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斷腸曲
? 韓大人見到兩人安然無恙喜出望外,簡單寒暄之後便和孟大山商定讨伐範府的計劃,而某某則去換衣服梳頭。最終定在第二天直接殺入範府,這天夜裏某某輾轉反側,她忘不了範少爺為她撫琴的場景,不過是一日的光景,他的人生就要迎來天翻地覆。而她,明明知曉這一切,卻又無可奈何,她答應了一定治好他,卻要在天亮以後跟随讨伐他的隊伍一齊攻入那個困住他一生的牢籠,這是多麽大的諷刺!一定要做點什麽,有什麽是自己可以做的?某某不斷的思考着這個問題,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天蒙蒙亮時,某某被一陣嘶鳴聲驚醒,推門出去,竟是懷生!孟大山靠在一邊的樹上,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噙笑看着她。
某某回他一個笑容,卻在看到他手中的劍時笑容一黯。徑直走到懷生旁邊,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身子,腦袋靠在頸邊,喃喃道,“懷生,我的懷生,好久不見!”嘆了一口氣,說道,“今日相見,竟然要帶你去見證一場殺戮,懷生,到時候,你可否帶我逃出生天?”
清晨的小院異常安靜,盡管某某聲音非常低,還是被常年習武的孟大山聽得一清二楚。孟大山徑自走來,牽着懷生系繩于樹上,看了一眼沒戴面紗的某某拉着她進了小屋。
關好房門,孟大山輕聲問道,“這是一場正義的讨伐,如果你堅持認為是殺戮,那麽我就告訴你,今日範家莊的一場殺戮,則是成就了明日強國的重要一步,無論如何,這一步都避免不了。難道你要等着聖女被擄,你我都清楚你救不了任何人何況是範少爺,到時候的結果真如範少爺所說,最終以聖女的死亡挑起城與城甚至是國與國之間的戰争,到時候死的人更多,這當真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嗎?別忘了你的身份,好好想想吧,不要意氣用事,聖女!”
某某撇過臉去,她理智的知道孟大山說的這些都是真的,為了大局她應該接受,可是,情感上她卻難以接受範少爺将要死在他們手下的事實。雖然某某也承認自己平時說話沒個準,有時候說些小謊騙騙人,可是當她對範少爺說一定會救他的時候,她的心裏是一片赤誠,她把這句話視作一個承諾,可是如今她不僅不能救他,還帶着一批人馬去殺他,某某只覺得一陣心寒,為了信任自己的範少爺,也為了自己的無可奈何。
某某擡起頭,眼中一片清冷,“孟大山,昨晚我想了很久,久到我不得不開始懷疑很多事情。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負緣公子的人?其實一直以來你都為他做事對不對?他的野心不僅僅是雲山城城主大人,你們看向的是皇城那個高位,是不是?你不要騙我!”
孟大山想着第一次在山上見到她時的模樣,一個身穿灰袍偷看他洗澡的小尼姑,到後來即便是她的身份不斷變化,可是她始終沒有丢失天馬行空沒個正經的個性,但是總是在你覺得她不靠譜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兩句直戳你心底的話來,不知道這是她的分析還是與生俱來的洞察力,她的大咧咧與敏感總是并存,讓人在卸下武裝的時候突然來那麽一下。有時候覺得她迷糊随遇而安,有時候又會覺得她其實聰明之極,在這個亂世中,居然可以自保。他沒有忘記那個她從淨秘庵帶來的錦囊裏繡着的那個字,那是置她于死地的一個字,可是瞧瞧,換做別人恐怕早已成孤魂野鬼的人,此時卻站在面前,面色清冷的盯着自己。也許,她就是聖女,誰說不是呢?
孟大山不由自主的緩緩點頭,“是,那個高位,勢在必得!”
某某冷笑一聲,“所以,不顧一切?”
孟大山語氣亦是冷覺,“有所取舍,必要的犧牲無法避免!”
“一切都是為了權利!”某某嗤笑道,拿起面紗戴上,伸手推開門,頭也不回說道,“走吧!”
清晨柔和的陽光傾灑在某某周身,一身雪白的衣服被鑲了一道泛着柔軟金色光輝的邊,睫毛将陽光打碎,星星點點散落在潔白的面紗上,顯得既神秘又聖潔。即使她有多麽不贊同,她還是選擇了并肩作戰,孟大山心想,小尼姑終于成長了,如果換作以前定是耍賴出花招,如今真的不同了,懂得擔當起肩上的責任。
聖女,希望你帶給我好運,當天下盡在手中之時,也是你自由之際!
