,就笑得拍桌子蹬腿毫不掩飾她唱歌時頗有創意的喜感,從那以後錦歡對唱歌真有了精神創傷。
她一撅嘴,埋怨在小城市裏生活的沉悶,除去吃喝便是唱歌,便不禁追溯在上海上學時,一到各種節日便有花樣百出的派對可以玩兒。
但小城市還得是小城市的過法。衆人去唱歌,又呼朋引伴招來一些男女,于是包間裏多了二手煙霧。有人唱歌,有人玩骰子,有人看手機,有人喝酒,有人發呆,這節日的設置也沒什麽特別,什麽矯情十足的寂寞狂歡都已經是過去陳舊了的滋味,如今每個人臉上都浮動着無所謂的空虛。
歌唱完了,又要去夜店跳舞。錦歡有時根本不像年過三十的女人,貪玩貪歡,鬧騰起來是個愛出風頭的瘋癫小孩。
蒲雨唱完歌便告辭。冬季的黃昏是冷冷的墨汁染過,街燈齊明。攔出租時忽然有人摁下她的胳膊,蒲雨吓一跳,仔細一看,是剛才包間裏一起唱過歌的一個男人,她不知道對方叫什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個人的朋友。
“我來送你。”他沖她笑着說。
“你不玩兒了?”蒲雨問。
他搖搖頭,“我認為現在護送美女回家更好玩兒。”
蒲雨不說話。他忽然覺得自己冒犯了,于是忙說“我意思是——”
“謝謝你。”
蒲雨告訴他她要去的地方,那人便駛出路口向城南開去。可能是開頭唐突了,可能冷滞的隔離感太過明顯,也可能有些路段的結冰太嚴重使得行駛必須精力集中,兩人竟一路無言。蒲雨想,他一定有些後悔放棄去夜店獵豔的機會來送一位疏離漠然的女子回家。
車停了,那人忽然有些依依不舍地開始找話題了,說:“你唱歌很好聽,改日我們可以一起再去玩兒。”
蒲雨笑笑只說聲“謝謝”與“慢走”,便開門走了。?
☆、26
? 蒲雨上到六樓。在開門前的短暫時刻裏,蒲雨想,今天不知道蒲香一個人怎麽樣,她好想看到她,與她在一起說會兒話。
蒲香開門時有一臉的詫異,問:“你不是一早就說今天跟錦歡在一起?”
蒲雨聞到屋子裏飯菜的香味,換了鞋子說:“錦歡與很多人在一起,我就先離開了——”
“香香,我們的晚飯好了!”一個陌生女子系着蒲香的圍裙從廚房歡愉地出來,看到蒲雨坐在沙發上臉上溫柔的笑便僵住;兩人對望亦是一臉驚異。
蒲雨一下就站了起來,因為她瞬間感覺到了什麽;蒲香在一邊漲紅着臉,立即替她們彼此介紹:“她就是我小妹,蒲雨;她是我的朋友,叫魏薇,也是我的瑜伽老師。”蒲香說完這兩句不知該再說什麽。
倒是魏薇僵住的笑又揉動起來,說:“早就聽香香說過你了……呃,正好飯都做好了,咱們一起?”
“哦不了,我還得回家,我……家裏……”蒲雨忽然想到自己還沒有一個家,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一個借口來。
她住了嘴,只是往門口走去換鞋子,這時才注意到鞋架上一雙陌生的低筒女靴;她沉默地換好鞋子後,說:“我該走了。”
蒲雨幾乎要奔跑起來,這一區的街道,積雪清理不太好,腳下總是一滑一滑,車子也很難攔到。走啊走的,輕車熟路找到一片新起的高層住宅小區,她心裏默念着邵康告訴過她的樓座單元與門牌,乘了電梯,拿出鑰匙,扭開房門,完全不像第一次來,抑或更像是夢游裏的行動總被鬼使神差。燈都沒有開,蒲雨就在癱坐在沙發上,她能感覺汗水貼着肌膚往下滴,涔涔落落往下滴,像是從冬天走到了夏天。
呼吸平穩以後,她看看四周,夜光從客廳的大飄窗照進來,藍藍的暗淡,這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地方。
呼吸完全靜下來時,心裏的空寂與心外的空寂便開始激烈對抗,再然後,便貫通一體。她不明白,為什麽要在這樣的一天來到這樣一間陌生的房內,就像不知道為什麽要在二十五年前的同一天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
蒲雨在黑暗之中,扯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27
? “你想把我當金絲雀一直養着?”