韓大人帶着先鋒走在最前,某某由孟大山保護走在最後,一行人雷厲風行前往範府,殺一個措手不及。範府養了很多家丁,在管家的指揮下與韓大人的隊伍激烈交鋒,而孟大山交代了兩名手下保護聖女後,便帶領另一隊人直沖範少爺院落。某某由護衛保護一路進入內院,當她發現孟大山他們找不到範少爺時,靈機一動命令身邊的護衛速去幫忙尋找,而她則趁亂拐進後花園,七拐八拐跑進那個園子,一眼望去卻不見廊子裏有人。心下略帶失望,依然順着水渠一路跑到魚池,卻瞧見已有七八條錦鯉翻了肚皮漂浮于水面,心底忽的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小啞巴,是你嗎?”某某順着聲音擡眼望去,在那高高的閣樓裏,樹影婆娑後是異常絢爛奪目的華服,“上來,我撫琴給你聽。”
某某輕呼一句,“別,你別彈琴,他們會聽見!”
“嗬嗬嗬嗬,你果然不是啞巴!”範少爺絕美的臉孔露出悲哀的神情,“小啞巴,你會說話真好,你的聲音真好聽!”
某某心裏一陣酸楚,“你等我,我這就上來!”說罷便提着白袍急忙跑去長廊,彎彎曲曲折過無數個轉彎,通過無數個石洞,跳過水中石塊,眼看着就要進入閣樓,卻忽的聽到一陣陣呼喊聲湧進,某某轉身一看,不知何時孟大山已經帶着人馬沖進了這處偏僻的園子。
某某加快步伐拼命踩着樓梯往閣樓上跑,心中不斷喊着不要不要,耳邊卻突然傳來美妙的琴音,那是當日範少爺為她踐行的上半首曲子,音律極美,即使只聽過一次,就已經難以忘懷。
某某提着袍子大聲呼喊,“不要彈啊,停下來,不要彈琴!”幾乎是她終于跑到三層剛剛看到那華麗的衣袍時,某某就清晰的聽到“嗖”的一聲,眼前的身影向後仰了一下,某某心裏頓時冷下來,她知道,晚了,她還是來晚一步。
某某三兩步撲到範少爺身邊,用肩抵住他的身子,胸前那支長箭幾乎要貫穿這虛弱的身體。
範少爺偏頭看着某某,嘴角綻放一朵混着鮮血的笑花來,“小啞巴,你來了,真好!我彈下半首給你聽,你要好好聽,這首曲子是我作的,天下只有我一個人會彈而已,今後你想聽都沒有機會了!”
此時某某已經淚眼婆娑,“對不起,我來晚了!你不要彈了,保存體力,我帶你走,真的,我的馬就在下邊,它名叫懷生,一定會帶我們逃出生天!”
範少爺輕輕搖搖頭,“我活不了啦,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扶着我,我要彈天下最美的曲子給你聽!快!”
某某扶住他,心裏也明白這是他最後的時間了,“開始吧,我要好好聽聽這天下第一曲,最美的人為我一個人彈的最美的曲子!”
範少爺振作精神,伸手撫琴,天籁一般的琴音從他的指尖如泉水般傾瀉而下,園子裏的兵士無一不被征服,一個個直愣愣的立在原地如同着魔一般循着琴音望過來。一個兵士先看到範少爺,先是被那人間罕有的容顏驚豔到,轉而才發現身後一襲白袍的聖女。遂拉弓準備射箭,卻被身邊的孟大山長臂一伸制止。整個園子回蕩着只有天上才有的琴音,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
一曲終畢,“嘣”的一聲随着最後一個音節迸發出,範少爺瞟了一眼斷了弦的琴,身子一軟向後靠在某某身上,臉上露出笑容。“我答應你的,你回來後我為你彈奏一支完整的曲子,好聽嗎?”
某某的淚水早已浸濕了面紗,“好聽,真好聽!你不要死,我以後還要聽你撫琴!”
範少爺輕笑,“我活不過雙十,以前一直都不信,可是現在我信了。”仰起臉看着某某的眼睛說道,“小啞巴,你知道嗎,明天是我的生辰,我到底還是逃不過命啊!”
好一個造化弄人!某某伸手擦掉他嘴邊流出的血,想說些安慰他的話,卻發現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範少爺忽的胸膛一伏,吐出一口血,眼中已有死氣。“小啞巴,你究竟是誰?”
某某貼着他的耳邊輕輕說道,“聖女,我就是雲山城聖女!”
範少爺聽後面上沒有流露出驚訝之色,只是緩緩擡手把某某的面紗摘下,已經沒有血色的嘴唇輕啓,“聖女,真美!”語畢脖子一軟癱在了某某懷中,一陣風吹來,手中的面紗輕輕飛舞,從樓閣上打着轉一點點飄然而下。
孟大山走上樓閣只見某某輕輕将範少爺放平,把他的琴放在他手邊,口中念念有詞,“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發如雲,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挮也,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某某從範少爺的衣袖裏取出一條絲帕蒙在臉上,轉身看着孟大山說道,“你的箭法真準。”
孟大山走上前彎腰折斷範少爺胸口那支箭,“我是一個獵人,任何我瞄準的獵物都休想逃過我的箭。”
某某不再看他,探入閣樓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擺不定,平添幾分清冷,“你滿意了?”
孟大山走到她身邊,一手舉起手中的箭舉臂高呼,“嗜血惡魔已死,全靠聖女佑護,從此範家莊永享太平,聖女美名遠播,我朝得我聖女,必将與日月同輝!“
“聖女佑護!日月同輝!聖女佑護!日月同輝!”所有人高聲呼喊擁護,聲聲震徹範家莊上空。
某某知道,又一個關于聖女的傳說即将流傳出範家莊,首先知道的一定是最近的白城。哼,高啊,孟大山,太善于抓住機會造勢了,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紀,必定是一個金牌經紀人。哼哼,怎麽不是呢,自己不就是一個演員嗎?也許很快就變成一個超級明星,或是全民偶像!誰都不會知道,此時此刻,高高在上的聖女內心竟會是如此一番感想!
範家莊的百姓們奔走相告,沒多久便一窩蜂的湧進範府,韓大人手下找到被關着的孩子們,把他們一一交還給家人,最後在人們的一致要求下預備将範少爺以及管家鞭屍。某某聽說後,心中十分難過,她能理解百姓們的心情,如若她不曾進府不曾見過範少爺,她也會像每一個憤怒的人一樣,在他死後仍然不放過他的屍身,發洩多年以來壓抑的痛苦。可是她卻偏偏進了範府,見了範少爺,知道了他的故事,聽了那首人間絕曲,她的心不再那麽堅定,她的心早已在搖擺不定。無奈之下,還是不得不去找孟大山。
孟大山看着她的眼睛說道,“外面的聲音你也聽到了,要保全他的屍身是不顧民意,縱然是聖女提出這樣的要求,恐怕也不會安撫百姓,這事無法避免。”
某某知道一定不會有人贊成,依然抱一分希望,“人都死了,這難道不是最嚴重的懲罰與結果嗎?為什麽不能勸說他們,放下憤怒,開始新生活呢?”
“還沒有結束,如何開始!”孟大山勸道,“此事你不要再多言,這個地方和雲山城不同,他們并不尊重死者。而在雲山城,縱然一個人犯了多大的過錯,只要人一死,人們便不再追究,他的過錯也随着他的死一起帶入棺材。而在這裏,既然明知孩子進了範府還依然有人把孩子賣進去,這樣的事情竟然會持續近二十年!你以為這種民風、這種人,他們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嗎?”
某某有種無力感自身體深處蔓延開來,“就這樣了嗎?我,什麽都做不了嗎?救不了他,至少讓他入土為安吧?”
孟大山從始至終都認為某某對範少爺的婦人之仁實在荒謬至極難以理解,這樣一個人,有什麽好同情的!既然他已經死了,如果他的屍身能使人發洩憤怒,多少也算是貢獻了,至少死了還有點用處。這些話他是不會對某某說的,在這件事上他們無法保持一致。“明天我們就要啓程進入白城,聖女今日還是早些休息吧!”
範府連同範少爺和管家以及一衆爪牙的屍身都已經被擡到範家莊祠堂前院,每一個都被緊緊綁在柱子上,天一亮就會被鞭屍。
夜半時分,某某起身,獨自一人前往祠堂。一路上空蕩蕩的,仿佛整個範家莊迎來了難得的安眠之夜。某某原本擔心會有人看守屍身,到了以後才發現諾大的院子裏只有她一個還在呼吸的人,也是啦,都是死人有什麽好看守的!
月光照在那些青灰色的臉上,連帶着某某覺得周身都散發着寒氣。忍着恐懼,一一尋找到範少爺,此時的他竟是如此安詳。某某輕輕說,“你來到這世上不過二十載,此生種種無法與世人道。今日是你雙十生辰,我送你一個禮物吧!”從袖子裏掏出兩塊打火石,“你活着的時候我救不了你的命,你死了我也無法保存你的屍身,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讓他們鞭屍。”說着将火花燃到範少爺的衣服上,“去吧,你來的時候爹娘歡喜,同鄉連日吃流水席。你走的時候幹幹淨淨,煙消雲散從此再無痛苦折磨!”
第二日清晨,當人們發現那棵石柱下只留下些許沒吹淨的灰燼時,都仰頭向天拜倒,範家莊從此一掃陰霾,聽命于聖女,歸屬于雲山城。至此,多年以來處于模糊地界被三座大城觊觎的範家莊,正式屬于雲山城的屬地。?