蒲雨第一次問邵康,就問了這樣一句話。
白色*情人節那晚,邵康挽着袖子在廚房洗碗,十足像個居家男人,蒲雨就在身後摟着他。
“我希望我可以一直照顧你。”他說。
每一個起初對她好的人都這樣說,像前世約定好了一樣一到現世卻統統不作數了。
“金絲雀,也沒什麽不好。”邵康又說。
洗過碗,他去沐浴,拉着蒲雨一起。水流汩汩騰着白霧,兩人坐在浴缸裏,邵康用掌心捧起水來淋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然後拿起浴花在她被水熱得微微發紅的肌膚上擦起白色泡沫,仔細得仿佛清潔一件瓷器。
“我上次問你的事情想好了嗎?”邵康問她。
“什麽?”她裝糊塗。
“你想做什麽?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你。”
“就做你的金絲雀好了。”蒲雨淡淡一說。
邵康不做聲,繼續為她洗浴。
“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不,我不會允許我們離開的,再也不會了;我是怕你悶,如果你覺得這樣也好,那麽就這樣也好。”邵康從身後緊緊擁抱她。
就是那樣的一個瞬間,在溫暖馨香的水中,蒲雨想,如果就這樣驟然停止該多好,宇宙爆炸、極寒突至,抑或……她一時想不到還有什麽能夠以這樣的姿态在時空裏恒定;在這樣的擁有與愛與無所欲求的滿足中相愛相信,而後結束,好過拖沓的持久;持久下去總會在時光裏發壞,沒有誰能夠在誰的世界裏長久地興風作浪;也許,還等不到愛夠之時,就已經開始生厭,生活最生動之處便在于新陳代謝。
而愛,如果有,那麽也是盛在隐形聖杯裏的湯藥,并只掌握在上帝之手。上帝,蒲雨相信神之存在,存在于宇宙抑或三千世界,卻唯獨離這顆星球太過遙遠。?
☆、28
? “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
那一次,不知邵康從什麽地方回來,一進門便是一身酒氣,搖搖晃晃搭着蒲雨的肩躺在床上,他扯開蒲雨的衣服十分粗暴地親吻,蒲雨皺眉推他,他愈加猛烈起來,有意咬痛她的乳*。蒲雨尖叫一聲自己卻愣住了,她渾身汗津津覺得仿佛是汪琴附體,那一聲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她的,是她在承受蒲英生暴力所致而發出的痛喊。
邵康喝得太醉了,衣服脫得七扭八歪,等不及要張開蒲雨的腿便要進入。她兇狠的、幾乎是下了毀滅之心用膝蓋磕他的裆部,在他陣痛之時狠狠拉扯他,往他臉上猛烈扇去一巴掌。
邵康驚得仿佛看到一只怪物,詫愕之後,蒲雨想不到他竟然哭了,連聲說着對不起,她不知道他究竟是醒了還是依舊醉着,只是哭着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十分愧疚的樣子。
蒲雨渾身發着抖,喘着粗氣,前心後背都濕透了仿佛适才進行了一場謀殺,她拿手背去抹額頭的汗珠,才發現自己已是一臉的眼淚,究竟什麽時候落淚的她竟然沒有一點知覺,蒲雨“哇”地哭出聲來。
她以為,所有人的命運都要重合,都要重演,她以為,今世不可解脫,必定要在父母相處的困境裏做一輩子的犧牲,而活着,便是走向這犧牲的儀式。她哭,一場驚天駭地的哭。
那晚,兩人背靠背躺着,沒有脫衣服,床中間隔着一道距離,窗簾也沒有閉着,月上中天時亮汪汪的,仿佛天空開一朵銀色的煙花。蒲雨就那樣問他,他就那樣回答。蒲雨又說:“那你娶我吧。”邵康說:“在我心裏,我已經把你娶了;在我心裏,你是我的妻。”
蒲雨落着淚,無語靜默。
此後,蒲雨有幾次是在邵康歸家時有意去錦歡家裏,當然不是找錦歡,也不是找邵康——邵康是不用找的,他自己就會來。她就在那座小洋樓裏呆着說是陪錦歡,卻自己吃點東西,翻閱書籍,或者在花園裏澆澆花,混充一個上午或下午,有時是一個晚上,再有時,還會留宿。
錦歡忽然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蒲香蒲雨來找她就是這樣,蒲雨總很少說話,一個人在房間裏轉轉悠悠,你主動理她她才會理你。然後見到邵康回來,她便十分自覺地離開。
蒲雨知道,有些時候他是從給她的那間空房子回來的。
邵康質問蒲雨,蒲雨用提問來回答:“你愛我嗎?”
他說,十分認真地說:“我愛你。”
“那你娶我——我的意思是你跟趙錦歡離婚然後來娶我。”
邵康愣住不再言語,适才想說的話都滑在舌尖可是又咽了回去。
“你愛趙錦歡嗎?”蒲雨又問。
邵康從不願把婚姻與愛情混為一談,他願意對錦歡好,願意忍受她的任性虛榮等一切需要忍受之處,是因為他需要這樣。
“我愛你。”邵康用這句話來回答。
“那你跟她離婚來取我啊!”蒲雨說得陰陰冷冷的。
邵康端住她肩膀深深地看她說:“如果你覺得這樣跟着我委屈,我們可以去別座城市,我可以時常陪你,去看電影,去飯店吃飯,去游樂場,逛公園,然後一起旅行,或者,我也可以把你弄出國去,不行!離着太遠了我們不能離那麽遠!”他看着她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蒲雨搖着頭:“邵康。”她冷靜極了,可不知為什麽眼淚就流了出來,“你想得到的太多,又太會權衡,邵康,你是一個太過聰明的男人,如果你不與趙錦歡結婚,你結婚的人選也斷不會是我蒲雨!”
邵康觑着眼,不可思議地看她,他眼中的蒲雨不是這樣的,抑或是他看錯了,她不僅細弱如少女,大大的眼睛泛着寒涼清澈的光,光源裏永遠是令人琢磨不透的不安與躁動,好想讓人給她以熱愛與安穩,再往裏,是漆黑靜默,令人不得而知,所以他希望有一天能看清楚那裏到底是什麽;他光注意她的眼卻忽略了她的心,他不曾想到她的心思如此缜密洞明。
邵康從來不太喜歡精明的女子。他忽的放開她。
又一次,蒲雨離開了。?
☆、29
? 邵康冷靜了一個月才回到那間房子。又一次,人去樓空。他摸着茶幾上散落的灰塵,那灰塵便覆了他一身。她總是給他以猝不及防的離別,他又一次失陷,仿佛站在一座空城,而亂臣賊子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日光鍍着一層白金,發着涼,邵康就在北方八月的暑夏裏生出一身冷汗。
一年後,邵康在西北一座小城的醫院裏見到蒲雨。
通知他的人是蒲香,那時蒲雨還昏迷着;電話裏,蒲香的聲音有點不确定,但她還是開口把她所知道的說了出來,邵康在電話裏什麽都沒說,只“噢”了一聲,然後她也不知該再說什麽,于是挂了電話。就像蒲雨在第一眼見到魏薇便洞悉她與蒲香的事,蒲香在看到邵康把水仙丢進垃圾箱閃出大門外時,也機敏地洞悉他與蒲雨的事。對這件事,她從來沒有過問,除了當下那一句試探性的發問。
但時間過去,她确定的了當時卻無法确定如今,可電話已經撥了,沒想到,三天以後邵康真的來了。
蒲雨已經坐起來,左手腕上纏着厚厚的雪白紗布。她臉色的白低幾個色度,發着點灰,嘴唇也是灰的。
“聽說,你快要離婚了。”蒲雨的聲音十分細微無力。
邵康點點頭。
“我也快要離婚了。”
結婚是很沖動的一件事,對蒲雨而言,如果沒有這樣的沖動,這輩子也不會渴望去結一次婚。在沖動的時候,她希望借這種方式可以相對得體的在現世裏生存。但生活,其實就是敲敲打打磕磕絆絆,這就是生活最原始的質感。
“但是,我早已無法忍受,在很久以前便無法忍受了,這對我,并不像尋常人所說的磨合,而像煉獄一樣,激烈生疼,一旦如此開始或發生,我便想着毀滅,于是乎我開始破壞。”
蒲雨把精心選購的盤盤碟碟和床單被褥砸碎、絞爛,一次又一次的,最後他難以忍受終于瘋了似的毆打她,而她則十分平靜又凄厲地用利剪紮在他肚子裏,再抽出來,再紮進去,再抽出來。蒲雨看着他臉孔抽搐跪倒在地上就十分開心地笑,然後用帶血的刃在手腕上深深深深劃了下去。
“可是醒來後卻發現我還活着,是他報的警,我還以為我們都已經死了。我覺得我應該紮在他的心口就對了。”她眼中有笑意,望着邵康,“幸虧,你說了你不會娶我,幸虧,我離開了你,不然,發瘋的人一定是你。”
邵康淚已洗面,“我并沒有說過我不娶你的話,我愛你,我只是……沒有辦法。”
“你知道嗎?我前夫并不壞,但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毛病和問題,在婚姻裏這些統統放大,不知為什麽,似乎婚姻就是讓人無能又無望的一個東西;誰也沒有辦法說服誰,有什麽事情發生時,都是對峙與碰撞。”
邵康輕輕握着她的手,生怕稍稍用力便捏碎了。這個觸手生涼涼入心間讓人微痛發顫的女子。?
☆、30
? 蒲雨先被送回蒲香家裏,蒲雨不太好意思地說:“我來了,魏薇怎麽辦?”魏薇就說:“你來了,我就又有了一個伴。”她笑得很真誠。
可是蒲雨十分厭惡,不望着她,冷冷地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存在是一個錯誤。”過會兒又說:“我其實不該被得救的。”
蒲雨整天不說話,起床就在閣樓看着不知誰家養的鴿子在天上飛翔。
邵康來接她,說:“我帶你回家。”
蒲雨還是一臉蒼白,只有嘴唇是鮮豔的漆紅,像剛吃過帶血的生肉忘記了擦,眼睛大大的卻很無神,他像被一個瞎子看着。蒲雨又別過臉去。
邵康把離婚協議遞在她面前,上面有她前夫的簽字。邵康見了他,他就像時下很多男子那樣別無二致毫無特點,身體發胖微圓,像大部分從二十歲便不注重身材保養的那些男子一路胖到三十,雌激素過于發達有胸有肚有肥碩的屁股。他普通到這個世界沒有這樣的人一萬個都沒關系。
邵康一見他就給他一拳,他捂着臉仿佛受欺的孩子喊你幹嘛?邵康明顯的男性特征讓他感覺像是重溫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的責打。
“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蒲雨太……太愛生疑……也好愛生氣,高興和生氣都太……”。他思考着拿一個什麽詞來形容。
蒲雨生氣與高興時都太過激烈,不是因為不快樂也不是因為快樂所以,只成為一種無關感覺的只與情緒有關的發洩,所以高興與生氣已經沒有了分別。
“她有點……”
她有點不正常,但這麽美麗像畫皮的女子他不忍心這樣說。他坐在那裏抱着頭,肚子上還纏着紗布有點像孕婦的束腹帶。
蒲雨說得沒錯他一點也不壞,他甚至沒有起訴她。他簽了字後扭扭捏捏嘆息着:“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不對,但我也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人,想平平淡淡就好,可兩個人相處嘛,哪能一帆風順……”
邵康緊緊捏着拳想再給他一下,他壓抑住離開那間屋子。
孬種!廢物!他在心裏咒罵。
這龐大堅實的世界,便由這諸多的孬種與廢物組成,是誰說過這世界原本就是個垃圾場的。是的,你看到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假象。
“我和錦歡也離婚了。”
“為什麽?”
邵康沉默想着該怎麽回答,或者,逃避回答。
“你的這筆生意又做完了?”蒲雨目空一切地看着遠處,“可為什麽?你說離婚就離婚?”蒲雨追根溯底自問自答:“你到底是怎麽騙她的?她發現了你和我的事?那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與你離婚,她最多生兩天氣而已,我是什麽?太微不足道了。你到底怎麽騙的她?”蒲雨猛然站起來,“你不止騙了她是嗎?”
她愈瘋便愈加聰敏,愈加聰敏就愈是瘋。有時清醒是一件危險的事,人最安全的狀态便應該是在混沌之中。
邵康去抱蒲雨,卻被她猛地推後好幾步,她神情專注,繼續嘴裏念叨着仿佛在配制什麽藥方一味一味往進添加。邵康神情痛楚,落下淚來哭出聲時蒲雨才好像真的注意到他。
“你哭了?你哭了邵康,你為什麽要哭?你原是不該遇見我的。”蒲雨去抱他。“我,我自己都不快樂,而且總要惹人哭。”
邵康把淚擦去,大口呼吸了幾下,看着她:“小雨,你只是有點憂郁不要緊的,我們可以去看醫生,我帶你去海邊療養。”
蒲雨拒絕地搖頭:“沒有用的,醫生怎麽能解開連神明都沒有辦法。”一句話的功夫她淚已洗面,“我不要去看醫生,有些事,有些話,反反複複,我說給自己聽,說給姐姐聽,說給陌生人聽,我已厭倦太深,我不要再說給醫生去聽,說給醫生醫生也只會覺得我應該來看醫生,除此之外他們什麽都做不了,只會讓我吃一堆藥,我的疼痛與藥物無關,不是一劑止痛或一片安定就能萬事大吉。”
“沒有關系。”他身體開始發抖,“不願意看就不去看,你跟我在一起,讓我來照顧你。”眼淚還是留下來了。
“你不懂,我不愛你,我,無法愛你;從一開始,就算你不走我也會走的,我只打算在你身邊耽幾個月,為了安全,為了錢,為了你起初對我的那一點點好,我從來都沒有打算去愛你的。”
邵康顫着手,捧起她的臉也試圖捧起她的世界。可他不知道也許那裏早已坍塌了,他捧起一堆溫熱殘餘的廢墟來,“沒有關系,沒有關系,你對我怎樣都可以,起碼,我們先試一試。”
“你不用試圖拯救我的,你看看你自己,一身泥淖還沒有弄幹淨。”蒲雨用盡全力去抱緊邵康。
不要用愛,用付出,用生或死來綁架與勒索,所做的一切只有願意與否。
蒲雨情願同一個男人結婚,在他入夜後鼾聲如雷的黑暗裏保持清醒,然後在清醒中沉淪于過去。她想,如果可以對抗的了過去,那麽就有了繼續前行的力量,可是,天色漸漸明亮刺眼的光線仿佛在眼睛裏生長。每個人眼睛裏都閃着光,亮晃晃的鬼火一樣,人人都在尋找存在、認可、尊嚴與夢想,有的找不見有的找見了,有的找見了又會丢失;找,在這樣一個時代,在層出不窮的廣告裏,在手機上滾沸蒸騰又繼續加料的一道道雞湯裏,在某個名人的生動澎湃的講演裏,在泛濫的标語口號和祈使句裏……好像真理都已經提煉出來,燃起心裏的光芒和希望朝着未來前進吧!
蒲雨低頭,看看腳下的路,這世界真是熙熙攘攘一片擁擠。
丈夫晨起含着嘴裏的惡臭便要與她相吻相擁,他再一次答應她會減肥健身、努力工作、好好愛家,去做一切美好的事情,然後,再一次敷衍性的洗漱,風卷殘雲三口五口地吃完一餐,匆忙上班下班,抖着腿玩游戲或者甩着一身肥肉做ai,打着驚擾幽寂黑夜的呼嚕在滿足中睡去。一覺一覺醒來,沒有什麽生效也沒有什麽失效,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只想平凡又普通地過完今生。巫山雲雨舒适難言只是小說裏的事情。霹靂晴光之下雲散了雨歇去,生活與夢想并不是排練過并得以通過審核再表演出來的那樣,可大多數人還是情願相信這精心制造的幻象。
蒲雨錯了,她不該要求什麽的,像母親起初要求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